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五十八章 輕重之爭

四萬薊南老卒安然無恙穿過青秧盆地,老將軍楊慎杏還有意無意在邊緣地帶的一處高坡上,停馬回望,似乎有些沒有遇上伏兵的釋然,也有些沒遇上硬仗的失落。這位安國大將軍肚子里有很多貨,連兒子楊虎臣也沒有告訴,兒不如孫,嫡長孫楊文奇是家族內唯一的帥才,只是太過年輕,楊慎杏不希望這個孩子過早沾染沙場之外官場之中的算計,而兒子楊虎臣僅是將才之資,多說無益。這趟南下,他們楊家薊南兵的勝負,其實根本無關大局,曹長卿就算有心想要一場開門紅,也只會盯著閻震春那塊肥肉,唯有清理掉東豫平原之上三萬騎軍,才不至于被人在頭頂上任意拉屎撒尿。楊慎杏笑了笑,閻震春不愿意收納那群從沒上陣經驗的子弟兵,除了老家伙跟京城公卿勛貴一直關系寡淡之外,未嘗不是清楚自己的兇險處境,不敢借機交好于太安城權貴門庭,萬一死了幾十個年輕世家子,那可就是一口氣得罪數十個京城門閥的下場。到了戰場上,敵人誰管你爹娘是多大的身份?殺紅了眼,一顆頭顱就是一份軍功。

楊慎杏正在想著接手掌管櫆囂軍鎮后,怎么尋覓新機遇才好喂飽那幫紈绔子弟。老將軍聽著一串尖銳哨鳴,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翻身上馬,向南而去。

一騎突入陣型,無人阻擋,是薊南老卒里的精銳探子,此時身負重傷,后背上插了一枝羽箭。斥候一律快馬輕騎,為了追求極致速度,除了接觸戰必須具備的短弩佩刀,幾乎不會披甲。楊慎杏快馬加鞭,趕到探子落馬處,這名楊慎杏都能喊出名字的中年斥候已經氣絕而亡,更早到達的楊虎臣扶住斥候尚且溫熱的尸體,咬牙切齒,正要開口稟報軍情,在馬背上的楊慎杏擺了擺手,楊虎臣也知道輕重,命人抬走陣亡老卒的尸體,上馬后跟父親并駕齊驅,兩騎迅速來到僻靜處,楊虎臣這才黑著臉沉聲道:“爹,去櫆囂軍鎮的六名斥候,就回來這一個,城頭已經豎起了楚字大旗,城前也連夜臨時挖出了三道壕溝,其中胸墻、雉堞和箭垛的設置,手法嫻熟,不比咱們薊南工營生疏,此城兩翼更有騎軍游曳,數目不詳,但應該是不打算死守櫆囂了。怕就怕這幫西楚余孽一口氣都將全部騎軍擺在櫆囂附近……”

楊慎杏冷笑道:“斷然不會,櫆囂地勢只能放下三千騎,再多就只能做做樣子,三千騎,加上城內六七千叛軍,守城還行,主動出城攻擊,腦子被驢踢了還差不多。現在怕就怕他們更多盯著咱們身后的這條補給線,過了沁水津渡,多出一個青秧盆地。”

楊虎臣小心翼翼問道:“爹,咱們是否退回沁水津渡北岸?有河水阻隔,對方就算有騎軍優勢,也施展不出,是攻是守,咱們都還有主動權。大不了就是沒了頭功而已……”

楊慎杏面沉如水,沒有作聲。這時候又有新一撥斥候返身帶回軍情,傳來一個讓楊慎杏楊虎臣父子覺得荒誕的消息,櫆囂重鎮外有兩千輕騎開始向北快速推進,很快就要跟他們迎頭撞上。薊南步卒的南下速度快慢適度,稱不上步步為營,但應對各種敵襲都不至于手忙腳亂,更遠遠稱不上疲憊之師,何況楊慎杏麾下也有四千養精蓄銳多時的輕騎,楊慎杏覺得有些好笑,對方是哪兒娃兒帶的兵,是不是熟讀兵書結果把腦子讀傻了?只覺得對上遠征步卒,只要手里握有騎兵,就可以大肆撲上?楊慎杏微笑著下令道:“虎臣,讓文奇做先鋒,領兩千騎前往,你則親自率領三千騎隨后壓陣,若是咱們那‘三千鐵騎’主動請命,你不妨應允下來,讓他們居中撿取戰功即可,見見血也好,回京以后才好跟他們那幫狐朋狗友吹噓。還有,讓人注意盯著青秧盆地的動靜,西楚這些個捧了十多年兵書的愣頭青,保不齊會做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舉動。”

楊虎臣領命而去,楊慎杏策馬緩緩前行,然后登上一座緊急搭建起的簡陋瞭望樓,老將軍扶著粗糙欄桿,有些感慨,春秋戰事中,兩軍對陣,天時地利人和,錙銖必較,他曾經跟北涼數人都并肩作戰過,那才是真的賞心悅目,袁左宗的騎軍沖鋒,哪怕人數在劣勢上,但在旁觀者眼中,仍有獅子搏兔的氣勢。褚祿山的殿后阻截,不論追兵有多少萬人,這頭肥豬永遠不會讓人感到有后顧之憂。至于陳芝豹的坐鎮軍中,一場戰役之中下達數百條精準指令,每一營每一名都尉都如臂指使。當今天子為何獨獨青眼于這名小人屠,因為正是陳芝豹,在十萬以上大軍的對壘廝殺中,在春秋兵甲的葉白夔手上贏得過絕對戰果,而且贏得毫不拖泥帶水,那叫一個干脆利落。楊慎杏嘆了口氣,老人何嘗不知春秋最大功臣姓什么?只是那瘸子贏了沙場,輸了廟堂,怪不得別人。

楊慎杏咦了一聲,兩支人數大致相當的騎軍各自陷陣后,對方在文奇的沖擊下,竟沒有兵敗如山倒,還有一戰之力?老將軍原先還有些擔心這是敵人的誘敵之計,文奇年輕氣盛,若是讓己方騎兵在這里折損過大,終歸不美。老人自嘲一笑道:“這畢竟不是當年咱們打西楚那會兒啊,哪來這么多死磕的血戰死戰?”

楊慎杏安靜望著戰場的動向,當老人看見那私下跟兒子調侃為“三千鐵騎”的精兵沖出,點了點頭,虎臣此時放出他們沖陣,恰到好處,文奇跟敵方的戰損大致是二對三,一來是文奇在戰局略優的形勢下收割不夠果決,沒能立即擴大戰果,二來這批敵騎應該是西楚花大血本喂養出來的精兵,是試圖用一個勝利來鼓舞整個西楚軍心的。楊慎杏皺了皺眉頭,那三千騎在如此巨大優勢下的沖鋒,竟然還這般婆婆媽媽?老人視野中,三千騎在大概身陷大堆人馬尸體之中,沖速明顯降低了太多,馬術不佳是一部分原因,更多應該是近距離見著那么多前一刻還鮮活生命的殘肢斷骸,給嚇到了。不到小半個時辰,櫆囂騎兵丟下了六百多具尸體,孫子楊文奇的騎兵已經故意讓出一條追殺通道,而楊虎臣則始終保持勻速推進,那三千騎經過初期的不適后,父輩們到底是戰場上活下來的功勛將領,骨子里的血性,才過了一代人而已,遠未全然淡薄,三千騎里的將種子弟,在貼身扈從的小心護駕下,人人爭先。

楊慎杏笑了笑,輕聲道:“總算還有那么點當年你們祖輩父輩在戰場上拼命的樣子。”

楊慎杏握著護欄,突然臉色劇變。

大地震動。

這不是薊南輕騎帶來的那種小規模輕微顫動。

人馬負甲的鐵騎。

真正的重騎!

楊慎杏不是不垂涎那種瞧著就震懾人心的重騎,只是沒有負重卓越的大馬,沒有足夠的銀子支撐養護,而且屬地沒有真正的平原可以馳騁,三者缺一,就別做夢了。擁有一枝千人以上的重騎,幾乎是每一名實權騎將都割舍不掉的執念。

楊慎杏陰沉著臉,“不投入東豫平原,砸在這里,真當老子的薊南老卒是紙糊的?!”

一股黑色洪流從視野中涌現。

楊慎杏松了口氣,看似勢如破竹,不過是千余騎,影響不到大局。同樣是體力充沛的生力軍,就看虎臣的三千輕騎和對方的一千重騎,誰更狹路相逢勇者勝了。

年輕驍將楊文奇自然比爺爺楊慎杏更早感知到敵軍重騎的“入陣”。

他抖掉槍尖上的鮮血,沒有魯莽結陣阻擋,而是派人傳令給那“躺在馬背上拾取戰功”的三千騎,立即后撤,而且務必不要掉頭就退,而是要給他父親楊虎臣的三千輕騎騰出一條通道。這當然同時也便于敵方重騎一鼓作氣的沖鋒,只是兩權相害取其輕,總好過這三千騎裹挾其中,不但要被重騎殺個通透,還要阻礙父親三千騎的沖鋒,到時候己方六千人馬亂成一鍋粥,經得起對方這赤甲鐵騎的巨大沖撞?楊文奇看著那些很多光顧著提槍刺殺落馬敵方輕騎的紈绔子弟,一些人還大笑著故意戳空長槍,逗弄著在他們馬蹄下狼狽躲避的敵方士卒,楊文奇震怒不止,快馬上前,一槍輕輕刺中一名世家子弟的鎧甲上,怒喝道:“抬頭看一看前方!不想死就按令后撤!”

好在一千重騎的沖出,不可能盯著他們這散亂在戰場中的五千騎追殺,在楊文奇麾下輕騎和世家子扈從的牽引保護下,大部分總算成功后撤,但仍有數百騎沖在最前頭的公子哥“鐵騎”有些愣神,而且醒悟之后,也只是在直線上調頭逃竄,留給那一千多重騎一個大搖大擺的后背。楊文奇眼眶通紅,遙遙看到數百騎中幾個熟悉的身影,這些家伙那可都是太安城里住在頂著公伯侯爵位頭銜的高門府邸里,楊文奇一咬牙,讓身邊幾位跟隨爺爺一起南征北戰的老卒,率領三百親衛騎兵上去拯救那幫混蛋。

楊文奇繞出一個弧度撤退,淚流滿面,不忍心去看身后的場景。

楊虎臣一騎當先,怒喝道:“殺!”

楊慎杏眼睛睜大,扶住欄桿的雙手止不住顫抖,青筋暴起。

隨著一千重騎的浮出水面,遠處又有左右兩翼各一千輕騎沖殺而出。

楊慎杏不是神仙,改變不了一觸即發的戰局。也不用他如何多說,薊南老卒在各自將領帶領下開始結陣拒馬。

一隊世家子弟的輕騎堪堪躲過沖鋒重騎的洪流撞擊,他們從直線之外的路線上瘋狂撤退時,仍是趕不上這股黑色潮水的潮頭推進,只能從側面眼睜睜看著這支重騎軍的不斷躍肩而過。

重騎兵人馬披甲,只提長槍,看不見表情,除了雷鳴一般的沉悶馬蹄,無聲無息。

然后在戰場側面的他們看到,無數薊南騎兵被重騎一撞之下,許多戰騎連人帶馬都給撞飛出去。

甚至有兩名楊家老卒被一槍洞穿,而他們的長槍只在敵騎的甲胄上劃出一點火星,就滑開,只有那些僥幸用長槍刺中鮮紅馬甲縫隙的,才將敵人挑落馬下,但那些即便注定落馬的敵人,他們的長槍仍舊刀割豆腐似的,輕而易舉將正面的薊南騎軍刺爛。

遠處看去,一排排當場死在馬背之上的尸體被悍然撞飛,墜地,然后板上釘釘地踩踏為肉泥。

楊慎杏一臉匪夷所思,瞪大眼睛,竟是自己這方全無一戰之力?要想調教出一支在戰場上不是累贅而能一錘定音的重騎,何其之難?!

楊慎杏憤怒至極,一半是西楚余孽帶給他這位安國大將軍的“驚喜”,一半是對方選擇將薊南老卒作為突破口的那種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