人丟了,包拯并不是很憤怒。
一群人能在一個密閉的環境里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一個人消失在茫茫的人海的大街上就不算什么事情了。
他正在看鐵心源留下的那些文字,一個字一個字的推敲,看完之后就長嘆一聲,丟下那疊寫滿字的紙張。
這哪里是一個年輕氣盛的少年太學生寫的東西啊,經年老吏也不過如此。
一方面把事情說的非常清楚,不帶任何個人的感彩,只要看了鐵心源寫的這些東西,他們在澡堂子里的經過就一目了然了,尤其是細節的刻畫上,包拯更是佩服。
如果這東西是一份公文的話,包拯覺得自己應該提出獎勵,并且把這份公文當做范例在府衙里流傳。
那樣一定會加快府衙的辦事效率。
現在,他對這個當年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少年人非常的感興趣。
至于自己的綠袍屬下喋喋不休的稟報,說那個裝醉的小子如何弄亂了市場,最后躍起逃亡的屁話,他是半點都不信。
醉了就是醉了,不管是專門驗尸的仵作,還是臨時請來的大夫,都說鐵心源已經完全醉倒了,想要醒過來,至少還需要三個時辰才行。
一個酩酊大醉筋骨酥軟的人可以攪亂市場?然后在十六名衙役的看管下暴起逃亡,最后連自己母親,和功名都不要的神童還是神童嗎?
包拯厭惡的阻止了屬下的稟報,讓他出去繼續守衛那座澡堂子,然后就起身來到了后堂。
王漸已經在這里等候很長時間了,他沒有心情坐下來喝茶,而是站在一扇打開的花窗前,看著外面的假山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包拯走進來之后,隨意的坐在主位上。喝了口茶就對沒有轉身的王漸道:“那個喝醉的小子不見了。”
王漸霍然轉身道:“跑了?他能跑那里去?”
包拯放下茶杯笑道:“跑還不至于,老夫更擔心他是被人給劫走了。”
“兇手?”王漸急忙問道。
包拯笑著搖頭道:“不知,不過啊,大伴因何以為人不是他殺的?”
王漸大刺刺的坐在包拯對面道:“若是別人。咱家自然不會這樣說,既然說到那只小猴子,那可是在咱家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壞胚子。
如果是別的事情,咱家會認同提刑司的看法,壞事一定是那只小猴子干的。
可是論到殺人。嘿嘿,咱家可就不敢茍同了,那小子不會殺人的,即便是要殺,也不是拿刀子捅。
他那顆古靈精怪的腦瓜里,有千百種殺人不見血的法子,用刀子是最蠢的一種。”
包拯哈哈大笑道:“民心似鐵,官法如爐,在老夫眼中任何想要脫罪的賊人,首先就要給老夫一個確鑿的證據。證明這事不是你干的,否則,皇法就是為爾等所設。”
王漸笑道:‘這個倒霉催的小猴子,想要洗澡,自己在家里燒些熱水在澡盆子里涮涮就成,干嘛要去色目人的地方?
貪了新鮮,卻把自己送進虎口里去了,真是自尋死路。”
包拯黑著臉道:“大伴,官家遣你前來,不是來為鐵心源他們脫罪的吧?”
王漸嘿嘿笑道:“咱家只是來確認李瑋是否已經死亡。如果死亡的話,陛下就要去宗廟撤回一道奏表。”
包拯皺眉道:“難道說陛下真有把兗國公主許配李瑋的打算?”
王漸攤攤手道:“這就不知道了,給祖宗的奏表是陛下親自書寫的,至于上面寫著什么。我這做奴婢的并不知曉。”
王漸把話說到這里,忽然住嘴了,看著包拯有些惱怒的道:“龍圖,你休要將這件破事和兗國聯系在一起。
那就是一個純真的孩子,如果敗壞了兗國的名聲,我這做奴婢的必不與你干休。”
包拯老神在在的道:“以前總找不到鐵心源殺人的理由。現在有了。
李瑋此人不足于匹配公主,公主如果想要斷掉這么不合情理的親事,那么告訴與她青梅竹馬的鐵心源是完全有可能的。
而鐵心源此人,看似憨厚實則心機陰沉,他出手殺人老夫半點都不驚奇。”
王漸怒道:“你這是陷咱家于不義之地,而怎可如此?”
包拯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淡淡的道:“后宮不得干政的祖訓依舊在碑石上,你一介五品內官,竟然在老夫這個龍圖閣大學士的面前句句詰問不該你過問的公事。
老夫不抓你的手尾,抓誰的?”
王漸氣咻咻的看了包拯那張黑臉一眼,一言不發的就準備拂袖而去。
包拯慢悠悠的道:“大伴,回去并告陛下,李瑋刀過雙眼,刀鋒入腦已經徹底的死了,請陛下節哀。”
王漸腳步停頓離開了中堂,上馬回宮的時候狠狠地在開封府的上馬石上抽了一鞭子,臉色極為難看。
伺候包拯喝茶的老仆嘆息一聲道:“相公何必與宦官一般見識呢?”
包拯笑道:“無妨,包拯做事歷來光明磊落,如果沒了這四個字,如何敢坐在正大光明匾額下斷盡天下事。”
夕陽西下的時候,鐵心源悠悠轉醒,頭痛如刀割,嗓子眼里都在往外冒火。
酒醉醒過來的人,即便是被陽光照在身上也是一種痛苦。
謝過了看守自己的花胳膊,踉踉蹌蹌的來到一家香飲子店里。
找了最冰,最酸的酸梅湯,也不用碗,端著人家的盆子張口就喝。
一大盆酸梅湯下了肚子之后,著火般的五臟六肺這才熨貼下來。
低頭看看自己皺皺巴巴的衣衫,鐵心源嘆了口氣就在滿是塵土的地上打了一個滾,然后在香飲子店老板娘的驚訝目光中,付了賬,搖搖晃晃的向開封府走去。
一個英俊的落魄的富家公子走在街上,總會比那些臟不拉幾的乞丐更容易招人同情,從竹竿市到開封府這段不算長的路上,鐵心源接受了無數人的好意。
鐵心源從不拒絕別人的好意,總是面帶感激的收下別人給的禮物,
不論是掛在指頭上的半串銅錢,還是懷里抱著的各色吃食,手臂上甚至還套著著一根不知道是誰家小娘子給的銀臂釧,這一切都說明了他的受歡迎程度。
跟在鐵心源身后的那群人眼見他走進了開封府,就齊聲為他喝彩。
雖然不明白這個漂亮的少年人為何會走進開封府,這并不妨礙她們發揮極度豐富夸張的想象力,為各種悲慘版本的鐵心源加油鼓勁。
才走進開封府,那些因為丟了人的而被府尊責罰的衙役們,蜂擁而上,死死地將鐵心源按倒在地上。
指頭粗的麻繩倒攢四蹄將他捆的結結實實,三個膀大腰圓的衙役壓著鐵心源,剩下的衙役一窩蜂的沖進衙門大堂,去向府尊稟報自己捉到人犯的功勞。
鐵心源回來這件事情并不出包拯的預料,當他聽到鐵心源自己走進開封府之后,也是松了一口氣。
他實在是不想把這個少年人弄到海捕文書上去,一旦上了榜,不論他有罪沒罪,從此都只有落草為寇的份了。
如果國內沒辦法待了,他就會學習西夏左仆射張元,投靠敵國。
鐵心源這種受過大宋最高級傳承的人,還不是張元那個落地舉子所能比擬的,如果為敵國所用,危害只會更大。
包拯來到二堂,看著被懸掛在橫梁上的鐵心源道:“汝因何逃走?”
鐵心源怒道:“誰逃走了,我來開封府就是想問問府尊,為何將我一個醉酒之人丟棄在陰溝處?如果不是因為百姓憐憫,我早就死在陰溝里面了。”
包拯笑道:“這么說你來開封府……”
“當然那是為了告狀,不等我擊鼓鳴冤,就被衙役們綁起來掛在這里,府尊可是要另行私刑嗎?”
包拯笑著要衙役將鐵心源放下來,等他躺在地上喘息的時候才道:“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子,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說的就是你這種情形吧。”
鐵心源努力從地上爬起來,拱手道:“小子生活艱難,襁褓之中就差點死在府尊的嚴令之下,如今好不容易勉強活到現在,想不到再次落進府尊手中,莫非這是天意?”
包拯點頭道:“十四年前,你母親手持利刃躲藏于皇城之下,恰逢陛下巡視歸來,在那種情況下,沒有斬立決已經是老夫網開一面了,你有什么好埋怨的?”
他停頓了一下,沉聲道:“上次你們母子確實情有可原,因此,陛下法外施仁破格準許你母子借住皇城之下,用皇家威嚴庇護你母子一十四年,雖是善舉,卻也違制,老夫一言不發,已是失職。
這一次,你們酣睡于兇案現場,不論兇案是否你們所為,你覺得老夫有什么理由放任你們離開?”
鐵心源笑道:“這真是一覺睡出來的罪孽啊,學生敢問府尊,如果兇手遲遲不能落網,學生是否就要成為替罪之羊送去法場服刑?”
包拯盯著鐵心源道:“除非你找到兇手,否則兇案一日不破,你就一日不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