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越國還不是后世那個遍布漂亮妹紙,處處小橋流水,動不動就才子扎堆兒的如詩江南;后世溫文爾雅的南方人如今還被視為南蠻,從會稽城東出三百里,日后的杭州灣中每日都有新增的尸體,血紅色的江水和海水中,不但有恐怖的豬婆龍(鱷魚)蟄伏,還有吃人的海魚,它們經常會發生戰斗,為得就是搶奪一具具越人的尸體。
無顓在鳳鳴書院中開心地做學子,越國人卻在漫無目的地發動著一場場爭戰,有歸未大夫這樣為了國家大業、民族興亡的,也有如寺區家這樣仗著兵勢強盛,不問理由就會發動戰爭的,分裂成一個個軍事、政治集團的卿大夫們在上演一場人肉的盛筵,個個都殺紅了眼,有利益也戰、無利益也戰,原因可能就是看對方不順眼而已。
初到越國時,趙良很是無奈,原本以為得到白棟看重,孟西白等老世族被解決后,這位白左更多半就會讓自己回到老秦,在這場變法強國的大業中一舒胸臆,不負平生所學,這才不枉做了一回大丈夫。不想先是被派到齊國協助徐公,然后又被徐公派來了越國,主持開辟鹽場收售海鹽,如今鹽場從一個到三個,規模越來越大,收售的成鹽越來越多,錢也越賠越多,他都替白棟和徐公心疼。做生意自然是有賠有賺,這個道理他懂,可就沒見過以賠錢為目的的,這是要瘋啊?
春日的越國氣候溫澤,就是有些潮濕。尤其是這種潮濕的空氣中還帶了一種咸臭咸臭的鹽味兒。更讓曾為涇南名士的趙良很不舒服。坐在鹽場邊的‘精舍’中。為自己倒上一碗從齊地帶來的溫淳齊酒,一口悶到胃里,長長吐出一口氣,才算勉強沖淡了一些空氣中的鹽臭味,讓自己略微舒服了一些。
趙良做事從不怕苦,否則就不會走遍涇水寫出自己的治水方略了,他怕得是不明白。所以聰明人都是如他一樣,做事可以。卻必須要知道目的何在,后世在越國領地內就出了一個天馬行空般的高明人物,率領他的十八羅漢打造網商帝國、成就華夏首富。人家成功就是成功在了從一開始便定下明確的目標,讓跟隨他的人能夠看到夢想,哪怕經歷無數困難和挫折也不會有絲毫動搖,趙良郁悶就郁悶在什么都不明白,感覺自己每天都在做一件特傻的事情。
回想初到齊國時,徐公對他極為重用,先是讓他參與建設徐氏商社的各處鹽貿據點,而后又讓他去徐家鹽場學習。趙良曾為此大喜過望。以為白子是看到了老秦鹽業不興,有意讓他學習齊國人的治鹽之法。日后為老秦建功呢......可老秦并不靠近海邊,難道白子是要聯合齊國和徐公,經手鹽業貿易?如此倒也能解決老秦‘鹽荒’的問題,功在千秋萬世!
在內陸鹽海沒有得到普及開發前,擁有天下第一等黃色土的關中地區什么都好,就是缺鹽吃,這個問題到了唐宋時期都無法得到根本解決。趙良是個真正學以致用的人才,曾經踏遍涇渭兩岸,見識過民間疾苦,他對白棟和秦越人提倡的‘晚育’政策是極為支持的,認為此舉可以在二十年內有效增加秦國人口,同時也認為解決了吃鹽問題,秦人絕對可以延長壽命五到十年!
因為在秦國除了貴族階層,普通黎民一年下來也吃不到多少鹽,這不但極大影響了勞動效率、同時也讓秦人過早夭折。他在《治水論》中就曾經提到,水禍猖獗為老秦一害,當可治之,鹽之不供卻為老秦常害,甚至比水患更烈,唯有豐富商業,令老秦富強,老秦產不出鹽,就從燕國齊國大量購買,若能令國人皆足鹽,無需三載,則秦人壯碩、秦軍無敵!
徐公在齊國就有兩個大鹽場,先后讓他參與建設的各處鹽貿據點更是在半年內就增至了數十個,其中有一半還是設在趙地。趙國不是產鹽地,卻位于山東諸國的中間位置,又因為國力強盛,比地理位置更好的魯國更合適建立鹽貿據點,只是趙良感覺這鹽貿據點建立的有些過多了,似乎毫無必要。
所謂鹽貿據點,不過就是商家從燕齊等產鹽國收購了鹽,然后通過這些據點轉賣出去,既滿足了天下之用,更解決了國與國間的諸般矛盾;比如齊國官方控制下的鹽場也會先轉于鹽商的私營據點,然后才售賣各國,就算齊國與楚國、魏國交兵,也不妨礙這些敵國從鹽貿據點購買己國的鹽。這算是徹底的鹽業私賣制度,更為符合齊燕等國的鹽業買賣法令。
之所以在齊燕會有這樣的法令,是因為這兩個國家對鹽業依賴極大,燕國還還好些,齊國之富,根本就在鹽業,這個時代今天打明天和,總不能因為撕破了臉就耽誤了賺錢,因此才誕生出國家為仇商人卻還是好朋友的結果,徐公這類商業巨子也因運而生。
趙良是學以致用的經濟型人才,其中道理自然明白,不過還是無法理解徐公為何要突然加建如此多的鹽貿據點。在他看來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因為在以往數十年間,燕齊兩國商人建立的鹽貿據點已經足夠周轉之用,此舉實在毫無必要,徐公純粹是錢多燒壞了腦袋,就跟那位一日夜砸出百萬金卻只為了滅絕南墨的白子一樣。
很快趙良就明白了徐公的目的,魏國開始大量購買燕齊的鹽!
魏人需要大量基礎鹽來生產一種更高品質的鹽,這種鹽他有幸吃過一次,不但沒有苦味、吃多了肚子還不會疼,燉肉時只要放入一點,那種滋味......才子名士天生就是會享受的,他感覺自己已經離不開這種鹽了。
齊國起初很歡樂,他們囤積的海鹽真是太多了,于是魏國要多少,就有多少海鹽通過鹽貿據點轉售了出去......不過齊國的嗅覺也不比趙良差多少,很快就發現了魏國這種‘高品質鹽’的可怕!燕國和齊國囤積的海鹽被魏國毫無節制地大量賣去,同時魏國的鹽正在逆流進齊國,價格只比齊國海鹽高五成,不但貴族吃得起,齊國富庶的黎民也能吃得起,而且魏鹽看似貴了一些,卻更為精純味美,真正用來也不比食用齊國的海鹽貴了多少!
不僅僅是在齊國、如今在山東各國、在楚國,都已經開始食用魏鹽。魏國人太狡猾了,他們不過是左手轉右手,不但從中獲利、更要控制天下鹽利!齊國為之震恐,天下誰不知道齊地之富半山東?可這富貴靠得是什么,那就是天下鹽利,如今卻憋屈地成了魏國的供應商。等到天下人都吃慣了魏鹽而嫌惡齊鹽了,到時齊鹽賣多少錢還不是魏人一句話?就這還要面對燕國這個競爭者!
發現自己的經濟命脈被人掌控了,而且還是本來就足夠強大的魏國,燕齊再也坐不住了,先是齊國國府掌控的鹽場抬高價格,燕國緊隨其后,各大鹽貿據點的鹽價紛紛上揚。魏嬰怒了,龐涓列兵十萬于衛齊邊境,大戰一觸即發,不過天下人都在笑魏國,這一仗顯然是打不起來的,魏國本身并不是產鹽大國,自給自足是差不多,想要掌握天下鹽利,說到底還要靠齊國這種產鹽大國支持,此舉不過是要齊國低頭而已。
不想齊侯田午雖然病得快要翹了辮子,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強硬姿態,齊鹽就是爛在鹽場也絕不賣于魏國!聽到這個消息,趙良都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對這位病怏怏的齊國君刮目相看;此人一生懦弱,不想到了彌留之際、連當代扁鵲秦越人都放棄他了,卻突然變得強橫起來,齊國這一強硬,魏國要打還真得思量思量。
不過趙良很快就發現自己叫好叫得太早了些,齊侯田午慷慨怒斥魏人后的第二日,大量齊鹽就涌進了徐公新近興建的各大鹽貿據點;田午在前臺扮演著鐵骨錚錚的角色,徐公則在后臺大量出售齊鹽給魏國,價格居然比先前還要低上一成!不過這都是秘密出售,尤其是建立在趙國的那些鹽貿據點干脆就是以趙人的名義出售給魏國的。天下人都在笑看這場鬧劇,卻沒人能夠指責齊國是軟骨頭,因為齊國和秦國、魏國不同,早就開放了鹽業市場,莫說徐公是在‘暗中’出售齊鹽,就是擺明了車馬,只要齊國法令不改,齊人最多也只是在背后非議,卻無法當面指責他什么。
趙良對徐公所為極是鄙夷,更無法理解白棟和徐公的所謂大事,當下飛信白棟要求回轉老秦,卻被白棟直接拒絕了,回信只說要他盡心協助徐公,就是對老秦最大的忠誠,日后大功得成,本公必將助你完成心愿,涇水之患,當決于公矣......
任何人都是可以賣通的,趙良也不例外,見到這封信后大喜,管他徐公是齊忠還是齊奸、什么大計不大計的,有了白棟這句話,他多年的治水心愿就有實現之日了。
想到這里,似乎潮濕咸臭的空氣也不那么討厭了,聽到門外有熟悉的腳步聲傳來,趙良微笑道:“是綠真姑娘麼?何事又勞姑娘親來,莫非是齊國又有來信?”
“來信是有,只怕先生又要不喜了,這次是白子親自來說,更有徐公附議,白子說,出售給魏國的鹽價還需要再降一降......”
“還降!他們莫非是真的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