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九十九章 大王巡山

(晚上還有兩章.)

西北邊塞,孤城依磧,云沙泱漭.

拂曉時分,馬蹄輕盈,身材高大的練氣大宗師拉韁勒馬,望著這幅天高地闊的蒼涼畫面,心境尤為祥和.她身邊僅有兩騎而已,吳六鼎和女子劍侍領銜的吳家百騎在一天前跟他們分道揚鑣,在白馬義從的護送下,一同前往褚祿山坐鎮的北涼都護府駐地,不出意外,這群世間頂尖用劍之人會作為北涼邊軍最為隱蔽鋒銳的"刀尖"使用.至于那名年紀輕輕的一方重臣徐北枳也已單騎返身.而她與徐鳳年和隋斜谷則繼續北上,直接穿過了涼莽交界的邊關防線,大搖大擺來到了南朝龍腰州境內.澹臺平靜彎腰伸手撫摸了一下細柔的馬鬃,這匹戰馬雄俊非凡,確實只有北涼才能養出這般腳力出眾的駿馬,她抬頭看了一眼高坐馬背安靜無言的年輕涼王,這一路行來途中,一封封諜報軍情不斷送到他手上,徐鳳年看過便隨手燒毀,似乎沒有一次插手邊境軍務.這樣的甩手掌柜,看上去做起來很輕松愜意啊,像是誰來坐他這個位置都能勝任.不過澹臺平靜還不至于如此井底之蛙,北涼既然號稱手握三十萬鐵騎,若是身處歌舞升平的世道,不是姓徐就能當太平王爺的,離陽趙室早就狡兔死走狗烹了,何況還是當下的亂世局勢,北莽百萬大軍壓境,換做任何一個不能服眾的平庸之主擁有西北門戶,不等北莽大軍亮出兵鋒,北涼這邊就已經大亂不止,邊軍再多,只要軍心渙散,就算再給北涼三十萬甲士,也一樣擋不住被那老婦人放出籠子的北莽虎狼之師.

徐鳳年拇指和食指下意識摩挲著那粗糲馬韁,駐馬山坡,舉目眺望.

火絕煙沉右西極,谷靜山空左北平.但使將軍能百戰,不須天子筑長城.

這是一首在中原地帶膾炙人口的邊塞詩,詩人本是前途錦繡的寒士,禍從口出,正因為此詩在文壇素有"媚涼媚徐"之嫌,詩人回到中原為官之后,在地方官場上足足蹉跎了十多年,始終不得升遷,最后抑郁辭官,就此沉寂.徐鳳年在初次跟老黃游歷江湖的時候,曾經去過詩人老家,雖說當時囊中羞澀得厲害,但是打腫臉充胖子買壺酒拎去拜訪還是沒問題的,可惜只見青苔滿階不見人.徐鳳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會兒只覺得肯定是趙家天子動了手腳,等到后來親身經歷了些官場規矩,逐漸清楚未必是當坐龍椅的男人如此小心眼,而是下邊揣摩天心的地頭蛇官員們察言觀色罷了.不說遠處,只說近在咫尺的北涼,有多少官員為了巴結自己,動輒拿價值千金的古玩字畫跟北涼成為親家的青州陸氏走關系又為陸氏子弟在北涼官場的暢通無阻開了多少扇不為人知的后門哪怕是稱得上北涼最為清流的一些書院先生,也對文采平平的陸氏子弟青眼相加,希冀著跟陸家繼而跟徐家結下幾分香火情.如果不是陸丞燕有主見,陸氏家主陸費墀早就借此一躍成為北涼文壇宗主了.徐鳳年難免有些感傷,他猶記得陸家老祖宗死前交給陸費墀的那只普普通通的竹篾燈籠,是想著陸費墀能夠接過那跟隨亂世一同搖曳的燈火,爭取薪盡火傳.很顯然,對于舉族搬遷貧瘠北涼早有怨言的陸費墀,在北涼扎根的過程太過順當后,突然發現陸氏在北涼有了無人爭鋒的大風光,不僅是陸費墀,整個陸氏都太快得意忘形,遠不如同為"皇親國戚"的老狐貍王林泉那么藏拙.但真正讓徐鳳年感到積郁的正是王林泉的安分守己,春神湖王家越是刻意對書香門第的陸氏處處忍讓,何嘗不是故意挖坑讓陸氏跳進去王林泉的陽謀算計,其實比起陸家的不識趣,更讓徐鳳年頭疼.

可這些圣賢難斷的腌舎,說不得也理不清,徐鳳年身為兩個家族的"乘龍快婿",總不可能拿北涼王的身份倚勢凌人,大抵是做多錯多的結局,總歸逃不掉厚此薄彼的說法.

好在這些棘手之事,還算不上燃眉之急,而且陸丞燕那女子的處置也得體合宜,連二姐徐渭熊都承認她挑不出陸丞燕的瑕疵.女子與女子之間,婆媳,姑嫂和妯娌,這些關系,那可都是不見血的刀光劍影.男子身處其中,自然是無比遭罪.

徐鳳年,或者說北涼的大難當頭,從徐驍封王就藩北涼后就一天都沒有變過,是虎視眈眈的北莽.

只要能滅掉北涼,繞過顧劍棠坐鎮的東線邊關,那么膏腴之地的中原就是任人宰割的娘們,北莽這個饑渴難耐的漢子如何能不拼死沖擊北涼

以前在徐驍和師父李義山的謀劃下,北涼雖然不存在守還是不守的問題,但如何守,是活守,依舊有著足夠讓北涼鐵騎輾轉騰挪的余地,可裹挾流民一同退至西域,也可退守西蜀以南詔作為支撐,足夠跟北莽大軍死磕到底,北莽即便打下了戰事不利后主動撤兵的北涼,那也是一座堅壁清野的孤地,反而拉升了北莽大軍的補給線,北涼可以在西蜀邊境繼續跟北莽對峙,甚至可以在廣袤千里的西域騷擾戰線過長的北莽.但是因為陳芝豹封王入蜀的緣故,把北涼西蜀南詔這一整條縱向的西線給攔腰斬斷了,如此一來,徐鳳年和北涼就沒有了戰略縱深,只有死守.

徐鳳年內心深處有些不可與人言的愧疚,談不上愧對北涼百姓,僅僅是覺得自己愧對李義山.

北涼.[,!]軍內部對于北莽王庭的后院起火,表現得太過樂觀,徐鳳年不認為這能牽制多少北莽壓境大軍的戰力,有利字當頭,那就是大勢所趨,那老婦人只要恩威并濟,一手是拓跋菩薩的大軍鎮壓,一手是入主中原允諾的封侯封爵,真正做到眾志成城舉國南下,時間不會太久.

隋斜谷百歲高齡,大江南北天涯海角都走過,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也都看過,世情世物已經很難勾起這位獨臂老人的感觸,他在怔怔出神的徐鳳年身邊,實在有些無聊,隨口問道:"老夫年輕那會兒,就不懂那些將領士卒怎么就喜歡打仗,真是不怕死嗎春秋戰事還好理解,亂世人不如太平犬嘛,命如草芥不值錢,那是被逼得人人不把命當命,如今北涼也算承平已久,真能擋得住北莽百萬大軍"

徐鳳年平靜道:"很簡單的道理,為國舍家,為家舍身.沒誰不怕死,只是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本賬,我們北涼鐵騎的悍不畏死,除了北涼人生性勇烈之外,還有就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們沒有退路可言,家就在北涼,他們一退,邊軍一散,北蠻子鐵騎南下,他們哪怕逃出北涼,兩條腿也跑不過北莽戰馬的四條腿."

隋斜谷撇撇嘴,譏諷道:"你們當官的,就沒一個是好東西."

徐鳳年笑道:"我不也沒退路嗎"

隋斜谷白眼道:"就你這身手,要真是想殺人,怎的不單槍匹馬去龍腰州殺它個七進七出難不成拓跋菩薩和洪敬巖那幾個還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頭盯著"

徐鳳年淡然道:"我是能這么殺,可北莽武評上的人物也能這般殺回來,兩國交戰,這樣的舉動,不能說毫無意義,可真的是意義不大.當然,如果有一天北涼已經守不住西北大門的話,我肯定會這么做."

隋斜谷還要說話,只聽澹臺平靜冷哼一聲,長眉飄搖的吃劍老怪物立即閉上嘴巴.

就在此時,遠處揚起一陣塵土,看路線是要長驅南下,大概是看到了小沙坡上的突兀三騎,這些騎術精湛的家伙直奔山坡而來,但是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在坡底以外五十丈停馬不前,與坡頂徐鳳年三人兩兩相望.

是一標北莽精銳斥候,看甲胄衣飾,不是與北涼游弩手齊名的烏鴉欄子,應該是南朝大將軍柳珪的嫡系先鋒.

柳珪,曾被北莽女帝贊譽為可當半個徐驍.原本是有望接替黃宋濮成為南院大王的人選之一,只是給那老婦人嘴里的"董胖墩兒"捷足先登了而已.

身為斥候,不論是北莽還是北涼的,都最講究規矩,除非是同行之間的狹路相逢,否則不泄露行蹤前提下的收集軍情是第一要務.

不過能隨手摘掉幾顆敵方頭顱的話,想必誰都不會拒絕.

這一標探子中沖出一騎,在百步外搭弓射箭,準頭極好,直刺坡上三騎居中的徐鳳年頭顱.這蠻子大概是想確定這三騎的實力,不好惹大不了就后撤,是繡花枕頭那就殺人奪馬.

如今涼莽兩軍對壘,最早開始互換性命的肯定是斥候.

徐鳳年撇過頭,躲掉這根箭矢.

那一標探子很快就撥轉馬頭退去.

隋斜谷瞪大眼睛問道:"送上嘴的肉也不吃蚊子肉不是肉"

徐鳳年搖頭道:"自然會有頂尖北涼游弩手的暗中盯梢.現在北莽的騷擾看上去很莫名其妙,我這邊為了獲得北莽準確動機,已經付出了無法估量的損失,這些北莽探子的行軍路線就成了最寶貴的蛛絲馬跡.至于誰才是真正的魚餌,就看雙方的實力和運氣了."

隋斜谷大大咧咧道:"彎彎腸子,真是不爽利!"

徐鳳年笑道:"難道要北莽百萬大軍乖乖囤積一處,然后跟我們三十鐵騎來個一次性廝殺就是爽利了"

隋斜谷反問道:"你省事他省事,皆大歡喜,誰輸誰滾蛋,還要咋的"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北蠻子倒是很希望北涼這么做,說實話,我也挺想的."

老劍客的說法聽上去很外行很荒唐,但如果涼莽真能這么果決不留余地,還真是皆大歡喜,北莽有希望一口吃掉南下路途的攔路虎,而北涼也不是沒希望一舉擊潰北莽大軍.北莽的優勢很明顯,人數占據絕對優勢,但是北涼的優勢在于北莽大軍暫時性的群龍無首,董卓雖然已經是名義上的大軍統帥,可是他除了麾下十余萬董家軍,洪敬巖的柔然鐵騎,龍腰州姑塞州的戊軍,柳珪楊元贊在內幾位大將軍的親軍,他這個南院大王可以調動,但絕對無法做到如臂指使,而北涼不一樣,褚祿山和袁左宗可以做到對北涼軍的絕對掌控,在一戰定勝負的對峙中,這就是北涼的機會所在.只不過這種等于在拿兩個王朝國祚下賭注的"意氣之爭",對雙方而言都太過奢侈了.

徐鳳年看著那些北莽斥候北撤,輕聲道:"半個徐驍不管這場大仗誰輸誰贏,你柳珪的四萬人馬肯定會死絕."

澹臺平靜問道:"接下來怎么說是去都護府還是繼續北上"

"去瞧一瞧北莽百萬大軍."

徐鳳年縱馬下坡,往北疾馳.

只能跟在后頭的隋.[,!]斜谷忿忿道:"你小子不是才說這種行徑毫無意義嗎!"

徐鳳年笑瞇著眼,轉頭望向高大女子,裝傻問道:"澹臺前輩,我有說嗎"

澹臺平靜面無表情道:"沒有."

隋斜谷欲言又止,憋得那叫一個難受.

徐鳳年自顧自哼起一支小曲兒.

大王叫我來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

巡了東山殺路人,巡了西山看日頭.我家大王三頭六臂呦,嘍啰我搶了小娘扛在背,可憐到嘴肥肉不下咽,何時才能翻身做大王呦……(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