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帛金鼎

第八十三章 湊一對亡命鴛鴦

湯山愣在當場。良久,他將打開一半的門重又關上,背靠門框,瞪著陳瑜生的臉,長嘆一聲:

你他媽的腦子壞了吧?我既然是個逃犯,怎么能帶著她?

陳瑜生淡然一笑:

你又不是真的殺了人,只不過找個地方躲起來。一個人是躲,兩個人也是躲。沒什么區別。

湯山覺得這家伙非常不可理喻。其一,自己目前沒能力照顧她,其二,做逃犯而拉上她,等于害了她。湯山再次拉開門,抬腳跨出去之前,回頭冷冷地說:

先管好你自己吧。我怎么躲是我的事。

沒想到陳瑜生卻不依不饒,驀然從沙發上彈了起來,迅速拉開抽屜,拿出幾疊錢扔到沙發靠近湯山的那一端,蠻橫地說:

這是五萬。你一定要想辦法帶上她。否則,你這輩子可能就永遠失去她了。

前半句可以忽略,而后半句卻擊中了湯山的心坎:是啊,一旦出逃,此后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會躲到何時,天各一方,失去一個人太容易了,而且永遠找不回來。

但湯山仍然嘴硬:

你想多了。人這一生,有些事終究會過去,有些人注定要失去。

陳瑜生語氣還是很蠻橫:這些雞湯,你對別人去說吧。在我面前,你沒必要裝成這副模樣。不是我小看你,離‘灑脫’兩個字,你還相差十萬八千里。沒人比我更清楚,你一直對她戀戀不舍,否則你根本不會窩在這個小鎮上。

湯山一腳在外,一腳在里,心里五味雜陳。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陳瑜生接著嘆了口氣:

不要相信她跟周扒皮的那些傳言。

湯山忽然想起,他昨晚翻過周扒皮的手機,里面將江素萍的名字存成阿萍,而且就在那天周死之前,兩人還有過通話記錄,便脫口問道:

你怎么證明那些傳言是假的?

問完又有點后悔,自己那點糾結彷徨的心思,在陳瑜生面前暴露無遺。

陳瑜生堅定地說:

不需要證明。你應該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周扒皮對她動過心思,有過企圖,但自始至終沒有得逞。

街面上那些不堪入耳的傳言,很顯然是周扒皮自己吹噓出來的。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的猥瑣心態在作祟:得不到的女人,就盡可能地以顯身說法的姿態,制造一些下流談資,一方面可以詆毀那個女人,另一方面又能獲得別的猥瑣男人的羨慕。

湯山沒想到,陳瑜生此刻還有心情說一大通男女之間的道理。但這番話并沒怎么說服他,只不過他也不知怎么反駁。只好保持沉默。

陳瑜生最后看著電視屏幕,再次深深嘆了口氣:

不要怪我當初在你和江素萍之間橫插一腳。要怪就怪你自己老是假裝矜持,一度讓我看不出你跟她有什么事。

后來我才知道,你們兩個人在互相懲罰,而我插在中間,其實是個多余的人。你放心,我追了她那么久,除了獲得過別人羨慕的目光,什么也沒發生。

湯山心中一動:

所以,當初在鄉下殺豬,你刻意放縱自己,一路睡過去?

陳瑜生慘然一笑:

難道你沒發現,我的那些荒唐行為,對她并沒產生什么傷害?她甚至連幾句氣話都沒說過。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你深愛的人,對你無動于衷。

湯山心里泛著酸水,精神上卻驀然感到一陣輕松。他后腳跨過門坎,身子移到屋外,再回過頭對陳瑜生說:

錢我有。你自己留著以備不時之需。記住咱倆的約定:我做逃犯,你保證我姑活下去。

說完關上門,快步走了。

來到街上,湯山一直咀嚼著陳瑜生的話。腦子里滿是江素萍的身影。他其實并不害怕逃亡,也不留戀這個破小鎮,但是,真的不想永遠失去那個身影。

湯山掏出手機,玩弄半天,還是撥出了江素萍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那一邊才接通。

這個過程中,湯山一直在想,她此刻在干什么呢?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喂了一下,他忽然內心一陣顫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江素萍:

為什么不說話?

湯山在橋上調整了一下站姿,深吸一口氣:

有沒有空出來?我想見見你。

江素萍很冷淡:

有話明天再說吧。現在太晚了。

湯山有點泄氣:

昨晚你凌晨都敢來找我,現在不過九點,你卻嫌太晚?

江素萍還是很冷淡:

我現在沒心情說話。

說完立即掛了電話。湯山盯著電話屏幕有點惱怒,更多的是悲傷與絕望。良久,他才想到,江素萍的個性,雖有點倔強,但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

難道她還在為昨晚看到的事生氣?果真如此,湯山應該覺得欣慰才對。

昨晚,房東方蓮因為女兒方塘被搞大肚子的事情,跟湯山鬧了大半夜。江素萍真為此生氣,就表明心里有醋意。有醋意,就表明她心里還有他。

想到這里,湯山的惱怒瞬間消失了,悲傷也立馬無影無蹤。他又拿起電話,再次撥了過去。鈴聲又響了很久。湯山本以為江素萍會拒聽,沒想到對方最終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江素萍有點慍怒:

你到底想怎么樣?

湯山語氣很蠻橫:

我有話想跟你當面說。過了今晚很可能沒機會說了。我在東里橋上等你。

說完,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沒待對方答話,立即掛斷了。

湯山從橋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回到這一頭。走了無數個來回,兜里的電話還沒響起來。

他心中的希望之火,反而越燒越旺,覺得江素萍一定會來。

江素萍真的來了。

湯山從橋東端轉身時,看到橋西端站了一個長發飄飄的女孩。他立即向她奔跑過去。

一天不見,江素萍的樣子讓湯山大吃一驚。

湯山原本以為,她會換件衣服,化個淡妝。沒想到她穿著睡衣就出門了;她明顯瘦了一大圈,臉色蒼白;眼圈烏黑,雙目無神。

湯山難以想象,原本漂亮的女孩子為何一天之內變成這個樣子。

他張大嘴巴驚訝良久,才結結巴巴地問道:

你,你沒事吧?

江素萍轉身向河面,看著遠處點點燈光,冷冷地說:

這話應該我問你。你打電話約我出來,究竟有什么事?

湯山不再拐彎,直入正題:

我要離開這個城市。

江素萍先是一愣,繼而一臉嘲諷:

帶著那個房東的女兒,雙棲雙飛?

湯山連忙分辨:

不是,我……

江素萍打斷他的話:

不是?這么說你搞大人家肚子了,現在想跑路?你個王八蛋也太流氓了吧?其實人家長得不錯,娶了她未嘗不是好事。

湯山見話匣尚未打開,便要離題了,更加著急:

房東的女兒是個誤會。

江素萍又是一臉嘲諷:

誤會?人家都到你房間來認生父了,當時你那神態也挺得意啊,現在又改口稱誤會?

湯山提高了嗓門:

不管你信不信,我跟那女孩沒什么。她只不過為了應付她媽,順嘴說是我的。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但卻是事實。

江素萍忽然憂傷地嘆了口氣:

其實你沒必要向我解釋什么。就算跟她有事,也是人之常情。

頓了頓,又輕聲問道:

既然跟她沒事,你為何要離開?

湯見話題回到正軌,輕吁了一口氣:

一時半會說不清。以后會慢慢告訴你。總之我非走不可,趕明天最早一班火車。

江素萍明顯有點惱怒:

說不清?說不清你打電話死皮賴臉約我到這里來?你既然要走了,還哪來的以后?

湯山運了半天氣,面對河水,半閉眼睛,最后屏住呼吸,說出了那句最重要的話:

我打電話約你到這里來,是想當面請求你,明早跟我一起走。

江素萍愣在當場,顯然做夢都沒想到湯山會提出這么一個要求。她雙手緊抓橋欄,喘息良久,忍住將要流出的眼淚,刻意冷淡地答道:

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跟你走的。

江素萍會當場拒絕,湯山早料到了,他剛才在橋走來走去,甚至預設好了各種應付的臺詞;萬沒想到她連個推脫理由都不找,語氣卻這么堅決。

如此一來,之前打好的腹搞,基本上派不上用場了。事到如今,沒合適的應急措施,只好想到什么說什么。

湯山:

以前是我對不起你。

應該說,湯山此話是真誠的,盡管內容與今晚的主題關系不大。

江素萍立馬譏道:

你沒什么對不起我。你沒給過我希望,更沒給過我承諾,只不過關鍵時刻臨陣退縮。這幾年里,你是不是偶爾還會覺得很慶幸?

湯山被搶白得說不出話,怔立當場。

江素萍轉身便走,離開五步之后才遠遠地丟下一句話:

夜深了,我得回家。祝你明天一路順風。

湯山連奔帶跑追上她,拉住她的衣袖,語無倫次地問道:

你昨晚半夜到我房里,究竟有什么事?

江素萍用力甩開他,冷漠地說:

沒事,路過,恰好看到你被人追著認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說完她繼續大步往前走,湯山本來還要追上去抓她的手,見旁邊幾個路人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只好放棄這個打算,任由江素萍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

回到住處,湯睡不著,又沒什么心情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么東西可收拾的,就一個破包,提起便可走人。于是,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

凌晨兩點,湯山的電話響了,拿起一看是江素萍,立馬接通,對方卻良久不語。

湯山顫聲問道:

怎么了?

江素萍語氣平靜:

沒什么,你走吧,離開這個地方,最好永遠不要再回來。

湯山忽然熱血上涌,心里所有的話都傾泄而出:

當年我放棄你,是個錯誤。我一度以為自己能忘掉你,我以為你在我心中沒那么重要,現在才發現,我根本就無法忘記你,兩年以來我備受折磨。如果我選擇離開此地,你是我惟一值得牽掛的人。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電話那一邊的江素萍,一面用紙巾擦著滿臉的淚水,一面冷漠地答道:

晚了,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