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棟今天很辛苦,一大早起來就要沐浴更衣,十幾名從櫟陽趕來的司禮官圍著他,先強迫他洗了個花瓣澡,腦袋都要按進水里去,洗到香噴噴的出水,還要支起十幾枝兒臂粗的熏香圍著熏......這哪里是熏香,簡直就是熏豬一樣。就是這樣還不算完,還要穿上黑中帶紅的袞衣和數尺高的冠冕,長長伸出的前冕板上掛著九旒垂珠,一晃腦袋叮叮當當亂響,多一半的視線都被這玩意兒給遮擋住了,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有些艱難地晃動著腦袋,這也太重了啊......就這還只是諸侯之禮,據說天子的垂珠足足有十二旒呢!天啊,怪不得歷朝歷代容易出昏君,這東西戴久了不得頸椎病才怪,個個都是腦供血不足能不昏聵麼?可這就是禮儀,西君白子也得遵守;現在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嫉妒恨呢,若是他敢推脫不戴,一定會被口水活活淹死。
剛剛飽餐了一頓手抓羊肉和熱奶茶的東陽君正在大聲朗讀天子令,一張嘴就是濃濃的羊膻味;許久沒有享受這種感覺的東陽君今天特別精神,臉蛋都紅通通的像只小蘋果,不管殿中的各路戎王聽不聽得懂他的雅音雅言,他還是一本正經地用最優雅的姿勢和最具魅力的聲線朗讀著天子書......越聽不懂越好啊,這才能讓四夷敬畏,也是時候讓這些西域戎人感受到我中華大邦的禮儀文化了。
這是要活活累死翻譯的節奏啊?別說各路戎王聽得大眼瞪小眼,連白棟都感覺腦袋發暈,豎起耳朵聽了半天才能聽明白三四成內容。無非就是周天子夸獎他拓邊有功、乃華夏之榮。又有什么‘蒼穹之下、援有雄士、壯士西闕、壯我國風’之類的古怪話語......總之就是周天子這個便宜老丈人費心了。不惜用洋洋千言來褒獎他這個還沒上門的女婿,還特別賜了他九旒之冠,讓他與各國諸侯平起平坐。這在周時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國內侯就是國內侯,雖有封侯之名卻實為諸侯家臣,諸侯才戴九旒之冠,一個家臣哪里來得資格戴?可現在是周天子要他戴,不戴還不成!白棟忽然感覺腦袋上的這頂九旒之冠越發沉重了。脖子似乎要斷......
好容易等到東陽君說完了,才輪到范強朗讀嬴渠梁的君書;白棟的九旒之冠畢竟只是個榮譽,說到底還是秦臣,嬴渠梁才不管你的帽沿下掛了幾條彩珠子,照樣可以坐在櫟陽指手劃腳。
西君加太傅已經是官至極品,這官兒是沒法繼續封了,白棟又是天下知名的富豪,所以賞賜金銅也就算了,嬴渠梁的賞賜很簡單,就是一籠已經干裂的粟面咪咪加一襲卜戎異親手編織的毛衣;粟面饅頭是暗示秦國不會忘記他立下的大功。毛衣則是典型的‘夫人政策’了,花色很新潮。居然還是卜戎異自己發明的,據說連苦酒都不會。看到如此簡單的賞賜,西君殿中的諸位家臣都有些無法理解,各路戎王也是紛紛議論,怎么秦君如此小氣?西君這次消滅波斯大軍時甚至引動了天地之威,一定是光明神派來的使者,對于神的使者,就是用一萬頭牛羊來感謝也是不夠的,一件毛衣算什么?連他們都未必瞧得上眼。
白棟收下嬴渠梁的賞賜時卻比得到了金山銀山還要開心,嬴渠梁帶來的可不只是毛衣和干裂的粟米饅頭,還有一份同意西域自治的君書,這才是他目前最為期盼的。
西君建城,西域也自然就成了白家封地,可這封地內也是要遵守秦國法令的,白棟可以建立私軍、收取賦稅,卻要隨時響應國君征召,按照現代法律人的話來說,就是在享受權力的同時就得承擔義務,而且沒有立法權。承擔義務本來沒什么問題,可現在的西域卻還是一盤散沙啊?各族戎人都有習傳數百年的風俗習慣,要讓他們驟然接受秦國法令實在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不要說是在先秦時代,就算到了兩千年后的新華夏,國家也要充分考慮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并且制訂一系列的自治區法律,建立自治區、自治州、自治縣......其目的就是要最大程度融合各民族、求同存異實現民族大團結,五十六個民族共唱一只歌,東方的櫟陽太陽升,嬴渠梁就是咱們的大救星......
這種經過后世驗證的先進政體和法律規范是得到過實踐證明的,白棟當然也在第一時間就向嬴渠梁提出了這個想法,現在看來是得到了嬴渠梁的大力支持,面對朝堂上的眾臣非議,嬴渠梁直接拍案決定,左庶長府和西君府已經得到了任命,將會完善自治區法律建設,迅速成立秦國歷史上的第一個自治區。
與從櫟陽趕來的衛鞅交換了一個眼神,白棟恭恭敬敬接過嬴渠梁的君書,將來自櫟陽的喜訊傳達給各族戎王,隨后由衛鞅頒布自治區法令。
衛鞅今天很是開心,自從來到秦國,這是他第一次與白棟沒有任何分歧、愿意全身心投入去做的事情;與他在秦國實行的變法相比,自治區的法令建設被他看成是一件開亙古所未有、足以震動法家的大變革。他這個一力精進的法家名士圖個什么?還真不是金錢厚祿,而是成就感!想想就讓他興奮啊......自治區這個概念是賢如管仲百里奚都不曾提出過的,如今雖然是白棟首先提出,他卻是自治區法令的制訂者之一,就憑這一點,日后在華夏法家史中他衛鞅就會占據一片天地,后人會如同景仰管仲一般地景仰、崇拜他。
《西域戎族民經通則》、《西域戎族從軍令》、《西域戎族遷移法》、《西域戎族義務教育法》、《西域戎族婚配法》......
光是法令層面的就有五令,此外還有一些單行性條例,這些法令的成立都是靠了景監等人在西域地帶收集的各民族資料而定。又經過衛鞅親自擬定初稿、二稿、最后由白棟定稿。在建立西域自治區法令的過程中。嬴渠梁給予白棟的信任足以讓老秦朝堂為之側目。只要他點頭就好,卻不用經過朝堂討論。
衛鞅一面朗讀這些法令法規,一面偷眼去看白棟。他這次是真的心服口服了,以往總是以為這位白子賺錢一流、也通,還會一些奇技淫巧的手段取悅君上,而在經歷了魏國之戰、西域之戰后,他便漸漸佩服起這位白子來,在商定西域自治區的法令時。這位白子隨口提出的法律建議都會令他無比震驚;例如西域戎族的民經通則,在這部法令中不但解決了黎民之間的各種糾紛、而且充分尊重了各族的民族習慣,如果能夠得以通行,或許以后老秦都可效仿!
在先秦時代是沒有民商法的,可自從白棟提出商標和專利法后,這個時代便開始出現了民商法的萌芽,這次白棟在制定自治區法令時大膽引入了后世民法的理論,比如人身權、財產權,又比如與人身和財產權緊密相關的‘相鄰權’‘物權’......對于民風強悍時常會引發各種糾紛的西域來說,這些法令的出臺簡直就是及時雨。
這其實也是白棟的一種嘗試。在君權深入人心的華夏大陸貿然提出這些概念簡直就是撼動君權,跟找死差不多;可在以部落和部落聯盟為基礎、族民可以擁有私人財產、并且帶有部分原始共產主義特色的西域政體中嘗試推廣這些先進法令卻具有實現的可能。憑自己這個光明使者的威望。還不至遭到那些部落頭領和戎王的激烈反對,一旦讓他們嘗到了新法令帶來的好處,他們就會首先成為擁護者,畢竟他們才是擁有最多牛羊和財產的人,新法令也一樣會保護他們,有了法令的保護,就算他們以后被新的頭領和王代替,也一樣可以保住既有的利益。
《西域戎族遷移法》則規定了西域戎人遷移秦國的種種優厚待遇,他們在部落中的財產將得以保存,同時還可以在秦國得到一份固定的房屋、民籍和優先入軍從工的資格,這是經歷過時間驗證的好事,很多前往秦國的戎人都可證明這一點。
《西域戎族從軍法》則規定了戎人加入秦軍的條件和待遇,但凡年滿十七周歲的男子皆可入軍,比秦人最低征召年限還要大了兩歲;雖然一樣是征招,西域戎人在從軍期間卻可以免除一切稅賦,例如家中有人從軍的,那么當年所得的一切收入都可不向西君府和秦國繳納稅賦,如果有需要向部族繳納的份額,西君府和秦國還會給予一定比例的補貼!天啊,還有比這更妙的事情麼?戎人可不比過慣了安穩日子的老秦國民,他們一生下來就要與天地斗、與外族斗、與狼群斗,往往十三四歲的孩子就已經是馳騁草原的戰士,反正都是要拼命的,還不如加入秦軍呢,不但管吃管穿,立功后還有爵祿可得、最不濟也可替家中減輕稅賦,這還用考慮什么?那些西域戎王也不會因此擔心什么,法令中同樣規定了一族中參加秦軍的男子不可超過三分之一,而且該族戰士加入秦軍的人數越多,老秦對該部族就有越多的回報,這個回報包括了老秦二十等爵中的中等和高等爵,法令頒布后,他們這些草頭王就可能成為周王室承認老秦冊封的真正貴族!這可是貴族啊......先秦時代的各族戎王可沒有鐵木真那樣的雄才偉略,能被華夏承認對他們而言就是無上的光榮,何況秦國西君可不是普通的華夏貴族,那可是拯救了草原的英雄、是光明神派來的使者,他們對這點深信不疑。
等到衛鞅開始宣布《西域義務教育法》時,各族戎人都要感動的哭了......讀書啊!這是多么神圣的事情?就算在華夏人那邊,讀書人都像是禿鷹腦袋上的毛一樣稀少,何況是在西域草原?以往在華夏人眼中,他們都是不通禮儀、不尊王化的戎狄之屬,可又有誰知道在草原上想要讀書是多么奢侈的事情?現在一些部落中還藏著祖先留下的羊皮書,上面只有最簡單的族中文字記載,可在他們看來就像是圣書一般!誰不想讓族人讀書誰就是個混蛋,可哪里去找先生?哪里去購買昂貴的簡書竹刀?聽說華夏大陸出過一位了不起的孔夫子,天天嚷嚷什么‘有教無類’的話,可為什么就是不見他來西域搞一搞有教無類呢?還是西君心里記著咱們,人家來了,還要免費為咱們建立學校、聘請列師,就連大名鼎鼎的鳳鳴書院都要在西域建立別院了!太溫暖了、太感動了,西君就是神的使者,他在為草原帶來光明!
不用人召集,數十位西域戎王自發地走到白棟面前,用他們族中的最高禮儀向這位西君表達自己的尊敬和崇拜;有人一手撫摸胸口深深鞠躬、有人雙手高舉,唱著誰也聽不懂的贊歌;還有人邊唱邊流淚,就像是見到了親爹。
鬧得白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親自走下君位,與這些少數民族兄弟緊緊擁抱在一起:“今天誰都不許走,我準備了秦國美酒,大家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