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鞅感覺自己是騎上了一只老虎,看似威風八面,其實卻找不到安全的方法下來;這個西家的神秘少年狠狠在他臉上抽了一巴掌,不但打得夠狠,還帶響。
在沒有發明火器的絕對冷兵器時代,攻城戰是極為艱難的,攻城器械落后不說,守城方的經驗卻是極其豐富。看看山東六國就知道了,幾個國家挨在一塊兒,戰爭一起,動不動就打到對方國城之下,然后就是經年累月的無法攻克,龐涓這樣的天下名將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甚至就連殺神白起時代的強橫秦國都要面臨同樣的困難。
衛鞅手下有近四萬大軍,可西家也號稱有七千精銳戰士,去除折損的人數,怎么也有五千人,這還沒算上那些奴隸,若是無人領導也就罷了,這個西家神秘少年的出現卻硬生生將西家戰士和奴隸捏成了一股繩,號令所至,西家軍竟無一人違命,當真是一口出、千夫遵,如臂使指!這仗可就難打了。
其實城能不能攻下來還在其次,衛鞅想不通這個西家小子是如何做到這些的,就算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魅力無限奴隸通殺,也不該如此擅于用兵吧?與這小子一比,他這‘一把年紀’都算是活到了狗身上......
攻城戰已經持續了數日,有這個西家少年在,任何取巧的手段都不要想了,西氏城中糧食足夠、人人猶如困獸,要拿下此城,除了用人命堆就沒有別的法子。現在不光是衛鞅。就連車英和子岸的眼睛都紅了。景監居然連著三天沒有洗過一回澡。這簡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看著每日折損上千名士兵,任何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只有公輸清最為開心不過。公輸家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他那些關于新式攻城器械的構想也終于有了驗證的機會;白棟算是看明白了,這家伙很像后世的瘋狂科學家,在他眼中人命壓根兒就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工學成果。
云梯不成,那就造牛皮蒙車。甚至就連后世‘靠樓’的雛形都被他搗鼓出來了;這些殺人破城的玩意兒白棟也有了解,可要說到對其結構的精細掌握,還當真不如公輸清,沒想到這個時代的攻城器具就已經有了如此迅速的發展,雖然還比不上后世的精美堅固、體系森嚴,卻已是有了幾分模樣。
更先進的攻城器具被公輸清‘研發’出來后,攻守雙方的戰斗就變得更為殘酷和白熱化了。仗打到這個程度一切陰謀陽謀兒子孫子的兵法都沒了用處,比拼的就是一股悍勇血氣,較量的就是哪一方士兵更為精銳。
這個時候就看出西家百年養成的‘騎士’制度的優越性了,在奴隸的幫助下。他們用竟然一次次打退了秦軍,城上城下的傷亡比赫然達到了2比1!秦軍打掉西家一千人。自己就要損失兩千大軍。好在西家兵力有限,算上前幾日的傷亡,西家戰士應該已經損失過半,城上訓練精良的百戰之卒明顯在減少,只能用戰斗力較為低下的奴隸來充數。
公輸清這個瘋狂的家伙居然在這個時候弄出了投石機。這玩意兒其實不算稀罕,早在春秋時代就已出現,不過真正得到大規模使用,還是在秦軍滅楚一戰中,王翦率大軍六十萬,投車百具,所到之處城皆陷落。公輸清弄出的這東西還達不到后世‘回回炮’的程度,是利用最簡單的杠桿原理,由人力拉拽投桿,光一輛投石車就需要兩百名士兵為之服務,而且準確性極低,毫無精確度可言。
不過二十輛投石車同時裝上近百斤的石彈,一次性發射出去還是極為驚人的。幾枚石彈落在城頭,女墻頓時被擊得粉碎,臨近的十幾名西家奴隸直接被碎石穿透了身體,有倒霉的被石彈砸中,便當場化為肉泥。
公輸清大為得意,指揮秦軍士兵又發射了幾輪才肯停下,城上守軍已隱隱有了亂象,衛鞅看得的大喜,正要下令秦軍發動總攻,卻被白棟攔了下來:“慢!”
“左更,西家軍損失慘重,此刻心膽已裂,今日當可破城!”
“就算沒有投石車,破城也不過在今明兩日。可這樣用人命堆填,敵我皆死傷無數,其中更有你口口聲聲要賜予其自由和田地的西家奴隸,這樣的勝利很有意思麼?如果西家肯歸降,就可以少死千萬人,我輩難道不該為之努力?”
“左更寬厚仁慈,可那小子卻是冥頑不化。您多次送出箭書,可那小子幾時回應過?還是讓我揮軍破城吧......”
“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此子是個聰明人,眼前大勢已定,他會來見我的。”
白棟搖搖頭:“暫停攻擊,拿筆墨來!”
衛鞅嘴角微微抽動了幾下,此戰他畢竟為主將,若要強行攻城也不是不行,不過如果那樣做,就等于狠狠得罪了白棟,后果是他無法承擔的。
陽光暖洋洋地照射下來,春風和煦。
小山包上生滿了青色矮草,其間還偶爾夾雜著各種顏色的花朵,香噴噴的空氣讓人很快就能心情平靜,迅速從血肉橫飛的戰場上脫離出來。
幾名白家精壯整治出了一塊平地,放上了小藤桌小藤椅,擺好了香噴噴的點心和茶水,然后就躬身退了下去,只余下聶諸一個人陪著白棟。這是個見面會談的好地方,距離秦軍大營和西氏家城都不算遠,雙方的人都可以觀察到會談過程。
一騎健馬從西氏家城方向飛馳而來,很快就到了這個小山包下。聶諸低頭看了看,神色微動:“好小子,總算沒有讓你失望。”
雖然白子之名早已傳播天下,還不會算計一個弱冠少年,可這小子卻敢一個人來赴會,光是這份膽量氣魄,已經值得聶諸夸獎了。
“確實沒有讓我失望,想不到啊,西氏一族中竟然還有如此人物......”
白棟點點頭,放下了手中紙書。這本臨時裝訂的紙書上寫滿了關于這小子的信息,是在半日前景監才搜集齊全的;白棟看到這些資料時都非常驚奇,不過就是個西乞木的一個庶子而已,想不到卻有如此神秘的出身,景監足足花了十天時間、審訊了過百名西家嫡系子弟,才從他們口中匯總出了這份資料,這還是西氏庶子麼?恐怕西家世子也不過如此了......
這是一張年輕的臉龐,雖然不知道他的準確年齡,白棟卻看得出這個少年應該和草兒差不多大,在十六歲左右;雖然頭戴木冠,卻還是看得出他有一頭黑密且微微卷起的頭發,尤其是那雙黑中透亮的瞳孔,與黑中透黃的華夏人有著明顯的不同。
“年輕人,你就是西爾德?”
景監搜集的資料其實很不齊全,并不能解釋少年這個古怪名字的由來。不過綜合各種資料,以白棟多出這個時代兩千年的閱歷,已經隱隱猜到了這個少年的由來。
西爾德落落大方的對白棟輕施一禮,不等招呼便自行坐到了對面,端起茶水輕輕喝了一口:“白子,我聽過你的名字。不過你并不比我大多少,其實不應該叫我年輕人的......”
聶諸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早就發現白棟老氣橫秋的樣子很奇怪,不過因為‘白子’的成就太高,就連老顏儉這樣的當代學宗都是與他平輩論交,所以從沒有人指出這點。想不到這個叫西爾德的年輕人居然會當面抗議......真是太有意思了。
白棟微微一愣,想起自己今年也才剛滿十九歲,不覺失笑。
“白子手上的紙書都是記載了關于我的事情麼?不過你并不知道我的真正志向。如果想要勸降也可以,你們的軍力太強,西家頂不住了,西家是可以歸降的,但是要老秦國君的特赦......”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樣的特赦,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孟雙成已經伏誅,除孟家歸正之人外,孟家誅九族!”
見到西爾德面色一僵,白棟笑笑道:“好在西家并非叛首,實在是被孟家裹脅,而且此刻家城未破,還算有些談判的本錢。若你肯開城歸降,我會在君前為西家求情,只夷平三族,盡量保全西家的旁系庶出如何?”
“這就是老秦殘暴的法律麼?怪不得孟西白三家會反叛,若是我手中有十萬大軍,還會攻下櫟陽,改變這種不合理的法律!”
“哦?你剛才說法律,而不是法令?”
白棟深深看了西爾德一眼:“那么你理解的法律又該是怎樣的呢?”
“制訂法律,無貴無賤,一視同仁,直道而行,人人各得其所!現在秦國的法律太可笑了,若是普通貴族之間發生爭斗,就可以用金錢和牛羊賠償;西家是不過是與秦國的國君發生了爭斗,為什么就要用人命相賠呢?這樣的法律,不公平,分貴賤,簡直太落后了!”
“這些知識都是你母親告訴你的?”
白棟微微瞇起雙眼,意味深長地望著西爾德。剛才他引用的那段話是公元前六世紀古希臘的法學家梭倫說的,莫說是在老秦,就算在整個華夏,現在也沒有這樣的法律理論。
自己果然沒有推斷錯,西爾德和他已經去世的母親是來自遙遠的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