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山到了陳瑜生家才知道,原來這次的業務,是別人找上門的。換句話說,是有人震于他們在鄉下的屠夫名聲,邀請他們去殺豬的。
所以這一次的目的地很明確,不需要像挑擔貨郎一樣、到處晃蕩去兜攬生意。因為生意在那里等著呢。于是兩人的出發時,便覺得很輕松;這就好比一個業務員,沒有銷量的壓力,而提成一點都不少。
當然了,輕松只是精神上的。肉體上卻一點都不輕松,原因是,那個叫做龍安村的地方,離城里太遠了,兩人步行,整整走了兩個小時,問了好幾回路,還沒見到村莊的影子。
一開始兩人有說有笑,把步行當作健身運動。走過一個多小時之后,湯山便開始不滿了,一個勁朝陳瑜生發牢騷:
“你怎么回事,接樁生意也不了解清楚?這么遠的路,我們應該騎個自行車嘛。”
陳瑜生兩手一攤:“我哪知道咱倆是如此的聲名遠播。本以為,既然找上我,應該就是周圍十里以內,所以沒有具體打聽那地方到底有多遠。”
湯山啼笑皆非,說了句“我靠”,便不知再說什么才好。
陳瑜生是個樂天派,笑道:
“總之,這也不是什么壞事,名聲傳得那么遠,咱們以后的屠夫業務,發展空間相當廣闊。前途一片光明啊,兄弟。”
湯山還是哭笑不得,心想我才不管什么前途不前途的,關鍵是今天到了那地方,估計早累得體力虛脫,還能不能制服一頭像樣的豬?
從早晨出發開始算起,整整三個小時之后,才到達目的地。進村后連口水都沒喝,兩人依照指示,直奔主人家的豬欄。
一路上,陳瑜生向遇到的每一個村民表達他的專業觀點:
“必須對豬進行全面的觀察和研究之后,才能動手。”
而對著幾個長相稍微端正一點的婆娘,陳瑜生的說法更加玄虛:
“須知殺豬也是場血肉橫飛的戰爭,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他還向目瞪口呆的村民們總結道: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起初湯山聽了這句話,雖然半通不懂的,卻也對陳瑜生刮目相看,心想這糙漢殺個豬,居然殺出了心得。而且用的還是文言文,真是難為他了。
湯山許多年以后才知道,陳瑜生的這句話,其實來自《孫子兵法》,而且湯山可以肯定的是,糙漢陳瑜生沒讀過《孫子兵法》原本,估計是抄自哪本低劣小說里的引文。
湯山后來每每想到此處,總忍不住心中發笑,兩千多年前的那位偉大軍事家孫武,若知道自己嘔心瀝血寫下的行軍用兵心得,被后人用于殺豬上,估計會氣得吐血不止。
龍安村依山而建,主人家在村子最后面,差不多就位于半山腰上。而豬欄又建在住房后面,地勢就比村里所有的房子都高。
也就是說,那頭豬,每天一睡醒,便在俯瞰整個小村和村里來來往往的人。
從風水上看來,豬就像是這個村子的主人。
湯山和陳瑜生登上半山腰,來到了豬欄前。第一印象是,這豬不是豬。
話說那頭豬,毛長,嘴尖,撩牙,細瞇眼,招風耳,實在是與豬的傻憨老實樣子相去甚遠;至于總體身材,則是又高又瘦;四肢像麻桿,尾巴有如一條長繩。
“又高又瘦”四個字,若是形容在如今的姑娘身上,簡直天生女神,既是所有女人努力的方向,又是天下男人追求的目標。
可一旦放到豬身上,那就不堪入目了,再配上那副別具一格的丑陋相貌,簡直不配叫作一頭豬。
主人家說是養了兩年,但依陳瑜生目測看來,此豬體重不到兩百斤。
湯山心里直發笑,一頭豬被主人家養成這樣,真不容易。自己多少也算殺過幾十頭豬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不像豬的豬。
湯山回頭打量一眼那位又黑又胖的豬主人,心想她要是四肢著地,嗷嗷亂叫,倒更像是一頭生產不久的母豬。
陳瑜生有話忍不住,直接轉頭問那位又黑又胖的女主人:
“你天天都喂它吃些啥?”
女主人答曰:
“吃草,偶爾也拌點谷糠。可有時候它擅自跳出豬欄跑上山,整天不回家,就什么都沒吃。”
陳瑜生一臉嚴肅地教訓女主人:
“雖然是頭豬,你也太委屈人家了。你看它都長成啥樣了?”
女主人顯得比豬更委屈,噘嘴嘆曰:
“我也不想啊。白養了它兩年,不長個子不長膘,虧老本了。所以才狠下心請你來殺掉它。”
陳瑜生不再責備女主人,回頭招呼湯山:
“殺了它再吃中飯吧,下午早點處理完回家。”
湯山沒意見,倒是女主人似乎不急,熱情邀請道:
“兩位帥哥,趕了這么遠的路,吃了中飯再動刀子也不遲呀。”
陳瑜生揮了揮手,意思是心領了,末了又加一句:
“殺這豬,工錢算你八折。”
陳瑜生不知道,湯山更不知道,他們一開始就犯了輕敵冒進的嚴重錯誤。
起初倒沒什么意外,陳瑜生在前雙手提著長鐵鉤,冷不防鉤住瘦豬的下巴。它只不過輕微哼了一聲,便乖乖被陳瑜生拖出了豬欄。
到了下刀之處,陳瑜生左手加左腿,將瘦豬壓在一條長凳上,湯山自然干他的本職工作,奮力抓緊豬的后腿。陳瑜生右腳立地,右手操刀,瞧準部位一刀捅了進去!
意外便是發生在這一刻。
刀尖剛插進豬脖子三寸,瘦豬負痛,后腿猛力一蹬,雙蹄恰好擊在湯山兩個膝蓋上,湯山仰天而倒。
瘦豬憑著反作用力向前一竄,同時還像個武林高手一樣,身子居然在長凳上轉了半圈。
陳瑜生右手力氣倒是沒泄,屠刀繼續捅進了豬身子,直沒入柄。但是,因為豬身轉了半圈,刀尖偏離了心臟部位,于是瘦豬雖身受重傷,卻并不致命。
瘦豬這一刻估計痛入骨髓,而其反應,也堪稱天賦異稟。它一雙后腿擺脫了湯山的束縛,立即盡力前縮,兩只前蹄則往后仰,驀然間,四肢同時向側面的陳瑜生全力攻出。
前后四個豬蹄,全部踹在陳瑜生的胸腹之間。饒是他身強力壯,奈何原本便是單腳著地,一個站立不穩,四腳八叉,向后倒在墻根下。
瞬間踢倒了兩個小伙子,瘦豬在長凳上一彈而起,沒有一絲猶豫或停留,即以出膛子彈的速度,竄出了人群,狂奔而去。
此時圍觀的人群才反應過來,驚叫過后,齊發一聲喊:
“豬跑了,豬跑了,快追啊。”
然而這時瘦豬身上還插著刀,渾身是血,其形象之可怖,堪比好萊塢恐怖片里的外星怪物,橫沖直撞,見佛*殺*佛,遇祖滅*祖。當者立仆。
兩個回合間,瘦豬頂翻了兩個中年男人,踢倒了三個肥胖女人。還撞倒了一個十歲的孩子。
陳瑜生和湯山嚇呆了,從地上爬起來不知所措。瘦豬女主人也驚呆了,半晌不知如何反應。
待到黑胖女主人舌頭運轉正常,瘦豬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她氣憤之下,指著陳瑜生的鼻子罵道:
“媽拉個逼的,你們兩個是殺豬的啊,還是被豬殺的?”
湯山在旁邊囁嚅半天,才語無倫次地吐出一句:
“我靠,你家的豬怎么跑得這么快?”
黑胖女主人氣不打一處來:
“早告訴你們了呀,那頭瘟豬經常自己跳出豬欄,在后山上一玩一整天,能不跑得快嗎?”
陳瑜生這時回過神來,有點哭笑不得:
“我靠,沒想到此豬貌不驚人,居然是個運動健將。失策,失策。”
黑胖女主人推了陳瑜生一把:
“失你妹啊,趕緊給我找豬去呀。”
陳瑜生這回不再半文不白,實話實說:
“你養出來的豬,跑得比劉翔還快,早沒影兒了,我上哪兒給你找去?”
湯山在旁加了一句:
“再說,就算找到了,我們估計也拿不下它。弄不好它在山上還有別的野生朋友,召來跟我們對抗,就更麻煩了。”
黑胖女人急哭了:
“我不管,你得賠我豬。”
緊接著她又痛哭失聲:
“蒼天啊,我辛辛苦苦養了兩年豬,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們兩個王八蛋不賠我豬,還有沒有天理?”
陳瑜生和湯山都有點心虛,眾目睽睽,瘦豬確實是在他們兩人手上走脫的,若說沒責任,怎么都說不過去。
可瘦豬盡管不到二百斤,折合人民幣幾千塊,憑他們兩人的身家,一時無論如何又賠不起。
陳瑜生雙手一攤:
“豬自己逃跑,我也沒辦法哇。”
這就有點耍無賴了。黑胖女主人十萬個不依,開始跟陳瑜生推推搡搡,嘴里罵罵咧咧,除了不堪入耳的粗話,其它過濾出來的語言,大體意思就是:不賠豬想開溜,門都沒有。
此后的情況有點混亂,雙方陷入賠豬與不賠豬之間的拉鋸戰。
那些對陳瑜生和湯山原本有好感的少婦們,一律閉嘴不言,而絕大多數中年猥瑣油膩男,都站在黑胖女主人一邊。還有一幫老人和孩子在旁邊起哄。
總之就是,陳瑜生和湯山處于絕對劣勢。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眼看著又要釀成流血事件,村里的村長出面了。
村長年約五十,貌不驚人,但渾上下都很整潔。他站在人群之外,朗聲說道:
“那頭豬身負重傷,估計逃不了多遠,待到血液流盡,自然就死了,一會發動全村人去找,應該能找得回來尸體。大家也別太難為兩個年輕人。”
大家一聽覺得在理,便一起噤了聲,惟有黑胖女主人依舊一臉不滿與憤怒,但既然村長都發話了,她也只好忍氣吞聲。
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通路。湯山和陳瑜生簡單收拾一下,怯生生地走了出來,就像剛從牢里放出來的囚犯。走過村長身邊,村長拍了拍陳瑜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
“豬,不是誰都能殺的。”
湯山羞愧得無地自容。可陳瑜生卻反過來滿心不服,還振振有詞地宣稱:
“我靠,人我都敢殺,豬為什么不能殺?只不過她家的豬,根本就不是一頭豬嘛。”
此語一出,人群又起了騷動,有人大聲質問:
“媽拉個逼的,那不是豬是什么?你眼瞎啊,明明就是一頭豬。自己本事不過關,還怪人家豬不是豬?”
陳瑜生還要說什么,湯山在后面推了他一下。村長做了個讓他們趕緊離開的手勢,也不再說話。
兩人傷心地走出村子,來到了村口的大榕樹下。
瘦豬帶刀逃跑,自古未見,驚動全村,所有人都去圍觀了。大榕樹下本應該沒有人。
可是,湯山和陳瑜生走到村口的那一刻,榕樹下偏偏坐著一個人。一個中年漢子,看起來是外鄉人。
中年漢子本身還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他身前擺著一副象棋殘局。似乎正在等待某個對弈者。
湯山撇了一眼那盤殘局。震驚得再也邁不動腳步了。
因為此人擺下的,就是真正的“”。
這盤殘局,世上只有湯山認識。一子不差。(https:///book/14896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