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知道自己跟拓拔菩薩之間必定有一戰,只不過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
徐鳳年幫那個贈送佛缽的禪宗老和尚送葬,堆墓,立碑,手指為刀,刻下“雞湯和尚之墓”外,本想加上一段墓志銘,可惜那支名叫蓮花落的曲子也不知內容,只能作罷。在做完這些后,徐鳳年就不得不去尋兩件趁手的兵器,只不過猶豫了半天,發現這件本該屬于雞毛蒜皮的小事竟是異常艱難,徐鳳年竟然還有蹲在墳頭前唉聲嘆氣的閑情逸致。以前一場場豁出性命才有資格賭生死的拼命,比如對上鴨頭綠客棧的魔頭謝靈,擁有兩位強大扈從的二世祖拓拔春隼,還有那第五貉、楊太歲等人,以及最近那次對陣劍氣近黃青外加一條北莽真龍,徐鳳年都沒有怎么多想,事實上是來不及深思什么,就像一場場騎軍斥候接觸戰,生死立判,至于跟人貓韓生宣和王仙芝,徐鳳年倒是都有足夠時間去布局,但那些算計都顯得間不容發,提心吊膽,不敢有半點分神。唯獨與拓拔菩薩打架,一旦真的事到臨頭避不可避,又有短則幾個時辰長則半日的悠游時分,徐鳳年非但沒有什么復雜心緒,反而有些輕松,就像在等一個素未謀面卻神往已久的朋友,想必看到拓拔菩薩的第一眼后,徐鳳年猜測自己說不定會忍不住笑著說一句你來了啊,然后徐鳳年又想這個問話實在沒能彰顯高手風范,同為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兩個人既然要生死相搏,十有八九就得掛掉一個,初見即分生死,難道不該有個更豪氣干云的問候?比如說“拓拔菩薩你做了幾十年的天下第二,那就帶著這個可笑名頭赴死”?或者要不然自己拎兩壇酒過去,打架前各自豪飲。可諜報上也沒說拓拔菩薩喝不喝酒,萬一這家伙滴酒不沾,自己難道對他說先別打先別打,等我喝了酒再打,可他徐鳳年也沒兩口氣喝光兩壇酒的海量啊……在茅屋墳前獨自神游萬里的徐鳳年突然靈光一閃,覺得拎酒去干架的事情還真可以做,因為就算拓拔菩薩不喝酒,大不了就說一句誰死了,生者為死者敬上一壇子酒,就當送行。這種言語既有高手出場時的架子了,也有高手那種師人生生死如客子遠游的氣魄了……
爛陀山上那位聞訊趕來的六珠菩薩看到這一幕,看著蹲在那里偷著樂的年輕藩王,她幾乎傻眼了,這是唱哪一出?不知道整座爛陀山都快炸窩了嗎?她穩了穩心神,冷著臉說道:“臨近爛陀山的第一撥僧兵兩萬人,可以在兩天后召集完畢,趕赴流州。”
徐鳳年走入茅屋搬了兩條小木板凳到檐下,丟給她一條,兩人一起坐下,坐在夕陽余暉中,微笑道:“你們真是沒有誠意啊,轉經筒已經推動,仍是還要等我勝過拓拔菩薩才出兵嗎?”
六珠菩薩也沒有遮遮掩掩,“一朝一代,至多三四百年的壽命,可你知道爛陀山已經存在世間多少年了嗎?”
徐鳳年凝視著她那張好似歲月永遠留不下痕跡的臉龐,“當年春秋十大世族豪閥也都是這般認為的,總覺得國祚可斷,一家香火不能熄滅。我原本以為你們爛陀山的和尚會更出世一些。”
她冷笑道:“真若出世,我們爛陀山還理睬你北涼王做什么?趟這渾水做什么?你別得寸進尺?”
徐鳳年搖頭道:“誰說出世就是關起門來,使勁躲在天外天山外山的地方,不問俗世?你們爛陀山自了一事是很了不起,我也服氣。但武當山道士的下山修行,兩禪寺的一日修佛便一日耕作,更讓我敬佩。武當的成仙也好,兩禪寺的成佛也罷,不過是江水彼岸的風景,他們也都是找到了渡船的,能渡江幾尺是幾尺,幾丈是幾丈,自家船上能多載幾人是幾人,而且從不收人銀錢,更不介意自己溺水,只求多載一人。難怪無用和尚要離開爛陀山,他留在山上,其實就只能一輩子只是那個劉松濤。”
六珠菩薩面無表情道:“千年爛陀山的佛法,豈是你徐鳳年幾句小小機鋒就能打散的?說到底,你還是想著那數萬僧兵,少在這里裝腔作勢。”
徐鳳年感慨了一句:“道不同,雞同鴨講。”
六珠菩薩皺眉道:“拓拔菩薩正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你不逃?你不過是吸納了殘留各地的春秋氣運,真當自己恢復巔峰境界了?”
徐鳳年白眼道:“我這會兒就是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里,那個唯一提著大燈籠的人,你當拓拔菩薩是瞎子啊?東邊北涼的自己地盤,我肯定跑不過去,往北去姑塞州?我想北莽女帝和太平令一定會好酒好肉招待我的。還是西域更西?那有意義嗎?至于往南?那邊陳芝豹和謝觀應應該也聞到腥味了吧。”
徐鳳年的臉色有幾分云淡風輕,“跑什么,打了再說。又不是必輸必死的境地。再說了,很早就向往快意江湖,第一次走江湖最像是真正走江湖,只不過半點都不快意罷了,狗刨江湖,還經常嗆水。可惜后來幾次,本事越來越高,卻也越來越不把自己當江湖人看。這一次,我打算為自己走一次江湖。不狗刨過江,不乘船過湖,要瀟瀟灑灑地一飄而過。”
六珠菩薩瞥了眼遠處葬有雞湯和尚的那座不起眼墳頭,淡然道:“你要是死在西域死在拓拔菩薩手上,說不定別人想要收尸都難。”
徐鳳年一本正經默念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六珠菩薩眺望東方那股常人肉眼不可及的氣勢,“拓拔菩薩很急著殺你。”
徐鳳年不去看那副識貨之人都會感到壯闊的場景,接下來有的是機會去欣賞,甚至也許容不得徐鳳年不看,能夠看到吐。徐鳳年自言自語道:“李淳罡重出江湖后,在徹底離開江湖前,老人曾與我同行返回北涼一段路程,離別前他曾經用兩個字的形容詞點評江湖人物,說那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是沉著,大河前橫。大雪坪軒轅敬城,是那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斬魔臺齊玄幀,是高古,月出東斗,清風相從。龍虎山趙希摶,是曠達,生者百歲,相去幾何。鄧太阿,是勁健,行氣如虹,走云連風。曹長卿悲慨,百歲如流,萬念冷灰。那王仙芝,老而彌堅,更是臻于佳境,堪稱第一品的雄渾,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精神彌滿,萬象在旁……”
六珠菩薩耐著性子聽他嘮叨這些故人故事故語,事實上她聽得挺津津有味,畢竟這些話語如果不是她今天出現在這里,恐怕就要一輩子爛在某人的肚子里了。
徐鳳年突然問道:“爛陀山有沒有好一點的兵器,最好是刀劍,如果有神兵利器,不妨借我一用。”
六珠菩薩看著東面的景象,搖頭道:“有,一把叫‘放聲’的古劍,一柄叫‘氣韻’的刀,都鍛煉于大奉王朝。只不過等我這一來一回,拓跋菩薩已經找到你了。”
徐鳳年笑道:“大不了我讓拓跋菩薩等你到了再開打,他要是不答應,我就往爛陀山方向跑,總歸能等你到取來刀劍。對了,在我跟拓跋菩薩交手期間,你幫盯著那個目前身在內城董家中的王維學,只要他不離開西域,你都不用插手。”
六珠菩薩緩緩起身,眼神復雜,“你為何不散去氣數,拓跋菩薩也就失去了目標。這場架,你不用打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和尚才入土多久?你就不怕他跳出來往你臉上狠狠砸一缽啊?你不怕,我怕。再者直覺告訴我,今天在這里干脆利落打一架,也許比以后拖泥帶水打一場,會更有利,勝算更大。現在避其鋒芒,以后就算恢復了修為,心境也輸了幾分。”
她冷笑道:“歸根結底,你徐鳳年還是想借著西域黃沙千里的廣闊戰場,不管不顧與人酣暢淋漓廝殺一場而已。扯什么直覺心境!”
徐鳳年尷尬一笑,隨即露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瞪眼道:“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
六珠菩薩一閃而逝。
徐鳳年獨自坐在小板凳上。
小爛陀山屬于內城三姓中“閻王司馬”家族的后花院,只是董家發動了那場蓄謀已久的血腥屠殺,一夜之間十不存五,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董家在那個屋頂年輕酒鬼那邊碰壁后,尤其是寶瓶州持節令的公子聽說雞湯和尚贈缽給“鐵木迭兒”后,而這個曾經跟他所在宗門大樂府一起刺殺燕文鸞的年輕劍客,竟然來到了山腳茅屋,謹慎的王維學誤以為是老和尚請來貼在司馬家門上的護身符,便嚴令董家殺手不許繼續追殺司馬家族。而悠哉游哉坐在板凳上等人的徐鳳年,也感受到了這座城的強大韌性,司馬家族已是搖搖欲墜的慘淡景象,換做中原門庭,早就樹倒猢猻散了,可司馬家仍是在茅屋附近派遣了從衣衫到刀劍血跡皆未干的三十余名死士,然后護衛著數目相當的那些婦孺老幼,想來這已經是司馬家族僅剩的一點精神氣了,顯然將茅屋檐下板凳上的徐鳳年真當成了救命符,在六珠菩薩神出鬼沒地一來一去后,司馬家上上下下的精氣神又漲了幾分,畢竟在西域只要跟爛陀山牽上線,終究不會是什么壞事。無所事事的徐鳳年看著兩百步外的那些人,對方也打量著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古怪客人,其中那些個稚童少年更是瞪大眼睛,他們人人手持兵器,不論是兵器,還是今夜的悲慘境遇,對他們來說實在是過于沉重了些,許多孩子臉上還帶著淚痕,有略微高大的男孩子輕輕安慰著身邊的小女孩,也有負弩背弓的成年男子在女眷的幫忙下包扎傷口,還有腿腳伶俐的孩子不知從哪里捧來的箭矢,踮起腳跟小心翼翼放入長輩的箭囊中。
為了防止董家殺手借著夜幕進行刺殺,這一帶樹枝都高掛燈籠,燈火異常輝煌。
夜色春風中,徐鳳年看著他們,那些孩子也癡癡望著這個能跟爛陀山女菩薩搭上線的厲害人物。
然后在幾名身手勝過尋常家族扈從的內城高手護送下,有個背有一張牛角大弓的女子走向徐鳳年,婀娜曼妙的身姿,纖細的腰肢,修長的雙腿,跟那巨大的殺人利器,在燈火中顯得格外醒目刺眼。徐鳳年緩緩起身,想著就當自己是幫那位自稱龍樹僧人師兄的雞湯和尚待客了,不過他顯然低估自己的“氣勢”,當他彎腰起身的時候,除了那名女子腳步不停,那三個高手身形都頓時凝滯,然后發現女主人還在前行,又握緊兵器硬著頭皮跟上,徐鳳年還沒有站直身體,發現這伙人如此緊張后,就又坐回去,想著這樣大概會比較讓人放心,不料他這一起一落,把那群驚弓之鳥給徹底惹毛了,呼嘯出聲,有個相對年輕的漢子二話不說就擋在女主人身前,拔刀相向,死死盯著徐鳳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分出你死我活的架勢,徐鳳年有些無奈,你們到底要我是站著還是坐著?
那女子跟身邊那幾位自己家族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高手竊竊私語,隨后讓他們留在五十步以外,她獨自走到了徐鳳年身前,笑著指了指六珠菩薩坐過的板凳,徐鳳年點了點頭。她摘下那張牛角弓坐下后,微笑道:“公子不要介意,我們司馬家今夜實在是風聲鶴唳得很。哦,忘了問公子,聽得懂我的話嗎?”
徐鳳年笑道:“我不是北莽人,當然聽得懂柴夫人的中原官話。”
不僅是這座城,整個西域皆知閻王司馬家當家的人,是柴夫人,嫁入司馬家后也沒有婦隨夫姓,她持家二十年,所以內城三姓中也有人把司馬家族說成柴家。徐鳳年在拂水房搜集到的諜報上得知這位柴夫人是東越遺民,流難至此,家族長輩很快凋零,孤苦伶仃嫁入了當時還在外城打拼的司馬家,可以說是她親手把司馬家的家業操持到今天的顯赫地位,至于其中的艱辛,徐鳳年就不知道了,也沒那份興趣。
她直截了當道:“既然公子不是北莽蠻子,那我就可以說些敞亮話了,如有冒犯,請公子不要生氣。只要公子能保住司馬家族一百二十四口人,不論公子索要什么,只要我給得起,我一定給!”
徐鳳年沒有說話。
這位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勝年輕女子的夫人,眼神堅毅,“公子也許會覺得司馬家族已經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保證,只要度過這個難關,只要司馬家族這塊金字招牌在今夜沒有被徹底摧毀,那么不出半年,我就能重新拉起兩千人馬。”
然后她突然有些凄苦,那個年輕男子竟然在這種關系到她家族存亡的緊要關頭,怔怔出神望著遠方,開起了小差。
她能夠帶著家族走到今天,自有其堅忍不拔的地方,加重語氣,說道:“也許公子是無意間路過西域的中原人,甚至可能會是離陽江湖最顯赫門派里的一流俊彥,有志于登頂武道,根本瞧不上西域此城一兩個姓氏的榮辱興亡,但是我懇請公子施予援手一回,司馬家族必定會感恩公子,以后只要公子捎一句話回到西域,哪怕是南疆,是兩遼,是離陽京城,需要我司馬家族出力,我若還在世,必會馬不停蹄親自領著家族精銳勢力趕到公子面前,我若已死,下一任司馬家主也絕不會推脫半句!我柴冬笛如果有違誓言,就生生世世不得做人!”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女子,眼神恍惚。
她瞬間眼神冰冷起來,無形中語氣也冷硬了幾分,“我說過,只要我給得起,公子都可以拿走!”
她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男子在她面前露出這種神色了,早年是外城權貴,后來是內城梟雄,比如董家的董鐵翎,李家的那父子三人,還有那些個自恃榜上高手便言語輕佻的男子。
她面無表情道:“但是公子要的,我只會給一次。”
她早就不是那種會以為江湖處處有俠義的無知少女了。
這么多年,為了這個家族,她順應西域這座城的規矩,也做了許多超出道義底線的事情,殘酷,血腥,骯臟,陰謀,算計,陷阱。
但是對她自己來說,有件事,始終守住了底線,她原本以為再過幾年,也許最多十年,西域都不會再對她這個柴夫人的容顏津津樂道,不會再有年輕人也會對她的身段垂涎三尺,那么她就算對得起那個記憶早就模糊只剩下一個姓氏的丈夫了。
徐鳳年沒有因為誤會而惱羞成怒,只是笑了笑,“柴夫人想多了,只是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轉頭望向東北方向,柔聲道:“我很想她。其實一直很想她。”
她愣在當場,望著那張滿是溫醇意味的側臉,她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此時此刻的那份想念,作不得偽。
她突然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和自嘲,在他臉上浮現的東西,恰恰在西域最為奢侈,她這個在西域黃沙叱咤風云二十年的女人,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愫。
徐鳳年收回視線,微笑道:“我在等的人還沒到,確實余下些時間,與其坐在這里發呆,不如就順手跟夫人做筆買賣好了。”
沉穩如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滿臉驚喜,只是這個年輕男子接下來話語立即讓她如遭雷擊,“柴夫人,真的只能有一次嗎?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氣勢也好,氣焰也罷,氣韻亦是,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柴夫人這次雖然依舊惱怒,但已經沒有先前的那種悲壯了,反而大概是因為她實在是太過徐娘半老了,就算是生氣也別有一番風韻,連累她此時有點像是……嬌羞?
徐鳳年爽朗大笑,擺了擺手道:“好了,不開玩笑了。只不過先前覺得夫人的心弦太繃緊了,這種傷身其實綿延不絕。夫人是用弓的行家好手,應該知道松弛有度的道理才對。說正事,實不相瞞,我在內城也有些隱蔽經營,最近半年才在內城興起的那股勢力,夫人說不定已經見過那個滿身酸氣的老儒生,他就是我安插在西域的人。”
柴夫人神情凝重起來,世間持家有道的女子大多如此,在驚喜過后就免不了煙火氣的斤斤計較了,她輕聲問道:“據說那個姓劉的老人要么是有北涼背景,要么就是跟財神李家那個高手一明一暗,事實上都是離陽趙勾出身。”
徐鳳年搖頭道:“這些不重要,我能夠保證你們司馬家族繼續做內城大族,只要你跟那老酸儒聯手,別說在董家鼻子底下茍延殘喘,就是擠掉董家也不是沒有可能。你要人,我可以給你不輸內城高手榜上的人,而且只要你敢開口,我就敢給你很多。你要鐵甲要弓弩要槍矛,我也可以一并給你。至于我的要求,很簡單,你們司馬家在這座城里,必須籠絡起一支人數不下于五千的騎軍,他們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搏取富貴就果真有希望獲得富貴的時候,夫人要讓他們相信那不是什么空口白話……”
徐鳳年說到這里的時候停頓了良久,“我將來能不能看到這些,先不去說,柴夫人你放心便是,等下你去找那個姓劉的老書生,你就說是我告訴你他叫劉文豹,下馬嵬驛館,老槐樹。他自然會相信夫人,以后也會竭力配合你一切行動。不過我也把丑話說在前頭,你柴夫人和司馬家如果不守約,到了該你們拼命的時候當縮頭烏龜,或者說以后有人找到夫人給你們更大的利益,那請夫人記住一點,我今夜能給你司馬家的,不管我以后出現還是不出現,都能加倍拿回去。你們西域在這一畝三分地上的打打鬧鬧,什么內城外城什么高手什么三大姓,以后總有一天你就會明白,真的不算什么。”
柴夫人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對啊,在堂堂北涼王眼中,恐怕除了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就再沒有大事了。除了離陽皇帝和北莽女帝,也再沒有什么大人物了吧?”
徐鳳年訝然道:“猜出來了?”
她沉默片刻,微笑道:“本來是隨口胡謅的。王爺肯定是只有在無足輕重的女子面前,才這么容易被套話,對吧?”
徐鳳年也不否認什么,忍俊不禁道:“這么記仇,不好。”
這下輪到柴夫人目瞪口呆了,“你真是北涼王?!”
徐鳳年反問打趣道:“怎么,太好說話了,不像是手握權柄的邊陲藩王?還是說坐在小板凳上能跟夫人嘮嗑大半天,瞧著怎么都不像是個高手?”
柴夫人眨了眨眼眸,“不是說王爺玉樹臨風,相貌極其英俊嗎?咱們內城好些消息靈通的妙齡女子,可都對王爺好奇得緊,咱們司馬家也有幾個,以前都練劍,后來聽說王爺是練刀起家的,就傻乎乎跑去練刀了。整天嘮叨著王爺的名字,連我的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伸出手指敲了敲眉心,苦笑道:“女人啊!”
柴夫人望向遠處那些個在動蕩中活下來的家族人,平靜道:“有個叫司馬碧水的女孩,信誓旦旦說她要是哪天練成了絕世刀法,一定要去北涼找那個叫徐鳳年的家伙,就算做不成他的媳婦,做他的紅顏知己也可以。很多人都取笑她,其實沒什么天賦的她只是埋頭練刀。”
徐鳳年輕聲道:“然后死了。”
她點了點頭,語氣清淡,“是啊。殺不了人,又不愿受辱,就拿刀自盡了,是一刀過腹,而不是輕抹脖子,因為如果是后者的死法,還是不會被那些男人放過的。在咱們西域,這樣單純的傻瓜,尤其是女子,總是命不長。就算僥幸活著,也活不痛快。”
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一起望向那些依稀有了點無憂無慮歡聲笑語的人群,感慨道:“以后會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的。到時候你們西域也會有書聲瑯瑯,孩子不是每天想著怎么活下去,而是怎么寒窗苦讀怎么考取功名,以后也會有楊柳依依,男男女女人約黃昏后,年輕人就做著年輕時候該做的事情。以后會有藤椅,老人躺在上邊曬太陽,慢悠悠回想著這輩子做了哪些自豪的壯舉,做了哪些后悔事,然后這一生臨了,能夠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愿望交付給膝下子孫……”
柴夫人笑著輕輕搖著頭,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腳下這塊滲滿鮮血的土壤,有一天會出現這幅世外桃源的美好畫面。
但她下意識伸手捋了捋一縷散亂的鬢角青絲,動作輕柔地捋往耳后。
只是她驟然身體繃直,使勁握住腳邊那張牛角弓,在直覺敏銳的她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絲絲細如發絲的氣機漣漪。
在四周極遠處,出現了一聲聲沉悶壓抑的連串聲響。
那三名內城榜上有名的高手也略顯慌張地舉目四望,結果只看到最近一處的景象,那是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一具身著夜行緊身黑衣的尸體從樹上墜落在地,要知道那棵樹上可正掛著三只大燈籠,明顯司馬家族的掛籠之人從頭到尾都沒能發現此人的蹤跡!但真正讓三個躋身本城一流高手感到手腳冰涼的,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那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年輕人,瞧著挺人畜無害溫良恭儉的,殺起人來卻如此不露痕跡,宗師,絕對是內城前三甲高手董鐵翎都遜色的宗師!
這位柴夫人由于近水樓臺,更因為是內城高手排名僅在董鐵翎之后的高手,才勉強發現了那些玄妙漣漪。
她大致清楚在離陽江湖,武人境界分九品,二品才算登堂入室,在中原有個小宗師的稱號,而她勉強站在了這個二品門檻上,看到了一點門室內的壯觀光景,她以前總以為自己若是能夠放下家族事務,一心一意專注武道,那么躋身內城前三甲肯定輕而易舉,說不定都能跟那些離陽江湖上傳說中的一品高手一較高低,至于之前幾次武評十人和最近的武評十四人和四大宗師,她都沒有什么概念,知道他們很厲害,如同遠望一座高山,知道山峰很高,但到底是如何巍峨高聳,不曾真正走近,是無法想象的。那么身邊這個她到現在對他身份還將信將疑的年輕男人,就等于略顯吝嗇和晦澀高深地給她打開了那種一品境界的門縫,于是她恍然大悟,在這座城內自命不凡的一流高手,在那一小撮真正的武道宗師眼中,與螻蟻何異?隨后就算司馬家族的孩子都能看到古怪一幕,從老遠處的陰影中猛然竄出一道鬼魅身影,疾奔如雷,氣勢洶洶,他們以為是正大光明來殺人的董家高手,說不定就是兇名昭彰的董鐵翎本人,但很快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那個身形十分矯健的高手貌似不是來砸場子的,而是給人逼著推著過來的,他似乎在躲避什么看不見的東西,除了不斷靠近那棟茅屋的期間毫無懸念,同時他的腳步凌亂,四處撲閃,尤為狼狽,明明沒有人跟他過招,都做出了幾次讓人眼花繚亂的前翻后翻側翻,總之各種翻,原本挺高的一個高手,結果愣是淪為司馬家孩子眼中那種雜耍的,他在距離茅屋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終于能夠停下喘氣,這個時候柴夫人才看到這個老人,竟是財神李家那位身份尊貴至極的天字號供奉,此時身上衣衫襤褸,像是被利器一點一點切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他死死盯住坐在小板凳上的那個年輕人,嗓音沙啞道:“好一手鄧太阿的養劍馭劍,我總算知道你是誰了。”
徐鳳年看著這個離陽趙勾的元老之一,“你之所以還活著,是在青蒼城有個你的同僚,在他死前說了句話,他等于替你死了一次。你走吧,記得告訴李豐茂,以后別再跟司馬家族較勁了。至于你在西域的謀劃,這些年都中規中矩,我也能當作沒看見。”
那個清瘦老者怒喝一聲,一個前沖,腳下塵土飛揚,被腳尖瞬間踩踏出一個土坑,只是老人很快就猛然停止。柴夫人緊緊瞇起眼,結果看到有一柄長不過寸余的“飛劍”,就那么懸停在老人的額頭前方。
劍身碧綠,晶瑩剔透,是一柄很能讓人心生歡喜的漂亮小劍啊。
柴夫人微微翹起嘴角,因為她想起了某人那句感慨。
女人啊。
在這座城內可以只手遮天的老者看了眼那個多半是覆以面皮的年輕人,冷哼一聲,身形倒掠而撤,躍上枝頭,很快就消失在如墨夜幕中。
徐鳳年心神一動,收起那些飛劍入袖,然后伸手指了指那個先前拔刀相向約莫三十歲的英武男子,笑問道:“他叫什么,進你們司馬家多少年了?”
柴夫人何等心思玲瓏,頓時心頭浮現陰霾,眼神悲哀地望向那個深受期望的男子,“他啊,內城高手榜上最年輕的人物,被譽為比董家殺手更會暗殺的高手,從他父輩起就為司馬家族做事了,大概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或者是內心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再給別人當下人。”
跟徐鳳年一樣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語氣逐漸冷漠,冷笑問道:“是不是啊,陶底松?!”
那個相貌堂堂的男子嘴唇抿起,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只是盯著柴夫人。
徐鳳年當然是袖手旁觀,先前這個陶底松看到自己起身時,殺機外泄還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為護主心切,可后來看到董家刺客從樹上墜亡,那種武人在身陷險境后本能地氣機暴漲和殺心驟起,可就不是司馬家族的忠仆所能夠解釋的了。徐鳳年嘆了口氣,自顧自低頭揉了揉臉頰,有些苦澀,鶯鶯燕燕融融樂樂那么多年的梧桐院尚且如此世事難料,何況是一個身處西域的司馬家族。
陶底松沒有圖窮匕見,只是望向柴夫人這個比自己大了整整八歲的女子。
柴夫人似乎意識到什么真相,勃然大怒,怒斥道:“你要做人上人,司馬家族何曾攔過你一次?這么多年不遺余力栽培你陶底松,你是狼心狗肺嗎?!在西域,沒有仁,沒有義,沒有忠,但別忘了,所有西域人都信奉一個信字!任你是大奸大惡之徒,只要答應了一件事,那就是千金一諾,這連城中孩子都明白!”
陶底松臉色木然,“夫人,從小我就很尊敬你,把你當作女菩薩看待。”
柴夫人怒道:“閉嘴。”
她猛然起身,抓起那張牛角大弓,剎那之間挽弓如滿月,足見她的武道修為在城中確是毫無水分的名列前茅。
陶底松根本無視那張大弓,無視那根蓄勢待發鋒芒畢露的鐵翎箭,只是看著柴夫人,自言自語道:“當我懂事后,尤其是發現自己有比家族所有男子都優秀的武學造詣后,我就告訴自己,我總有一天,要讓夫人你過得不用那么勞累疲憊……”
徐鳳年在這種氣氛肅殺的時刻,不合時宜到了極點地小聲嘀咕了那么一句,“你是想說不那么寂寞才對吧。”
寂寞兩字,咬字微微重。
這句話清晰入耳的柴夫人差點惱羞得調轉箭頭,先一箭射死這個家伙再說!
陶底松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淚,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視死如歸,緩緩走上前,他的視線始終放在柴夫人臉龐上,眼神開始散發男子獨有的炙熱,“夫人,你為什么要活得這么累,我最多再過五年,就可以躋身內城前三甲,十年,只要給我十年,我陶底松就有望問鼎內城高手第一,五年后,我三十五歲,你不過四十三歲,你不會老的,還會容顏煥發,看著就跟不到三十歲的動人女子,你始終都是我少年時印象中的那位夫人,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哪怕十年后,你真的老了,但在我心目中,就算你滿頭白發了,也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原本柴夫人在陶底松挪動腳步的時候就會一箭疾射他的面門,雖然未必有把握成功,但絕對不會讓這個白眼狼繼續說話。只不過她身邊有個家伙在那里打岔,說讓那人把心里話都交代清楚好了,他好徹底死心,你柴夫人殺了自家人后也好問心無愧。但是她很快就后悔了,這個多年以來都在她面前像晚輩子侄一般恭謹有禮的陶底松,那個記憶中能在西域還活得陽光燦爛的少年,其實早就死了。所以她毫不猶豫射出那一枝雕翎鐵箭,而陶底松也終于露出隱藏多年的嘴臉,大步前沖,身體向右傾斜出一個幅度,堪堪躲過了那根翎箭后,繼續前撲向茅屋,猙獰大笑道:“夫人,既然我活著得不到你,那就爭取咱倆攜手走一遭黃泉路吧,到了鬼門關之前,我陶底松會好好……”
不給陶底松多說出一個字的機會,他被一枝勢大力沉的雕翎箭貫穿脖子,整個人被巨大的侵徹力帶得向后倒飛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
可能這就是西域了,成王敗寇總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一點都不像中原江湖的幫派恩怨,需要你來我往機關算盡,才能水落石出。
徐鳳年眼神平靜,低聲道:“記得有個人叫呂錢塘,臨死時就比你爺們太多了,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陶底松死不瞑目,因為他知道這位今夜前不久還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夫人,在跟董家一流殺手的廝殺中,雖然沒有身受重傷,但氣機絮亂至極,絕不可能在十箭內擊殺自己,他當然知道在那個奇怪男子的助陣下,自己殺不掉夫人,但是他到頭來連更慢一些死在夫人手上都做不到啊,而是被那人用飛劍先于雕翎箭射透了喉嚨。
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死前只有一個念頭,柴夫人,我真的喜歡你。
只是司馬家族另外那個比他更忠心耿耿的高手,大步走向陶底松的尸體,一腳就踹出去十幾丈,滾落在塵土中,那么他死前臉龐上的兩行淚水,也就注定無人知道了。
徐鳳年笑了笑,道:“夫人你就忙你的去吧,咱們反正已經把買賣敲定了,你眼前還有這么個爛攤子要收拾,不用搭理我。”
只是柴夫人出人意料地重新坐回凳子,板凳狹小,而她為了應付今晚的刺殺,之前也迅速臨時換上了一身夜行衣,這就無形中襯托得她臀如滿月了。
徐鳳年沒有提醒她,她也許沒有意識到,也許是不在意,或者可能是對他從始至終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視,有些不可言說的“無聊”好勝心。女人心,海底針,天曉得。
她看著動亂之后雖然人心惶恐但依舊行事有條不紊的家族,輕聲道:“想要忙還不簡單,總有忙不完的事情等著,我忙了二十來年,一開始戰戰兢兢手忙腳亂,后來是胸有成竹熟門熟路,但畢竟都是在忙碌,甚至連做夢都想著怎么把家業做大,今天啊,好不容易能偷個懶歇口氣。”
徐鳳年淡然笑道:“我比你運氣好點,也就這幾年才開始忙。而且我家就算我不做主,遇到再大的難關,也不會自亂陣腳……”
徐鳳年突然轉過頭,無奈道:“柴夫人,你是真聽不懂我下逐客令還是假裝聽不懂啊?你是忙里偷閑了,可我也想著自個兒一個人坐在這里,安靜發呆啊。”
她哦了一聲,然后就沒有下文了,也沒有起身的意圖。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她突然喊了一聲,喊出一個名字,朝遠方招招手,很快就怯生生跑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十足的美人胚子,跟柴夫人有七八分形似,但神似不多,依稀只有四五分,畢竟柴夫人如今的氣度,是無數場磨難砥礪出來的,少女在她的溫暖羽翼庇護下長大,相似的就只能是天生的相貌了。左右腰間各自懸佩有長短兩柄錦繡刀的少女蹲在柴夫人身旁,不敢正眼去看徐鳳年。
柴夫人摸著少女的腦袋,“鐵荷是我女兒,以前聽人說中原江湖最厲害的高手要么不用兵器,要么就是用長劍,是去年末才開始練刀,在家里放兵器的庫房翻來覆去才找出這么一對刀。鐵荷,喏,這位公子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不是年前還跟閨中好友因為爭執誰給‘那個人’當媳婦而鬧別扭嘛,現在你比李家那個缺心眼的傻丫頭更早占到先機了,娘告訴你,這種難逢的事情,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哦。”
少女驀然抬頭,瞪大那雙顧盼流神的眼眸,“他?!”
柴夫人笑瞇瞇點著頭,眼角余光瞥著那個啞然失笑的年輕人,眼底則藏著一抹幸災樂禍。
少女猛然轉頭然后瞬間轉回,一臉幽怨和狐疑,“一點都不像啊。”
徐鳳年苦笑,心想這張鐵木迭兒的臉皮跟自己能像嗎?不過不像最好,難道還真去應付跟一個西域的傻丫頭,來一場“你就是徐鳳年”“對啊對啊”“真的嗎”“當然是真的啊”的對話?徐鳳年一想到這個就頭皮發麻,同時不由自主笑了起來,羊皮裘李老頭兒,以你年輕時的孤傲性子,當年肯定比自己更不厭其煩吧?
柴夫人火上澆油,低聲道:“傻閨女,真的是他,人家戴著假面皮呢,要不然你覺得那個人會大搖大擺來咱們西域?娘親還騙你不成?”
徐鳳年伸手捂住額頭。
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丫頭就那么毫無征兆地哭出聲,如果不是柴夫人輕輕遮住少女的嘴巴,她就是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再度轉頭,很認真地看著徐鳳年,抽泣道:“碧水姐姐很喜歡你……”
天真的少女很快哭腔著補充道:“碧水姐姐也很喜歡你……但是她在今天死了,你能幫我寫幾個字嗎,我以后給碧水姐姐上墳的時候,燒給她,好不好?”
柴夫人輕輕嘆息,眼神中有些祈求。
徐鳳年笑道:“可是現在也沒有筆墨啊。”
接著那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女干脆利落地拔刀砍下一段袖子,遞給徐鳳年后,又讓他伸出手,最后右手用刀尖狠狠在她左手手心劃開一道大口子,鮮血流在徐鳳年手掌上。
柴夫人毫不掩飾她臉上的自豪,我的女兒,性子自然隨我,不輸給西域最雄烈的男兒。
徐鳳年提起手臂,鮮血順著手指流淌指尖,在那截袖子上寫下“司馬碧水”這個名字。
少女忙不迭說道:“再加上你的名字。”
他只好加上“徐鳳年”三個字。
少女視若珍寶地收起不過是寫有兩個名字的那截袖子,看著血字,又忍不住嗚咽起來。但是她很快用手臂擦了擦眼淚,可憐兮兮望向徐鳳年,“要不然,也給我寫一幅?”
不等徐鳳年說話,她就開始抽刀割衣,一氣呵成,然后又要在另一只手掌劃口子,徐鳳年趕忙阻止她的舉動,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你把袖子給我就行。”
徐鳳年接過袖子,右手食指指尖輕輕一戳左手中指指肚,在那塊袖子上又寫下“徐鳳年,司馬鐵荷”七個字。
那個少女伸長脖子,死死盯著袖子,很不見外地輕聲道:“在兩個名字中間,加上一個贈字唄。”
徐鳳年又加上那么一個字。
兩塊袖子到手的少女這才算心滿意足,小心翼翼收起了“袖書”,也鄭重其事謝過了徐鳳年,這才起身離開,背對著他和娘親,偷偷抽泣著,一路走遠。
徐鳳年笑道:“柴夫人,你有個好女兒。”
柴夫人點頭道,“誰說不是呢。我這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讓她不要像我這樣過活,原本這點念想差點就破滅了,幸虧王爺今天出現在這里。”
她終于舍得站起身,嘴角噙著開懷笑意,“就不打擾王爺清修了。”
徐鳳年抬起頭,說道:“好好活著。”
柴夫人這輩子都不曾這般實心實意地對一個男子,深深施那萬福。
徐鳳年閉上眼睛。
你一定要在敦煌城好好活著,一定要等我。
之后三個多時辰,司馬家族已經開始在柴夫人的發號施令下,陸續散去收拾殘局,期間她和女兒有過一次并肩而立,遠遠看了眼坐在屋檐下閉目養神的徐鳳年。
當茅屋附近重歸萬籟寂靜,徐鳳年睜開眼睛。
果然,等不到六珠菩薩從爛陀山帶著那刀劍返回此地了。
那就只能先將就著用了。
接下來這場廝殺,由不得誰大氣磅礴,闊綽不得,必須得錙銖必較了,關鍵就看誰能撐到最后了。
徐鳳年撕掉那張臉皮,緩緩站起身,兩只大袖翻滾飄搖,燈火中,如同逍遙人間的謫仙人。
徐鳳年舉起一只手臂。
滿城佩劍藏劍,長劍短劍,古劍新劍,盡數飛掠而至,歡快顫鳴。
在他身前那條筆直一線上,劍與劍首尾銜接,依次排開懸停。
曾有老人在雨中小道上,滴水成劍。
徐鳳年浮起笑容。
風緊,這次不扯呼了。
徐鳳年手臂向前輕輕一推,然后開始挪步前行。
劍劍相接,最終匯聚成一柄長達數百丈的懸空長劍。
徐鳳年沉聲道:“走!”
此劍,剎那之間,破城而出!
撞向那個朝這座城直奔而來的北莽軍神,拓拔菩薩。
敦煌城。
深夜中,一位睡眠本就極淺的女子,當孩子啼哭起來,她很快就披衣起身,從搖籃中溫柔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破涕為笑。
她低頭看著那張稚嫩的笑臉,她也笑了。
她輕輕搖晃手臂,悠悠哼唱起來,“小地瓜呀小地瓜,快長大呀快長大……”
燕敕王趙炳麾下對外宣傳不過十萬大軍,卻是擁有實打實的二十余萬兵馬,堪稱將軍的武夫沒有一百也沒有八十,其中步軍大將張定遠和顧鷹,一個擅長揚長避短和以長擊短,用兵靈活,一個善于突擊,最喜好打硬仗死仗。還有原州將軍葉秀峰號稱南疆王明陽,以精于守城名動離陽南方。鶴州將軍梁越,善奔襲,拿步卒當騎軍使喚。這些人無一不是才華橫溢才桀驁難馴的武將,只不過風頭和鋒芒一直為北涼鐵騎所遮掩,這些人在離陽京城被人提及的次數,也許加起來都不如一個褚祿山或是燕文鸞,不過有一個肯定是例外,那就是南疆頭號大將吳重軒,老將不但統領南疆北邊半數兵馬,而且手中還握有南疆唯一一支騎軍,當時世子殿下趙鑄帶著那幾千騎軍趕赴廣陵道勤王平叛,準確說來是跟吳重軒借去的一部分兵馬。吳重軒與納蘭右慈一起成為趙炳的左膀右臂,但相比納蘭右慈深受燕敕王近乎盲目的信賴,在外統兵的吳重軒就相形見絀許多,三個兒子里嫡長子和嫡出幼子都被留在王府轄境內,只有一個庶出的兒子跟在這個老人身側,也未從軍,吃喝嫖賭那都是南疆北部的班頭人物,傳聞有一次趁著他老子巡視北方邊境的機會,帶著一百余精銳私軍扈從偷溜去南方耀武揚威,結果給世子殿下打得滿地找牙,這也就罷了,這哥們被打懵了以后也不知誰給出的餿主意,竟然光著膀子跑去王府撒潑打滾。平息過后,內幕如何外人不知,南疆只清楚燕敕王那個在北方擔任軍伍要職的三子趙瑜被召回了南方,反正打那以后,吳重軒就少有回到南方,一心一意鎮守南疆北部。
一隊二十余人的騎隊停馬揚鞭于廣陵江南岸,看著滾滾江水東逝,就像天底下最壯觀的一條白練在隨風起伏。這些騎士年齡懸殊,但人人披甲佩刀,精悍之氣極其惹眼。居中的幾騎更是有種久居上位凝聚出來的渾厚氣勢,又以那位腰桿挺直的白發老人最引人注目,老人緊握那根虎骨做桿虎皮做芯的馬鞭,瞇起眼,視線躍過江面,直直望向北岸。老人身邊兩位中年武將都是他用二三十年時間栽培起來的嫡系心腹,唐河和李春郁兩人名聲比張定遠顧鷹等人要稍遜一籌,但真要在沙場上分高下,老人不覺得他們就會輸。而且唐李兩人都出身南疆北地一等一的高門世族,擁有復雜的聯姻,這意味著老人比起被宗藩法例嚴重約束的燕敕王,具備更多中原方面的人緣。
唐河是個相貌粗曠的糙漢子,滿臉絡腮胡沒那功夫和心思如何打理,幾縷胡須打結在一起,彎腰摸著戰馬肌肉結實的背脊,抱怨道:“趙毅和趙珣這兩個藩王是事先說好了不成,怎的都這般天大架子,就是不愿幫我們渡江,借口說是要勝了曹長卿的水師,才好保證咱們的安危。”
老人便是南疆大將第一人的吳重軒,淡然道:“這道理也說得過去,十萬兵馬渡江不是小事。”
唐河大大咧咧道:“曹長卿擺明了已經收縮戰線,集中屯兵白蘆湖,那咱們去龍門渡讓青州水師護著過江不就成了,難道他趙毅水師還差這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要不然咱們從廣陵入海口附近渡江也行啊,曹長卿的戰船總不能爬到岸上繞過趙毅水師再跳入江中,來阻截咱們吧?這幫龜孫子,就是不樂意看到咱們南疆精兵順利過江。”
吳重軒搖頭道:“這是京城那邊的意思,你以為趙毅和趙珣能做主?”
唐河滿臉譏諷,放聲笑道:“當藩王當成這副德行,也算本事了。”
吳重軒向來是不茍言笑的冷清性子,大半生戎馬生涯,無論大勝還是慘敗,他從來都是無悲無喜的架勢,也就成了兵書上所謂“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的絕佳例子。吳重軒陷入沉思,比起身邊這些大多沙場驍勇卻并不熟諳廟堂的部將,作為主帥,老人要心思更重也更雜,這次自己領軍北上,何嘗不是一場豪賭?在正事之余,老人還有一件私事要做,有人要他照顧武帝城一個叫江斧丁的年輕人,作為交換,那人許諾他不但會擔任南疆大軍的北征主將,在北渡廣陵后還會有一場潑天富貴在等著他吳重軒。吳重軒對于此事沒有任何拒絕的機會,因為那人揭穿了他吳重軒成名道路上的幕后推手,黃三甲。關于這件秘事,別說那三個不爭氣的兒子,吳重軒就連白頭偕老的枕邊人都沒有告知。
這時候又有一支騎隊疾馳而至,唐河李春郁等人舉目望去,臉色都有些古怪。吳重軒一夾馬腹,驅馬前去,在馬背上對那個英氣勃發的年輕人輕輕抱拳,“末將見過世子殿下。”
這個只帶了五六騎扈從的年輕人,正是燕敕王世子趙鑄,相比吳重軒一伙人的鐵甲錚錚,趙鑄身穿錦袍,若非腰佩一柄南疆行伍常見的戰刀,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出門游歷的公子哥,而他身旁除了兩騎出自藩王府邸的貼身侍衛,還有幾個南疆外人,一男兩女,男人裝束奇怪至極,那顆光頭上有著和尚戒疤,卻穿著一襲道袍。年歲稍長的女子極為美艷動人,三十歲出頭的美婦模樣,若非她身上氣勢極重,讓人望而生畏,恐怕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在這狼煙四起的廣陵江畔,就要香草美人多早夭了。年輕些的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北地女子,容顏不算如何驚艷,卻也自有一股獨到風采。唐河李春郁這些將領對那半僧半道的男子以及三次登評胭脂榜的女子,都是久仰大名了,武帝城王仙芝的高徒,宮半闕和拳法大宗師林鴉,在江湖上那都算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至于這兩人為何依附了世子殿下,他們也懶得深思,不管世子趙鑄跟他們北地將領的恩主吳重軒有何矛盾沖突,幅員遼闊的整座南疆,都會由衷贊嘆,世子殿下年少從軍,在那蠻瘴之地差不多殺了個十進十出,筑起的大小京觀不計其數,在北涼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崛起前,南疆百姓都無比自豪,喜歡對外人說上一句,我們這里出了一個天底下最文武雙全的藩王世子。
趙鑄笑臉燦爛,回了一個抱拳,“辛苦上將軍了。”
吳重軒扯了扯嘴角,大概這就算是笑了。
趙鑄轉頭眺望江面,輕聲問道:“趙珣和趙毅兩邊是怎么個動靜?”
趙鑄終究是名義上的北征主帥,吳重軒僅是作為副帥,輔佐這個廣陵之行讓離陽大失所望的世子殿下,吳重軒沉聲道:“青州水師沿江一路東下,在廣陵江與武帛湖隘口、龍渡口和白蘆湖西端竹筏磯等要地層層分兵扼守,以阻歸路,而且青州水師的分兵頗有章法,無損主力水師的戰力,那趙珣身后肯定有高人指點。至于趙毅那半支廣陵水師,在水面廣闊的白蘆湖上,大型戰船更能發揮威勢,如今連舟布陣,猶如陸上鐵騎連營,曹長卿的西楚水師本就兵少船小,遇上這種陣勢,不但正面突擊不易,仰攻困難,而且連原本船小靈活的優勢也消失殆盡。”
趙鑄點了點頭,看似隨口問道:“暮春時節,白蘆湖往年這個時候是怎么個天氣,怎么個風向?”
吳重軒愣了一下,不但是這個從未親身參與過大型水軍作戰的老將,其余將領也給難倒了。
曾經手扛大鼎去砸隋斜谷那入城緩慢一劍的女子武道宗師,林鴉展顏笑道:“春雪樓那幫常年就住在廣陵江畔的謀士,又不都是酒囊飯袋,會考慮這些的。”
趙鑄感慨道:“那么現在就看曹長卿能否以一人之力,挽狂瀾于既倒了。”
宮半闕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難,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都到了,還有東越劍池的柴青山也不會缺席,據說連徽山那姓軒轅的女子也會助陣。加上傾巢出動的趙勾,殺掉曹長卿不用想,但要說阻擋一二,不是什么難事。”
吳重軒那支騎隊告辭離去,趙鑄依然久久停馬江畔,晃了晃腦袋,低頭看去,他腰間那柄佩刀用細繩系了一只破舊錢囊。
這位世子殿下喃喃自語道:“如果有一天,江山歸我趙鑄,江湖歸你徐鳳年。那也不枉我們兄弟二人相識于丹銅關。”
他伸手握住那只親自縫縫補補很多次的布袋子,咬牙沉聲道:“姓徐的,不管碰到什么天大的難事,可都別死啊,我這輩子就只認你這么一個兄弟!千萬別逞英雄,大不了你來我這里,要知道當年那個窮得口袋里一聲叮當都響不起來的小乞兒,今兒比誰都有錢了!”
北蠻見錦繡綢緞,不信有蟲食樹吐絲而成。昔年中原士子,不信草原有氈帳容納千人。天下人不至廣陵江,則不信水上有大舟兩萬斛。
在白蘆湖中央,一艘高去水面三四丈的雄偉樓船形單影只地航行在湖面上,看船頭方向,是往西楚水師大軍而去。
一桿姜字大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有一位絕美女子背負紫色劍匣,站在三樓欄桿處,衣袂飄飄乎如仙人。
湖面遼闊,突然遙遙出現一葉扁舟,越來越靠近,直到與樓船相隔數十丈處才齊頭并進。
一襲白衣坐在舟頭,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吊著一只酒壺。
身后站著一位大袖紅袍的撐蒿人。
背劍女子和白衣女子幾乎同時對視了一眼,僅僅一眼就不再相看。
世人不知,這場相逢,竟是間隔了足足八百年。
白衣洛陽收回視線,仰頭喝了口酒,懶洋洋微笑道:“這么多年了,還是一如既往覺得討厭啊。”
那邊,姜泥伸手按住劍匣,這才讓呼之欲出的匣中劍止住長鳴。
屹立于黃沙千里之上的那座西域大城。
面容木訥長臂如猿的矮小漢子在長劍即將出城之時,不再壓抑體內那股充沛到了駭人境地的渾厚氣機,頓時身形暴漲,這才算恢復他的正常體態。
長劍一線奔赴而來。
他伸出一掌,撞在第一柄劍的劍尖上,手腕一擰。
那條直線上的千余把“飛劍”為之全部飛旋一圈。
洞穿厚重城墻而掠出的長劍在一陣旋轉后,硬是在城墻等人高處炸開一個大如簍筐的孔洞。
下一瞬,就只見身形前撲的拓拔菩薩一掌拍在城墻上。
滿城轟動,如遭地震。
出城“迎客”一百六十劍,悉數寸寸碎裂,還留在城內同氣相連的七十劍,也給拓拔菩薩一掌震爛。
走在城內寂寥街上的徐鳳年一揮袖,長劍變換如仙人手中鎮壓世間陰物的雷鞭,紫電縈繞,長鞭在內城墻上一陣猛烈劃抹切割,其氣刀切豆腐一般透過城墻,激射拓拔菩薩。
這個多年以來出手次數寥寥無幾的北莽武道第一人,大步踏前,直接蠻橫撞開了城墻,入城后,一手扯住那條看似長鞭形狀實則劍意精髓的罡氣,將其撕碎,另外一只手隨手拍出,那塊崩裂后還來不及落地的城墻碎石一閃而逝。徐鳳年雙指并攏,輕輕勾勒,紫氣沒有絲毫衰落的長鞭迅速彎曲縮回,將那塊破空而來的巨石攪爛,一鞭之下,連長街都給撕裂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下一刻拓拔菩薩左腳踩在“劍尖”頂端,整條“劍身”開始扶搖晃動。
徐鳳年輕念一個“散”字。
剩余七百多把飛劍如得靈犀人性,“自行其是”,一陣眼花繚亂的瘋狂飛舞,動后是靜。
七百劍凌空而停,構造出一座半圓大陣,七百劍尖直指地面上的拓拔菩薩。
這一停不過是轉瞬而已。
劍雨急落。
如天上暴雨落人間。
那陣陣噼里啪啦的劇烈聲響,宛如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一把油紙傘面上。
街道上,塵土飛揚。
徐鳳年一腳結結實實踹在了拓拔菩薩的胸口,讓他從哪里入城就從哪里出城。
只是拓拔菩薩以一種比出城速度快上無數的速度,再度沖入城,一拳轟在徐鳳年抬臂格擋的右手肘上。
然后徐鳳年的右拳和拓拔菩薩的左拳同時撞擊在一起。
兩人不過是各自后退兩步。
但是他們左右兩側的那些高低建筑,全部塌陷。
而兩人腳邊附近的街道上,或筆直或傾斜插滿了那些落地之劍。
拓拔菩薩在跟徐鳳年又一次對撞一拳各自后退后,皺了皺眉頭。
因為他發現那五百柄長劍竟是同時沒入地面,消失不見。
徐鳳年練刀習武以來,一路行來的兩座江湖,這些年中與人對敵死戰,多是借用他人招式,少有自創招式。
今天,徐鳳年不但要賭一回勝負一場生死,更要借此機會,讓自己重返同等高度卻是另一種境界的巔峰!
先前,天下一劍。
之后,地上一劍。
在徐鳳年后退三步后,一條飛劍匯聚而成的滾滾地龍破土而出,直撲拓拔菩薩。
其勢之壯,其力之大,其氣之長,根本不是先前出城那一線劍所能媲美。
拓拔菩薩竟然被硬生生撞出城去。
這一劍之后,徐鳳年的心境也隨之水漲船高幾分。
他瀟灑走出城,那份寫意風流,可惜無人看到。
若是一輩子眼高于頂的羊皮裘老頭兒還在世,也要叫一聲好,喝一聲彩吧。
若是老黃還在,肯定會咧嘴笑,那樣缺著門牙,伸出大拇指。
如果某個挎木劍與他徐鳳年一起闖蕩過江湖的游俠兒也能看見,多半會嘴上說著有什么了不得的不服氣言語,在心底卻是比誰都更開心吧?
徐鳳年輕輕看了眼遠方。
像是在看一眼江湖。
這個只有自己,有些孤單的江湖。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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