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徽末以來,離陽三省六部的大小衙門,幾乎可以說是城頭變幻大王旗,首輔張巨鹿、兵部尚書顧劍棠、宋家老夫子等一批老人要么死的死,要么就是離開京城中樞,而以中書令齊陽龍領銜的一撥人,則紛紛躋身廟堂占據高位,這其中既有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這樣的京城“前輩”,也有在祥符元年科舉成名的李吉甫、吳從先、高亭樹等資歷遠遜陳少保的年輕讀書人,更有唐鐵霜和許拱從地方上擔任侍郎職位,而在舊有閣臣之中,亦是變化巨大,趙右齡殷茂春在內一大批永徽公卿幾乎人人更換了官場座椅,元虢韓林王雄貴更是全部外放,成為名義上的封疆大吏。
在這之中,唯獨桓溫是個異類,身為三朝老臣,無論同朝官僚如何人事更迭,這位坦坦翁始終穩坐門下省的那座釣魚臺,雖說時下傳言老人身體不適,要騰出位置給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或是吏部天官殷茂春中的某一位,但是對于見慣風雨的太安城文武百官而言,只要皇帝陛下不曾明確下旨,坦坦翁就依舊是那個對整個朝局都擁有莫大影響力的宰執人物,退一步說,即便桓溫真的告老退位,到時候作為離陽王朝碩果僅存的功勛元老和文壇領袖,以后離陽政事也一樣少不了問計于這位被先帝譽為“國之重寶”的老人,難怪太安城會有桓府無冷灶的善意調侃。
今年即將入秋之時,皇帝讓內務府精心打造四十余方篆刻有“祥符御用”的硯臺賜給重臣,得之者均以為寶,唯有桓溫獨得三方,便是齊陽龍、嚴杰溪和陳望三人也僅獲兩方,而且桓溫不但獲此殊榮,同時更有一株堪稱冠絕遼東諸多貢品的老參和一壇椿齡酒一并賜下,如此一來,那些猜測坦坦翁未必能夠熬過祥符二年的私下議論便瞬間煙消云散。
張廬顧廬相繼成為陳年往事后,隨著中書門下兩省的崛起和翰林院的搬遷新址,以及六座館閣設立后分流出去一大撥重要文臣,原本衙門云集的趙家甕也不負早年“滿朝公卿盡在此”的盛況。
立秋之日,皇帝特意開放四座皇宮花園中占地最廣、風景最佳的金秋園,大宴群臣,在酒宴開始之前,頗有興致的年輕皇帝還訂立了一個離陽迎秋新規矩,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搬來一盆早就栽種在盆內的梧桐,等到時辰一到,讓陳望臨時擔任了一回太史官,高呼一聲“秋來了”,然后皇帝親手摘下一片梧桐葉,寓意君王代替蒼生向天報秋。在這樁沒有前例的即興雅事中,成為離陽第一任“迎秋啟奏官”的陳望無疑最為惹眼。皇后嚴東吳與弟弟嚴池集站在一起,這位母儀天下的動人女子,看到這一幕后輕聲對翰林院新貴的弟弟說道:“你務必爭取成為明年的報秋人。”
最是害怕出風頭的嚴池集頭疼道:“姐,這種事情有什么好爭的,而且我也爭不來,有陳少保珠玉在前,明年估計也就只有禮部侍郎晉蘭亭,或者咱們翰林院的新任掌院學士才能擔當此事。要不然宋恪禮和范長后這幾位也比我更名正言順。”
嚴東吳掃了一眼那些神態各異的文武百官,年老如齊陽龍桓溫,畢竟上了歲數,本身也已經位極人臣,也無需以此為自己官聲錦上添花,故而對此事都是抱著不與年輕人爭搶的淡泊心態,而趙右齡殷茂春等稍稍年輕一輩的權臣,則略有差異,同樣不需要爭搶什么,也不適合,但是看向輩分更低一輩的陳望,眼神都依舊藏有一份羨慕。至于高亭樹吳從先這些剛剛在離陽廟堂暫露頭角的年輕人,無一不是眼神熾熱。這些年在太安城官運亨通的晉蘭亭老神在在,似乎已經將明年報秋人視為囊中之物。
如今極有鳳儀的嚴東吳目不斜視,并不與這個心愛弟弟作竊竊私語狀,臉色淡然道:“你姐夫需要你去爭一爭,只不過他不會明著跟你說什么,但是你如果有這份進取之心,他肯定會很高興。”
嚴池集無奈嘆息道:“好吧,那我盡力便是。”
嚴東吳用眼角余光看著正在和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等廟堂大佬言笑晏晏的爹,洞淵閣大學士嚴杰溪,換上一種毋庸置疑的語氣,“咱們爹已經幫你鋪路了,六大殿閣學士,加上如今新設的六位館閣學士,這十二人將是以后我朝的第一等清貴閣臣,你如今終究還年輕,資歷也不足,不奢望咱們嚴家一門兩殿閣,但是你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成為館閣大學士,并不是難事,況且殿閣學士是類似上柱國的虛銜,并不因官員退出朝堂而剝奪,加上爹再過幾年不出意外也能夠由閣升殿,館閣大學士卻是本官實職,到時候我們嚴家就有了‘一家兩殿閣’,爹是面子,你是里子,父子相輔相成,最少可保嚴家三代人百年無憂。”
嚴池集怯生生道:“姐,咱們終歸是外戚,就不要避嫌嗎……”
嚴東吳面無表情地轉頭,但是視線中分明有了幾分怒意,直接打斷弟弟的言語,壓低嗓音道:“你當真看不出如今朝政的暗流涌動?!連你這個小舅子都不幫你姐夫,難道要寄希望于那些越來越會做官的文臣?”
嚴池集欲言又止,終于還是低頭認錯。
皇帝從遠處走到這對姐弟身邊,看到嚴池集的窘態,笑瞇瞇打趣道:“怎么,小舅子,又給你姐訓斥了?嚴大學士每次見著朕,偶爾提起你這個兒子,總是難掩那引以為傲的笑意,你姐倒好,見一次訓話一次,害得朕都忍不住為你打抱不平了。無妨無妨,既然你姐跟你不親,朕跟你這個小舅子那是親得很,以后在你姐這兒受了委屈,只管跟朕來訴苦,咱倆一起喝酒解悶便是。”
嚴東吳柔聲笑問道:“不知陛下有何苦悶要解悶?”
給抓到把柄的年輕天子頓時語塞,讓隔岸觀火的嚴池集倍覺喜感,皇帝趙篆伸手指了指這個幸災樂禍的小舅子,“忘恩負義啊,朕可是為了幫你小子才不小心引火上身的。”
若是尋常臣子聽到從一個皇帝口中說出忘恩負義四個字,估計就要嚇得肝膽欲裂了,也不知是嚴池集太過遲鈍還是怎么,竟是當真毫無忐忑,略微歉意笑了笑。
年輕皇帝雖說表面上冷哼一聲,但是內心深處,對小舅子的“恃寵而驕”,非但沒有窩心惱火,反而覺得很舒服。
不是一家人,絕對不會如此隨意。
歷朝歷代的皇帝,雖然嘴上自稱寡人。但哪個皇帝真的喜歡孤家寡人的滋味?
嚴東吳突然低聲道:“陛下,宮女選秀一事,實在不能再拖延了。”
趙篆趕緊一陣打著哈哈,然后找借口說是要去找中書令大人討論些軍國大事。
酒宴過后,皇帝陛下讓群臣自行游覽金秋園,于是文武百官三三兩兩各自結伴散開,看似漫不經心,這其中就有許多門道講究了,比如齊陽龍和桓溫兩位當朝大佬就并肩而行,并無人隨行,而辭去吏部尚書的中書省趙右齡卻拉著五六個吏部大員一起,現任天官的殷茂春便和那幫翰林院履歷厚重的黃門郎相談甚歡,幾位根基不穩的新任館閣大學士自然而然攜手共游,碧眼兒死后已是群龍無首的尚書省那六位尚書,也各有山頭,并不扎堆,趙室勛貴倒是比較抱團,兵部侍郎唐鐵霜陪著與恩主顧劍棠一個輩分的兩位大將軍同行,其中一位便是不問世事很多年的大將軍趙隗,另外一位則是這兩年十分灰頭土臉的楊慎杏,反倒是兵部尚書盧白頡與那些同為江南出身的年輕官員走在一起。而前些年趨于貌合心離的幾位青黨主心骨,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新近被召入京城的原青州將軍洪靈樞等人,前兩年才剛剛擺出了要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今天竟然重新碰頭在一起,看樣子已經冰釋前嫌,融融洽洽,難免讓人揣測這青黨莫不是要東山再起了不成?至于以彭家劉家為首的北地兩遼世族豪閥,在太安城的話事人也默契地待在一起。
齊陽龍和桓溫這兩個年邁老人走起路來其實并不慢,步子也大,于是跟后邊的官員大隊伍愈行愈遠,兩老徑直來到了金秋園里一處著名景致,以將近百塊春神湖石堆砌而成的春神山,春神湖石雖然很久以前就被一些江南名士鐘情推崇,但稱得上真正興起,為朝野上下所熟知,是最近五年的事情,一塊塊巨石,不斷從湖底撈起一座座富貴庭院,在去年更是“飛入”了帝王家,在金秋園一夜成山,名動天下。春神湖石以瘦透皺三字為珍,上等春神湖石,玲瓏起伏,氣韻天然,所以又有一斤石一兩金的說法。
桓溫沒有登山,而是站在距離春神湖山還有數十步的地方,望著那座據說云霧天氣可見煙繞、陰雨天可聞雨音、大風中可聽法螺聲的矮山,中書令齊陽龍見坦坦翁沒有登高的意圖,也就笑著陪坦坦翁站在原地。如今離陽朝廷的氛圍極為輕松,相比張廬顧廬對峙的時候,有張巨鹿和顧劍棠這兩位不茍言笑的文武領袖坐鎮,文武百官做起官來可謂戰戰兢兢,生怕犯錯,如今換成了脾氣都很好的齊陽龍和桓溫,人人都輕松了許多。加上又恰好碰上趙篆這般方登大寶還算不得積威深重的年輕天子,因此太安城官場前輩都喜歡跟私交甚好的晚輩調侃一句,你們這幫祥符新官比起咱們這些永徽老臣,算是遇上了好時候啊。
在酒宴上沒少喝酒的坦坦翁打了個酒嗝,轉頭對齊陽龍笑問道:“中書令大人,曉得我桓溫這個坦坦翁綽號的由來嗎?”
齊陽龍笑著搖搖頭。
桓溫哈哈笑道:“最早啊,可不叫坦坦翁,有個家伙幫我取了個酒葫蘆的綽號,如果有些事情惹惱了他,還要被他罵成酒囊飯袋,坦坦翁這個叫法,相對而言是很后來的事情了,有次陪那家伙一起在禁中當值,我管不住嘴,就偷喝了酒,剛好給通宵批本的先帝逮了個正著,我呢,喝高了,言談無忌,就跟先帝說我桓溫只要一天肚中有酒,就一天心中坦蕩,但是哪天陛下不管酒喝,就要滿肚子牢騷。然后先帝就逗樂了,當場就讓當時的掌印太監韓生宣去拎了好幾壇酒來,那一次,有個從來都滴酒不沾的家伙也破天荒喝了杯,臉紅得跟猴子屁股差不多,我醉后笑話他別叫什么碧眼兒了,就叫紅臉兒好了。他就回了一句,管住嘴,好好做你的坦坦翁。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成了坦坦翁,也許很多官員覺得這個綽號是說我桓溫在離陽官場上,不論如何朝局動蕩,我都是個跟著一起搖搖晃晃偏偏最后都沒倒下的不倒翁。”
齊陽龍感慨道:“坦坦翁無論為人還是做官,都不曾行心上過不去事,不存事上行不去心,我不如坦坦翁多夷。”
桓溫白眼道:“中書令大人,這話可就溜須拍馬太過了啊,如果換成別人來說,我甚至都要覺得是罵人了。”
齊陽龍笑而不語。
他執掌離陽王朝廢弛多年的中書省,在數十年前,偏居北地而藩鎮割據的舊離陽趙室,中書省的中書令、左右仆射和侍中等幾個頭銜,都被趙室賜予那些尾大不掉的藩鎮武將和把持朝政的彪炳武臣,以示榮寵,都是虛銜,就像后來的大柱國和上柱國。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大權旁落的中書省重新成為名副其實的廟堂重地,他齊陽龍也順勢成為繼張巨鹿之后的又一位當朝首輔大人,而一些被很早就被翰林院分走的職權,也重新回歸中書省。但是齊陽龍心知肚明,自己這個被先帝召入京城“救火”的中書令,說到底,就是個過渡宰相,把殷茂春趙右齡等人扶上位后,也就要全身而退,而桓溫不一樣,先帝也好,現在的天子也罷,對待這位與張巨鹿私交甚好的坦坦翁,都視為可以信任的帝師人物,這次沸沸揚揚的桓溫辭官讓賢一說,齊陽龍最清楚不過,哪里是年輕天子對桓溫生出了忌憚猜忌之心,分明是桓溫自己有了退隱之意,這才有了桓溫一人獨得三方御賜硯臺的美談。
桓溫輕聲道:“少年人要心忙,忙起來,則能震攝浮氣。老年人要心閑,閑下去,方可樂享余年。”
齊陽龍搖頭沉聲道:“這個時候,朝廷上誰都能閑,唯獨坦坦翁閑不得,廣陵道,北涼道,兩遼道,處處都不安生,朝廷這邊很需要坦坦翁幫著拿主意。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哪怕坦坦翁不開口說話,但只要你坐在那里,哪怕是打著瞌睡,朝廷的人心就不會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說的就是坦坦翁。”
桓溫繼續望了一會兒那座小山,緩緩轉頭笑道:“論年紀輩分,中書令大人與我恩師同屬一輩……”
齊陽龍很快就擺手道:“別來這一套,我跟你恩師當年不對付是出了名的,對于儒法兩家的皮里之爭,兩人一輩子都沒談攏,在我入京以后,坦坦翁沒有為難國子監和中書省,我就已經很慶幸了。”
桓溫不再用中書令大人這個恭敬中透著生疏的稱呼,語氣誠懇道:“齊先生雖然與恩師政見不合,但是恩師當年便對先生做學問的功夫極為欽佩,在桓溫看來,世人都說那與其衣冠誤事不如布衣遁世的道理,其實要么是做夠了官,要么是做不成官的虛偽措辭,遠不如先生這般布衣即學問、衣冠即濟世。”
齊陽龍笑了笑,“坦坦翁啊坦坦翁,咱們兩個老頭子在這里互相拍馬屁,這也就罷了,問題是也沒人旁聽進耳朵啊,如何‘傳為美談’,如何青史留名?”
說到這里,齊陽龍略帶譏諷道:“想我年少時讀史,初讀某人某事,總覺得血脈賁張或是感人肺腑,后來回過味來,才知道是沽名釣譽至極,其心可誅啊。”
桓溫爽朗大笑,“先生好見地,學生年輕時也有如此感觸。”
齊陽龍沒來由嘆氣道:“以前的寫書人啊,以后的翻書人啊。”
桓溫也跟著嘆息一聲,突然問道:“先生是不是沒有見過那徐鳳年?”
齊陽龍點了點頭,“那北涼王倒是去過一趟上陰學宮,可惜不曾見面。”
桓溫嘿嘿笑道:“我恩師跟老涼王當堂對罵過很多次,我這個當學生的,雖說跟那年輕藩王不過兩面之緣,但是其中滋味,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齊陽龍沒好氣道:“這有何值得顯擺的?”
桓溫很開心很用力地笑了笑,毫不遮掩促狹意思。
桓溫又問道:“齊先生,你知道我入京當官以來最喜歡做的兩件事情嗎?”
齊陽龍答道:“愿聞其詳。”
這位坦坦翁瞇起眼,先是抬起左臂揮動了一下袖子,然后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并攏在空中做輕輕敲擊狀,“每日朝會,看著文武百官來來去去,琳瑯滿目,目不暇接。聽著他們腰間玉佩敲擊,叮叮咚咚,清脆悅耳。百看不厭,百聽不膩。”
齊陽龍笑道:“以前沒覺得,以后我也要留心注意一下。”
桓溫抬起頭,不看山,看更高的天空,“天地一張大玉盤,大珠小珠落其中,噼里啪啦,都碎了,都死了。”
齊陽龍閉上眼睛,腦袋微斜,似乎在側耳傾聽,喃喃道:“是啊,西北那顆天地間最璀璨的珠子,終于快要碎了。你我二人,還有身后那些黃紫公卿,都是罪魁禍首。”
桓溫笑道:“我們這些愧對典籍的讀書人啊。”
齊陽龍依舊閉著眼睛,輕聲笑道:“原來真正的讀書人,不讀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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