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峨眉當年能夠由一個從六品的鳳字營低級武將,一躍成為實權從三品的鐵浮屠副將,顯然是沾了跟徐鳳年近水樓臺的光,此次得以率先在小院覲見年輕藩王,雖然屬于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畢竟寧峨眉代表著北涼軍新近幾年所有被徐鳳年破格提拔的青壯將領,徐鳳年對寧峨眉表現得格外青眼相加,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有意為之。而陳云垂周康兩位目前重冢軍鎮內官職最高的邊軍副帥,緊隨其后踏足小院,就顯得相當中規中矩。接下來徐鳳年分別接見了齊當國和袁南亭等人,最后再以召見那撥常年駐扎重冢軍鎮的幾名將領校尉作為收官,一場場緊密銜接的會晤,徐鳳年始終都不溫不火,這其中重冢守將方面不太熟稔年輕藩王的脾性,期間有人想要用豪言壯語跟徐鳳年表忠心表決心,結果給徐鳳年一笑置之,輕描淡寫就轉移了話題,這讓那幫畢竟離開北涼傳統官場好些年的武夫起身離開凳子時,還在惴惴不安,生怕自己馬屁是拍在馬蹄上了。好在徐鳳年親自將他們送到院門口的舉動,讓他們安心不少。
這也怪不得他們多想,自從徐鳳年當政以來,在邊軍上層暗中一直就流傳有新涼王“寡恩施惠雙管齊下”的說法,而寡恩的對象,恰恰就是他們這些邊軍大將,例如那位將陵州視為自家后花園的懷化大將軍鐘洪武,不就連一個壽終正寢的結果都沒撈著?至于盤踞幽州的大將軍燕文鸞據說也給壓制了許多鋒芒,麾下虎撲營還被徐鳳年摘了營號,并且大力扶持了郁鸞刀,明顯是要其接替田衡成為幽州騎軍主將,并且這之前便調離了對燕文鸞百依百順的刺史田培芳,換上了相對而言派系色彩不重、山頭陣營模糊的胡魁,加上最早安插在幽州的嫡系心腹皇甫枰,這不是往幽州軍政摻沙子是什么?而顧大祖與周康陳云垂這些在邊軍中根深蒂固的大佬軍頭關系鬧得那么僵,這里頭當真沒有年輕藩王的授意?否則一個進入邊軍沒幾年的外來戶,能夠在重冢議事堂那般硬氣說話?聽說如今尉鐵山劉元季林斗房等老人重返邊軍,更是無疑會一定程度分化削弱周康陳云垂等人的既得兵權。
但不管怎么說,有和沒有徐鳳年坐鎮的重冢,實在是天壤之別。不管這位城府深重的涼王會不會借機對涼州左右兩支騎軍清洗一番,只要他坐在那棟小院中,哪怕不具體發號施令,那么接下來這場大仗,就能打。
小院眾多客人中,唯獨少了一個極有分量的顧大祖。
徐鳳年最終還是沒有等到這位步軍副帥主動登門拜訪,一番權衡利弊過后,也放棄了召見顧大祖的念頭。徐鳳年有些遺憾,無論勝負,以后顧大祖跟周康這些本土大將的關系注定難以恢復如初了,這種分道揚鑣,不同于廟堂官員的朋黨利益之爭,反而類似政見相悖引發的貌合神離,越是如此,越難彌合,正如離陽桓溫和張巨鹿在最后關頭的背道而馳,無法簡單評定誰對誰錯。
徐鳳年獨自在復歸寂靜的小院內緩緩踱步,王遂領著北莽東線精銳鐵騎的突兀西進,讓北涼處境相當尷尬,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不遂人愿吧,燕文鸞不得不分兵把守目前兵力向北傾斜的幽州東門,以防后院起火,唯恐連累整個陵州都硝煙四起,如此一來,葫蘆口內必然會溜走幾條大魚,也許是種檀的私軍,也許是洪敬巖的柔然鐵騎,甚至有可能是主帥楊元贊本人。不過就目前看來,就算董卓已經意識到葫蘆口的戰況不妙,匆忙派遣大軍去葫蘆口與楊元贊兵馬內外呼應,也無法更改涼莽東線主力覆滅的結局,楊元贊一定會為他之前拆掉臥弓鸞鶴兩城和焚毀所有堡寨烽燧的激進舉措,而自食其果,沒有了這些原本能夠作為北莽臨時據點的防御要塞,北涼鐵騎和幽州步卒的兩面夾擊,足以致命。葫蘆口大局已定,關鍵就看袁左宗和郁鸞刀最后到底能夠把多少條北莽大魚抓到砧板上。
接下來可以預見顧劍棠會主動出擊,蔡楠和河薊兩州邊軍也會攔截王遂東歸去路,這份邊功,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北涼給離陽整條北線造就的機遇,不過太安城為皇帝陛下和顧大柱國歌功頌德的同時,肯定會假裝睜眼瞎,只會盯著涼州虎頭城的失陷大做文章,先前新任兩淮經略使韓林有過隱晦提醒徐鳳年,朝廷如今在王朝版圖推行設置節度使,已經是大勢所趨,雖說暫時只在各大藩王轄境內添設一名副節度使,以此掣肘歷來兼任節度使的割據藩王,而有望成為北涼新任副節度使的人選,極有可能是那個在廣陵道灰頭土臉的楊慎杏。
徐鳳年低聲念叨幾遍楊慎杏這個名字。
楊慎杏作為離陽八位大將軍之一,曾經的薊州土皇帝,在整個祥符二年都可謂夾著尾巴做人,這次冒死出任北涼道副節度使,稱得上是孤注一擲。既是想著跟年輕天子和離陽朝廷將功贖罪,也有最后扶一把嫡長子楊虎臣這個新任薊州副將的心思。北涼和離陽以及楊慎杏本人,三方都心知肚明,跑到北涼道當節度使,不管帶不帶那個副字,實權都比不上一個官帽子芝麻綠豆大小的都尉。說不定楊慎杏這趟主動要求貶謫西北,多半已經懷揣著必死之心。
因為一個楊慎杏想到盤根交錯的薊州,繼而想到兩遼和北涼自身的復雜形勢,徐鳳年不得不感嘆廟堂外那些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才是真正的殺人于無形。小小一個薊州,就牽扯到蔡楠這個兩淮道名義上的軍方一把手,雖然失勢卻依舊握有雁堡李家近萬精騎的袁庭山,離陽皇帝親手拉攏的韓芳和意味著家族勢力重返舊地的楊虎臣,以及那個不動聲色的新封漢王,和韓林身后文官集團的利益訴求,各自牽扯和制衡。而更為疆域遼闊的兩遼,除了臺面上總領軍政的顧劍棠,還有以兵部侍郎身份代替天子巡邊的許拱,扎根已久的老一輩藩王趙睢,以彭家為首的北地士子傳統勢力,四雄并立。摘出來單獨看,似乎人人風光顯赫,實則人人身不由己。
徐鳳年不知不覺站到了小院墻根,伸出手掌貼在墻上,抬頭望著墻頭。
大廈將傾。
先前通過拂水房諜報匯總和離陽只下發到各州刺史一級的秘密邸報,廣陵道戰局已經全面倒向西楚,繼曹長卿率水師大敗趙毅水師之后,在西楚京城以西的第二處戰場上,三名西楚年輕人再度大放光彩,先前主持櫆囂政務的裴閥俊彥裴穗,輔助從西線返回主持防線的謝西陲,一起成功擋下了南疆道頭號大將吳重軒領銜的渡江大軍,而在散倉一役中率領兩萬輕騎死戰閻震春大軍的騎將許云霞,更是渡江奔襲南疆大軍的后方,切斷了兩條主要糧草路線,不但減緩了西楚西線壓力,而且等于打破了離陽四線并進共同包夾西楚京城的方略,為西楚在廣陵江以南廣袤地帶打出一大片寶貴至極的戰略縱深,為了配合西線南疆大軍而選擇快速西進的趙毅大軍,驟然間就陷入孤軍深入的境地,趙毅麾下三萬多擅長山地作戰的嫡系精兵,被曹長卿用一萬步軍和兩股各自人數僅三千的輕騎,就打得趙毅壓箱底的大軍幾近支離破碎,在短短半旬內蠶食殆盡。若非南征主帥盧升象劍走偏鋒以五千騎突入東南部戰場,隨后八千步軍連克飲馬、陽潁兩地,先鋒騎軍與曹部主力僅僅相隔五十里,迫使西楚不得不放棄一鼓作氣東進,恐怕趙毅就要淪為淮南王趙英之后第二位戰死沙場的離陽大藩王。
看上去西楚在各個戰場上接連告捷,勢如破竹,迎來了舉旗復國以來的最鼎盛國勢。
但是徐鳳年無比清楚,這其實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光景而已,收復飲馬陽潁兩地的盧升象,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當這名辭去兵部侍郎一職的大將軍徹底掌握南征兵權,除非是曹長卿親自坐鎮廣陵江北,否則沒有誰能夠抵擋住盧升象的南下步伐,之前的無所作為,不光是表面上盧升象受到各方面扯后腿那么簡單,而是需要配合朝廷削弱趙毅趙英在內各大藩王的兵權,以此做為回報,離陽朝廷也默認了盧升象待價而沽的行徑。而吳重軒陷入江北戰場的泥濘,何嘗不是隔岸觀火的燕敕王趙炳樂見其成的一種局面?西楚許云霞接下來要面對的真正敵人,會是燕敕王麾下頭號猛將王銅山的南疆精銳。否則那個少年時便殺得南疆道各大蠻夷部落哭爹喊娘的燕敕王世子殿下,哪怕再昏聵無能,到了廣陵道再水土不服,也不至于面對許云霞的偷襲竟然連一戰之力都沒有。
徐鳳年突然一臉幸災樂禍地笑道:“小乞兒啊小乞兒,你現在也不好受嘛,那位吳大將軍肯定是徹底轉向朝廷了,沒辦法,你南疆道已經對他功無可賞,可朝廷那邊不一樣,鎮南大將軍,兵部尚書,上柱國,甚至是大柱國都給得起,說不定死了以后還能以武將身份榮獲文字美謚,所以確實不怪你要跟吳重軒徹底撕破臉皮,眼睜睜看著西楚在吳老兒屁股上狠狠捅上了那么一刀。”
徐鳳年收起手掌,彎曲手指隨意敲了敲那堵墻壁,響聲沉悶。
時至今日,北涼死磕北莽百萬大軍。號稱富甲天下的趙毅,面對西楚已經把家底都打得一干二凈。老靖安王趙衡拿自己的命才給兒子換來一個世襲罔替,淮南王趙英更是成為春秋以來第一位死在戰場上的藩王。遼東趙睢就藩后則謹小慎微了半輩子。原本兵強馬壯僅次于北涼的燕敕王趙炳在轉眼間,吳重軒就帶著南疆道北部所有兵馬投靠了離陽朝廷,堪稱元氣大傷。
這一切,自然都是先帝趙惇和元本溪以及前首輔張巨鹿的謀劃。
與當今天子無關。
徐鳳年對著墻壁冷笑道:“趙篆,你啊,比你爹差了十萬八千里。等到你用完老一輩留下來的永徽遺產,你以為還能輕松掌控這天下大勢嗎?顧劍棠,陳芝豹,盧升象,趙右齡,殷茂春,有哪一個,是你可以肆意拿捏的?”
然后徐鳳年沉默許久,捫心自問,“那我?”
沒有答案。
就在此時,顧大祖大步跨入小院,饒是這位春秋名將也壓抑不住言語中的激動,嗓音顫抖道:“王爺!有兩個消息……”
徐鳳年笑道:“兩個消息?那先聽壞消息好了,后頭的好消息用來壓驚。”
顧大祖哈哈大笑道:“讓王爺失望了,兩個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流州方面,徐龍象、寇江淮和石符三人親率五千騎奔赴清源!
幽州,除去先鋒大將種檀不知所蹤和洪敬巖的一部分柔然鐵騎逃出葫蘆口。
連同大將軍楊元贊在內,僅北莽將領就有四十六人,全部戰死!
葫蘆口內筑起足足十六座巨大京觀!
祥符二年,北涼在兵力絕對劣勢的前提下,尤其是在涼州虎頭城失陷的危殆形勢下,總計以己方三州邊軍十余萬人戰死,大破北莽三十五萬。
北涼鐵騎甲天下。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