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顏儉面前擺著個公輸家特制的松木茶盤,正拿著個小小的紅泥壺洗著杯子,糟蹋完了頭遍水后,再次倒入溫度不超過九十度的熱水,托著小壺晃悠幾下,然后瞇起一雙老眼往小杯子里倒茶。這是白家特制的功夫茶具,茶杯還沒有小孩子的拳頭大呢,就這他還不肯倒滿,只愿意斟個七分。
“好茶啊好茶,老夫子的茶品更見精進了,這哪里是普通的茶水,其中正是蘊含了夫子的修養功夫,喝上一口,就能讓人受用無窮”
孟珂端起一杯功夫茶,先在鼻子下過一次,瞇起眼睛回味再三,而后才肯抿上一小口,在嘴中輕輕晃動,等到齒頰留香,才慢慢送入咽喉。一看他就不渴,要弄出這種品茶的做派,必須得喝飽了一肚子水才有可能。
漆雕邈坐在一旁,巨掌中端著個小茶杯,一時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是個hòudào人,可學不會孟軻這樣慢悠悠的品茶,會被急死的,眼睜睜地望著顏儉和孟珂,cāicè他們叫自己來要做什么?他jiù侍性格粗豪,人可不傻,老顏儉就請了他和孟軻來,卻不見衛鞅慎道和公輸清許行他們,這就等于儒門開小會,少不了談些爭競的事情。
“珂啊。今天是書院第一日正經開課。你的感覺如何?”
老顏儉笑吟吟地望著孟珂。今天是正經開學的第一天,上午白棟先是搞了個開學典禮,而后第一堂課jiù侍孟珂的。孟珂講得可是儒家重典《論語》,這門課的反響如何,將直接guānxì到各家對生源的爭奪,工家農家或是奇技淫巧、或是國本農業,這些都不算可怕,最可怕的jiù侍法家。如今列國或先或后的實行變法,基本都是法家之人主政,可他們立法推行后,身在朝堂的儒門弟子就要無條件bāngzhù推行,否則要麼丟官要麼丟nǎodài,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軍訓剛開始時,他和孟珂都以為白棟的手段太殘酷了,而且毫無必要,君子是要鍛煉體魄,可讀書人jiù侍讀書人。沒理由像士兵一般的訓練,可是軍訓一jiéshù。老顏儉和孟珂立即發現軍訓的巨大作用。
短短十五日下來,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學子由陌生而熟悉,現在好得都可以穿一條褲子了,就連那個冷冰冰的木京、原本被人瞧不上的玉奴,現在也已經成功融入了書院zhègè集體之中。集體觀念的建立還在其次,重要的是這些學子的面貌全部煥然一新,自信而不驕狂、謹慎而不妄自菲薄,雖然剛開學不久,與學子的接觸還少,以老顏儉的眼力,卻可以看出這幫學子身上多出了一份堅韌的品質,仿佛他們jiù侍鐵、他們jiù侍銅,打不碎、砸不破、蒸不熟、煮不爛!
君子修學,首當修身啊!有了這份品質,學習天賦反倒在其次了,老顏儉和孟珂終于明白了白棟為什么要在正式開學前搞軍訓,這種‘育人’手段絕對可以將庸才變成人才、人才變成天才,成就一個教育界的神話!
如今在老顏儉和孟珂眼中這些學子jiù侍寶,什么叫百家爭鳴?爭鳴的前提你得有人!搶人的時候到了!當然不是明搶,而是要用儒家的學說折服這些學子,讓他們先入為主,自愿投身儒門之中;反正白棟沒有家派,工家農家又明顯競爭力不夠,也jiù侍法家才為大敵,孟軻是第一堂課,這是天時在我,必須要搶占先機!
“難,這些學子原本就有學問基礎、不執一家之見,《論語》雖是微言大義,卻也無法憑借一堂課就讓他們對儒家有好感。何況學子們現在都在議論白子的‘算學’和‘格物’兩門課程,對這兩門課程抱有極大的興趣”
“算學和格物?算學也就罷了,格物也會引起學子的興趣?”
老顏儉微微一愣。君子六藝中就有算學,《大學》中也有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八目宗旨。可算學終究是小道,君子可知之,不可精之,否則就成了錙銖必較的商人;至于格物更是個比較模糊的概念,從不曾被人當成一門課程提出來過,孔夫子曾言‘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除此之外,對格物之說便沒有更多的解釋。
甚至在zhègè時代根本無法定義‘格物’,儒家認為是認識根本、修養心性的道理;法家則認為這是‘無歸于心,盡歸于物’的道理,所謂格物,jiù侍放棄心中偏頗的認識,以‘知物’為根本,比如法令jiù侍最‘知物’的,不受個人立場和情感的zuǒyòu。如果用后世人的眼光來看,法家這種觀點其實比較接近‘唯物主義’。
所以在老顏儉看來,‘格物’至多jiù侍一個讓各家爭論不休的概念,白棟在課程表上單列出‘格物’課,他本來就沒放有在心上,無非jiù侍陳說一遍孔夫子的觀點罷了,你能支撐幾節課下來?此刻聽孟珂的說法,似乎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樣簡單。
“哎軍訓的最后考核是‘極限生存’,白子將珍貴的食物囊放在冰湖上,可是冰層很薄,人走上去就會掉入水中,結果卻被一個叫無顓的學子想了個bànfǎ出來”
“在腳上捆了筏子,學子們就成功取到了食物囊?而且那小子大大夸獎了學子們,當場宣布考核jiéshù,還對好奇的學子們說,無顓取冰囊的手段,jiù侍格物學的道理?所謂格物學,jiù侍‘研究考察物的屬性、變化和運動過程?’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老夫活了九十歲,讀書破千卷,從未見有哪位大賢如此解釋過‘格物’,他居然還稱其為‘格物學’?這不過jiù侍一個概念而已,如何稱得一門學說?要按照他的說法,‘修身’也該是一門學說、‘立家’也該是一門學說了?荒唐,實在是荒唐!他就不怕誤人子弟麼?”
在白家蒙學館時代,老顏儉是非常支持白棟zhègè后進青年的,那時是怎么看這小子怎么順眼;可現在是學說之爭,那是半分不能有人情退讓的,在他看來白棟這是年少成名昏了頭,隨便從《大學》中摘句話出來就要成立一門學說?太唐突了,不是個認真修學的態度!
“誤人子弟可未必,我是親眼看到學生取冰的過程。同樣的冰層,為何腳上系了筏子就不會導致冰層破碎?這其中怕是真的有什么秘密”
漆雕邈微微搖頭,顯然他是不同意老顏儉對白棟的評價。
“能有什么秘密?這與坐船jiù侍一個道理,人不能浮在水上,站在船上就可渡江渡河,不過是工家手段而已,說什么格物,又何談一門學說?”老顏儉立即反駁。
“顏老夫子說得是,可為什么船可以浮在水上?”
“這還要問麼,因為船是木頭做的,木頭可以漂浮在水上,所以船也可以!”
“老夫子說得是,那為什么木頭可以漂浮在水上,石頭卻不可以?”
“這”老顏儉翻了個白眼:“你是不是瘋了?你見過能浮在水上的石頭麼?”
“漆雕邈不曾見過,所以才想請問老夫子,這是為什么呢?白子說得有道理啊,我們總以為某些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卻沒有去多問一個為什么。格物學jiù侍要告訴我們這些事物背后的秘密,為什么會如此,老夫子你好奇不好奇?如果你都會好奇,何況是那些年輕的學子呢?他們是真的很期待‘格物學’,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老顏儉和孟珂目瞪口呆地望著漆雕邈,漆雕氏雖在儒門中不以學識見長,可畢竟也是儒門大枝,怎麼去了一趟秦嶺就鉆進牛角里去了?為什么石頭不能漂浮水面、為什么木頭就可以?要是這般問法,那是不是還要問下為什么鳥兒可以飛,人卻不成?為什么下雨時會有奔雷閃電?什么都要問為什么,整日糾結在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還要不要尊禮復古、還要不要傳播儒家學說了?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還會變得和那些方士一樣,成為蠱惑人心的家伙!
漆雕邈放下手中的功夫茶杯,看看老顏儉和孟珂,長嘆一聲道:“現在我有些明白為什么白子要出那樣的考題了,果然執見害人啊!兩位夫子都是有大學問的,說到對詩書春秋的理解,更勝漆雕邈,只可惜學問越深,成見就越深,腦筋都被自己禁錮住了。白子當真神人也,他果然沒有說錯。”
“漆雕氏,你瘋了?”
老顏儉很不習慣,什么時候你一個儒門旁枝也敢指點顏家后人了?真是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