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兩百二十四章 北涼四戰(六)

隔岸觀火變成了玩火,就是離陽北關防線的最好寫照。∷,

作為薊北門戶的銀鷂橫水兩城同時失陷,北莽五萬鐵騎的兵鋒指南方,讓整個薊州人人自危。

一時間京城朝堂上熱鬧非凡,有人諫言讓近水樓臺的兵部左侍郎許拱,就地接手唐鐵霜入京為官后留下的空缺,“輔佐”大柱國顧劍棠處理北地軍政;有人建議坐鎮遼西的膠東王趙睢增援遼東,攻其必救,讓那支五萬騎軍不得不返回東線,以防薊州局面徹底糜爛;也有人彈劾薊州將軍袁庭山調不當,致使薊北戰火蔓延,難當重任,應該由將門之后的副將韓芳全權主持薊州一州軍務。

當廣陵道西線在謝西陲的排兵布陣下,不但成功阻滯了已經渡江的南疆十萬大軍,甚至還派遣一支奇兵奔襲了廣陵江南岸的一處險隘,使得南疆兵馬進退失據,在西楚水師大舉進逼之下,南疆步軍和青州水師幾乎是縮成一團,全線收縮。在這種迫在眉睫的緊急形勢下,太安城的文武官愈發愁眉不展,對于兩遼邊軍的按兵不動終于無法忍受,北莽蠻子往死里打西北,你顧劍棠紋絲不動是對的,但是連你盯著的北莽最東線都跑去薊州打秋風了,顯然是要繞開傾半國賦稅打造的兩遼防線,要將沒了薊南老卒導致兵力空虛的薊州,作為南下中原的突破口,你顧大將軍還能無動于衷?!就不怕北莽五萬鐵騎一口氣殺到咱們京畿西?雖你顧劍棠是如今王朝碩果僅存的大柱國,但你老人家的心也真是太大了吧。

遼東靠近薊州邊邊境有個太平鎮,鎮上居民大多是邊軍兵籍出身,也有些被朝廷貶謫流徙此地的官員,偶爾會有商旅途經鎮,順路捎帶著做些買賣,前個四五年那種價廉物美的綠蟻酒就在這里很緊俏,可惜顧劍棠卸任兵部尚書后,領大柱國銜兼任兩遼總督,邊軍都清楚顧大將軍跟北涼不對付,產自北涼的綠蟻酒這些年于是就不怎么有商賈兜售了。太平鎮麻雀雖五臟俱全,有三四家酒樓,連正兒八經的青樓也有一座,窯里的私妓暗娼就更多了,邊軍將領對此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堵不如疏,遼東邊軍被譽為離陽王朝的定海神針,皆是青壯漢子,但是跟北莽蠻子對峙多年,一向相安無事,少有交戰,邊軍將士如何發泄?難道還男人找男人不成?于是太平鎮這樣的鎮子,就如雨后春筍一般迅速冒出,一些手眼通天門路寬泛的邊軍大佬,還有本事從京畿周邊甚至是中原江南一帶販買年輕女子,一次就能往兩遼帶來數人。

太平鎮以長壽酒樓生意最為火爆,是一位實權校尉的私產,除了綠蟻酒,基本上喊得出名號的離陽好酒,如劍南春燒之類,只要有銀子就能在這里買到。酒樓里常年有拉曲彈唱的各色女子,相貌無非是中人之姿,但在鳥不拉屎的邊境上,也算是挺稀罕的光景了。這兩天長壽酒樓來了對兄妹,年輕女子懷抱琵琶給人書,兄長負責賣力吆喝和收取賞錢,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那女子要死不死的,只那北涼王徐鳳年的故事,那姓徐的如何走過離陽江湖,如何孤身入北莽,又是如何在北涼贏得軍心民心,這可就惹了太平鎮居民的眾怒。只不過一伙人借機去欺侮那清秀女子,不曾想給那貌不驚人的年輕漢子打得抱頭鼠竄,長壽酒樓樂見其成,干脆就提出準許女子在樓內書的條件,是要她兄長每天打次擂臺,一旬過后,太平鎮附近的軍伍好手竟然都輸了,那個外鄉青年連贏了十場,生財有道的長壽酒樓又開始坐莊了,估計最少賺了近千兩銀子,害得鎮上青樓的皮肉生意都銳減了好幾成。

傍晚時分,長壽酒樓擂臺已經打完,酒樓走進一撥氣不凡的酒客,四人在二樓靠欄桿位置要了一張桌子,樓下那名女子正在準備今天的第二場書,她的兄長新換了一身清洗到泛白的潔凈衣衫,縫補得厲害。兄妹兩人從涼州到陵州,再從陵州入河州,過薊州,風塵仆仆一路來到這座鎮子。不同于離陽常見目盲書人的手段迭出,女子只有一把琵琶,書時從不搖頭晃腦嬉笑怒罵,至人物悲苦或是壯懷激烈時,也僅是略微升降嗓音,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語氣平淡娓娓道來,就像只是個故事的,至于聽眾們愛不愛聽,樂意不樂意給賞銀,她一概不去管。

坐在二樓靠欄位置的四個酒客,要了一壇號稱“一斤破喉嚨,兩斤燒斷腸”劍南春燒,和一壺極易入口后勁也的古井仙人釀。四人中只有兩人落座,年輕些的腰間佩了一柄古樸長刀,神色間顧盼自雄,意氣風發。好似年輕人長輩的男子臉色淡漠,啟封了那壺仙人釀后,自飲自酌。其余站著的兩人腰間懸佩有兩柄兩遼邊軍制式戰刀,雖然沒有跟在座兩位平起平坐的地位身份,但是旁人一看就猜得出他們是常年帶兵領軍的不俗人物,否則身上那股沙場氣息不會如此濃重。

年輕人伸長脖子瞥了眼樓下眾人,有些不耐煩,皺眉道“那姓嵇的怎么還沒到,看架勢,還真把自己當成是大雪坪十大高手之一了。”

雙鬢青白相間的年長男子不動聲色。

一名站著的魁梧壯漢,好像看不太順眼這個倨傲氣盛的年輕人,皮笑肉不笑道“袁將軍,嵇六安本就是徽山大雪坪十人之一,什么當不當成的。”

給稱呼為袁將軍的年輕人喝了口燒酒,嗤笑道“一個娘們瞎折騰出的武評,也就鄉野村夫會當回事,到底,其實也就吳家劍冢的老家主勉強能稱為高手,其他人,東越劍池柴青山那點能耐,在廣陵道那邊關起門來稱王稱霸也就罷了,至于這個鬼鬼祟祟跑來遼東的南疆龍宮宮主,算個什么東西?”

年輕人雙指緩緩旋轉酒杯,斜瞥了一眼那個拆臺的家伙,笑瞇瞇道“還有那南詔第一高手韋淼等人,到了中原江湖,指不定就要被打得找不到南北了。哈哈,還有那個太安城第一劍客祁嘉節,最是滑稽可笑,萬里飛劍,好大的陣仗,結果呢?劍倒是到了河州境內,可祁嘉節這人,就再也沒有消息了。這樣的十大高手,后邊五個加在一起,恐怕也不配武評四人中的任意一個出全力吧?”

魁梧漢子正要反駁一二,給身邊同僚扯了扯袖子,最終還是把話吞回肚子,只是重重冷哼一聲。

年輕人沒有繼續指點江山,而是轉頭看了眼隔著兩張桌子的一名中年人,男子身穿對襟短衫,頭纏青色包頭,腿上裹有綁腿,只會被認為是個常走山路的山野漢子。但是身邊依偎坐著個妖冶至極的豐腴婦人,衣衫華美,卻不是離陽有錢人家的那種錦衣綢緞,而是扎染的絢爛五彩,想不惹眼都難,分明是那西南十萬大山,有“五色衣裳共云天”美譽的苗人裝束。體態豐滿的婦人雙手雙腳都系掛有一串銀質鈴鐺,舉手抬足,都會發出悅耳聲響,她手邊桌面上擱放一柄刀鞘雪白的弧月彎刀,喝酒時一條腿大大咧咧放在長凳上,若是側面望去,修長的大腿,滾圓的臀部,可謂曲線婀娜誘人至極。

婦人也察覺到了年輕人的視線,嫵媚一笑,一口喝光整杯酒,跟年輕人挑了下眉頭,充滿挑釁意味。

年輕人放下酒杯,伸手在胸口做了個手托重物的手勢。

胸脯豐滿的美婦人給人調戲了,非但沒有惱火,反而笑得花枝顫動,當著身邊男人的面就用手掌推了下桌上酒壇,酒壇去勢如滾雷,剎那間就撞到年輕人后背,也不見后者如何動作,酒壇就偏離軌跡擦身而過,恰好在桌上滴溜溜旋動,然后漸漸停下。

婦人用發音蹩腳的中原官腔笑道“你這龜兒長得乖,只要喝了酒,姐姐就跟你耍朋友。”

那個跟年輕人不對付的魁梧漢子輕聲提醒道“這對苗族夫婦不是普通的江湖高手,女子已經在酒壇上動了手腳,苗人下蠱千奇怪,防不勝防,最好別碰。”

就在此時,兩人登樓走來。一個青衫老儒士模樣,一名兩腰掛有長短兩劍,僅看兩把劍鞘就知道都是千金難求的劍中重器。

一沒有插話,正要舉杯飲酒的男人輕輕放下酒杯,站著的兩人略微分開讓出道路,兩個如約而至的客人坐在了同一張長凳上。

那名老儒士神情恭敬,輕聲道“南疆鄉野草民程白霜,見過大柱國。”

另外那神情冷漠如同面癱的名劍客也開口道“龍宮嵇六安有幸見到大柱國。”

在老涼王徐驍死后,整個天下就只有一位大柱國了,手握趙室王朝一半虎符兵權的顧劍棠。

顧劍棠微笑點頭道“兩位從南疆來到這北地遼東,辛苦了。”

就在兩位南疆道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落座后,那對夫婦也起身走來,坐在那條唯一空閑的長凳上,在這之前好似門神站在大柱國身后的魁梧漢子想要阻攔,但是顧劍棠已經去拿起那只被下了苗蠱的酒壇子,那個身為繼唐鐵霜之后成為遼東朵顏鐵騎統帥的將領,也就迅速把五指從刀柄上松開。

婦人先給姓袁的年輕將軍拋了個媚眼,然后對顧劍棠微笑道“我家男人不曉得你們中原話,就由我這么個婦道人家來商量大事,大將軍見諒個。”

程白霜皺了皺眉頭,然后瞬間舒展開來,笑問道“大柱國,這是?”

顧劍棠沒有話,除了身邊年輕人,給程白霜嵇六安和夫婦二人各自倒了一碗酒,與此同時,被冷落的年輕人插話道“程白霜,嵇六安,咋的,我老丈人親自給你們接風洗塵,倒在碗里的敬酒不吃?偏偏要討罰酒喝?”

很不太平地千里迢迢趕到這座太平鎮,心情本就不怎么好的嵇六安瞇起眼。

神色自若的程白霜端起酒碗,搖頭笑道“自是不敢的,就是好奇一問。”

大概是近在咫尺坐在了顧劍棠身邊,壓力不,婦人收斂了煙視媚行的姿態,開門見山道“我男人呢,叫韋淼,在南詔還算有點名氣,當然比不得嵇宮主和程先生,本來他這輩子都不會踏足中原,但是沒辦法,蜀王和謝先生發話了,咱們不得不走一趟。”

顧劍棠就只有一個女兒,那么這位大柱國的女婿,當然只能是薊州將軍袁庭山了。

袁庭山本來是要調侃婦人幾句,不湊巧,聽到樓下那懷抱琵琶書的女子到當年姓徐的年輕藩王游歷至徽山,跟姓徐的可謂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袁庭山冷笑一聲,猛然站起身,一手撐在欄桿上,如一道激雷兇狠撞向那個書女子的兄長。

在太平鎮打了十一場擂臺大獲全勝的年輕漢子,雙臂交錯護在胸前,仍是被袁庭山一腳踹得倒滑出去,微微顫抖的雙手以手肘抵在一張酒桌上,結果整張桌子都掀翻而起,酒水飯菜潑灑了漢子滿身,剛換過的衣衫,又遭了殃。

袁庭山站在原地沒有乘勝追擊,只是呦了一聲,嬉笑道“不錯啊,隱藏得還挺深,竟然快有二品宗師的身手了,難怪能夠在這鎮上威風八面。老子就納悶了,一個北涼書女子的兄長?我看是北涼拂水房的高手才對吧?是跑來兩遼刺探軍情的?”

那名只是個書人的普通女子愣了愣,年輕沉默寡言的漢子轉頭望去,朝她歉意一笑,然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袁庭山臉上笑意更濃,但是眼神中的暴戾以及渾身上下的殺意,讓酒樓眾人都感到膽戰心驚。

那名真實身份是北涼諜子的年輕漢子沉聲道“與二玉無關,她只是個書人,我可以死,她,不能死。”

袁庭山好聽到天大的笑話,“你死不死,得看我心情好不好,但是她不能死,是怎么個不能?憑你那點三腳貓身手?還是你子覺得拂水房死士的身份,就能夠嚇唬到我袁庭山了?”

出自拂水房的年輕人伸出拇指擦去嘴角滲出的血絲,道“憑我當然不行。”

抱著必死決心的年輕北涼死士咧嘴笑了笑,“在你們的遼東地盤上,你袁瘋狗是能殺人,我拼了命也攔不住,但你敢殺嗎?你就不奇怪一個普普通通的書人,為何能讓我一路隨行?”

袁庭山手心抵在那柄天下第一符刀的刀柄上,“哦?給你這么一,都快嚇死爹了。”

年輕人淡然道“她叫二玉,是我們褚都護的客人。”

年輕人不輕不重補充了一句,“她更是我們王爺的朋友,我雖然不知道她死在遼東會有什么后果,但是我敢肯定一件事,那就是王爺一定會親自為此跟整個兩遼討個法。”

袁庭山五指驟然握緊南華刀,就要拔刀殺人。

一個遠在西北的徐鳳年,哪怕他是手握三十萬鐵騎的北涼王,哪怕他是世間四大宗師之一,仍然無法讓袁庭山不敢殺一個的拂水房死士,以及一個只能靠書掙錢的螻蟻女子。

你徐鳳年自顧不暇,還有那閑情逸致計較一個女子的生死?

但是就在這一刻,面對兩撥客人都沒有起身相迎的大柱國顧劍棠,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欄桿附近,對樓下的袁庭山沉聲道“夠了。”

袁庭山沒有轉身,那柄鋒芒無匹的南華刀就要出鞘見血。

顧劍棠面無表情轉身坐回位置,但是手上多了那柄當初贈送給袁庭山的名刀。

袁庭山大踏步離開酒樓,就這么接離開太平鎮和遼東,返回薊州。

婦人輕輕嘆息。

那個神仙一般的讀書人謝觀應親口交待的事情,多半是黃了。

顧劍棠之所以如此作態,其實就是婉拒了他們夫婦二人。

因為南疆和西蜀兩地,對待北涼或者準確是對待徐鳳年的態,截然不同。

程白霜微微一笑,低頭喝了口酒。

酒不錯。

可惜不是咱們世子殿下天天念叨的那種綠蟻酒,否則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