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過后,呂云長不情不愿跟著三人一起撿取那些名劍的殘肢斷骸,少年實在想不明白神仙師父都有這般家底了,咋還跟持家婦人般斤斤計較柴米油鹽。王生不似呂云長沒心沒肺,撿劍捧劍之時多有哀容,呂云長是個瞧不起劍術的刀客,她則不同,親眼見到幾十把曾經名震江湖的神兵就此銷毀,難免心有戚戚然。呂云長在將最后一捧斷劍丟入車廂時,瞥見王生魂不守舍的模樣,調笑一句跟娘們似的,就是牛高馬大了些,一點都不水靈。王生一怒之下,就伸手握住了腰間鵝兒黃,剎那之間,劍氣橫生,不容小覷。膽大包天的呂云長絲毫不懼,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手心在大霜長刀刀柄上旋了一圈,眼神炙熱,詢問王生要不打一架,誰贏誰做神仙師父的大徒弟。王生臉色一變,沒有開口說話,一時間這對少年少女僵持不下,老諜子看不下去這等稚氣的內訌,就要各打五十大板,好讓兩個小崽子知道輕重,不曾想年輕藩王非但沒有勸和,反而火上澆油讓他們就此立下三年后一戰的誓約,生死自負。事后老諜子私下詢問緣由,徐鳳年笑道故意讓他們兩個孩子互為磨刀石,而且對于雙方都不會藏私,會分別授予世上最上乘的劍術刀法,他也想看一看這刀劍之爭的勝負。
馬車行至幽州邊境,呂云長聽聞別州都未曾聽過的一陣急促馬蹄聲,單一卻異常沉重,少年趕緊松開韁繩,跳到馬背上,翹首以望,結果看到讓少年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一幕,數百精騎一律白馬白甲,佩涼刀負勁弩,馬背起伏幅度與馬蹄落地絕對一致,難怪在驛路上疾馳而來,只聞聲響,就像一匹戰馬在奔走。北涼大馬,徐家涼刀,這兩樣,都是離陽其他藩王垂涎三尺的寶貝,呂云長不比孤陋寡聞的王生,武帝城魚龍混雜,好奇心重的呂云長對江湖事和廟堂事都有粗淺涉獵,一路西行,少年大抵猜出了神仙公子哥的身份,只不過身為東海廝混市井巷弄的江湖兒郎,從不知西北邊塞的景致,也想象不出西北徐家鐵騎的雄壯,此時親眼所見,少年才有了最為直觀的印象,只覺得給他幾千騎兵,任它武帝城高手如云,也能碾壓幾個來回了。一時間少年有些癡然,只覺得閉起門來練刀,練來練去都是繡花刀,不如去邊境投軍,練出一身殺人刀。
八百白馬義從來了一半,見到涼王,同時下馬扶刀跪拜,徐鳳年隨意掃視一眼,多是新面孔,這不奇怪,當初那撥親衛騎兵,大多作為心腹親信打散滲入了各地軍伍,尤其是跟隨自己去鐵門關截殺皇子趙楷的那批白馬義從,多半有了不俗官身,官階即便不高,但都有些實權在手,一些個戰場表現出挑的年輕人物,如狠子洪書文這般,更是鯉魚跳過龍門,前程錦繡。徐鳳年抬了抬手臂,示意白馬輕騎們上馬跟隨,繼續前行。
徐鳳年沒有直奔涼州藩王府,而是在中途折向南邊的陵州,只帶了王生呂云長兩個孩子,老諜子跟著白馬義從先進入涼州,然后再去褚祿山的拂水房“點卯”。徐鳳年此行是去看那個被自己從北莽拐騙過來的橘子刺史,徐北枳。西北的節氣是春秋相連,因此被稱作冬長無夏,倒不是說沒有酷暑時節,該熱的時候往往比其它地方要炎熱太多,地高天近,無處可躲,日頭曬得自然就狠,不過當下臨近立秋,一樣沒有涼風將至的跡象,這讓水土不服的呂云長有些病懨懨,受過底層生活磋磨的王生還好,練劍一如既往的勤懇不懈。南下途經的黃楠郡是北涼糧倉所在,蘆葦溪水連綿,水草肥美,既是出塞的咽喉要道,更是涼西走廊的腰肢所在,此時此地,中稻玉米等都開始灌漿成熟,晚稻也開始拔節孕穗,棉花裂鈴吐絮,一派塞外江南的別致風情,看得兩個孩子嘖嘖稱奇,一路南行,兩個孩子始終比徐鳳年更為矚目,一個扛了柄白鞘大刀,一個背負背匣不說,身上還捆綁了七八柄劍,倒不像是少年游俠了,反倒是像個販賣劣劍的。
三人進入陵州州城前,在官路上遇上一支同為由北往南的鏢隊,人人騎乘高頭大馬,馬車也尤為豪奢氣派,打著劉字旗號,旗幟上繡著一尾黑金魚龍。鏢隊不知怎么跟一群外來士子起了糾紛,照理說北涼當下極為倚重赴涼士子,只要腹中有幾兩真才實學,都會被授以重用,常人都該退避三舍才對,不過鏢隊竟是二話不說,就把那幫衣著鮮亮的士子打得哭爹喊娘,吃痛之后,個個眼神怨毒。呂云長對江湖脈絡十分門兒清,見著那旗幟,就一臉艷羨道:“王木頭,瞪大眼睛瞧瞧,是魚龍幫,如今江湖十大門派里頭的一個!雖說比不得春神湖邊上的快雪山莊那樣清貴,更比不上徽山大雪坪那座缺月樓高高在上,可魚龍幫什么江湖人都敢收,任你是江洋大盜還是綠林草寇,只要有本事,都能在魚龍幫撈上油水位置,所以這個幫派是出了名的人多勢眾,誰都不放在眼里,幾個北涼以外的幫派,只要招惹上魚龍幫,就算隔著一個州,魚龍幫也敢一兩百號人打著走鏢旗號,抄家伙一路沖殺過去。嘿,當地官府還都不敢放一個屁。”
徐鳳年無動于衷,之后在陵州城外一座叫嘉禾倉的舊址見到刺史徐北枳,此倉曾是古代天下首屈一指的大糧倉,規模不輸現如今王朝內分別位于太安城和廣陵道上的兩大皇家糧倉,北敬俸南甘露,兩者并稱于世。只是嘉禾倉歷經數朝都不曾啟用,荒廢殆盡,空有一副大架子。經略使大人李功德兼任陵州刺史之時,倒是想過修葺此倉,可惜無人響應,孤掌難鳴,只能作罷。一來修繕嘉禾倉需要一筆巨額銀子,二來調糧入倉更是需要大魄力,再者糧食入了官倉,官府就等于攤上了一個大雞肋,等于每天都要耗費銀子養糧,尋常糧倉還可以接著新糧換舊糧賺取見不得光的夜草橫財,可一旦嘉禾倉恢復使用,那注定是連年輕藩王都得盯著的一塊軍機重地,誰敢在這個地方動手腳,那不是嫌命長是什么?新任刺史徐北枳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一意孤行,不惜透支陵州賦稅,決意翻建嘉禾倉,在官場油子看來,好話說刺史大人是一勞永逸,壞話講則是好高騖遠,陵州官場那些老狐貍不敢明著袖手旁觀,但暗地里下了不少小絆子,萬一嘉禾倉真給那愣頭青折騰起來,可就要斷人財路無數,一座嘉禾大倉,不但可以收納整個陵州的賦稅用以支出官員俸祿以及當地軍餉,而且同時能夠節度糧價備荒賑恤,這讓那些民間豪橫的私人義倉借著隔三岔五的天災,從中獲取暴利?官府從上到下,從品官到胥吏再到雜役,都默契地出工不出力,而且時常生出一些阻礙工程進度的是非,被嘲笑為糧州刺史的徐大人也沒有為此雷霆大怒,更沒有殺雞儆猴,只是跟陵州將軍借用了兩千甲士,再跟手上可以掌控的黃楠郡龍晴郡兩郡長官索要了三千徭役壯丁,幾乎完全撇開了陵州正統官場,同時派遣陵州別駕宋巖整飭陵州境內大小官倉,一經發現有不法之舉,倒也不會大動干戈,至多就是挪掉官帽子,換上底細干凈的外來士子坐上那個位置,大抵上陵州官場并未遭受不可承受的動蕩,但是一小撮心眼通透的大人物,也終于后知后覺,開始經常前往那座冷清許多的經略使府邸進進出出。
嘉禾倉外戒備森嚴,徐鳳年也沒有自曝身份,只是請一名年輕都尉幫忙傳話,就說幽州胭脂郡璧山縣主薄,是刺史大人的舊識。這段時日一直在嘉禾倉舊址上風餐露宿的徐北枳很快趕來,倒是比徐鳳年這個羈旅之人更加風塵仆仆,北涼歷史上最年輕的的刺史大人看著疲憊不堪,但整個人的精神氣不錯,見著徐鳳年之后也沒有如何驚訝,默默與其并肩而行,這讓那個都尉嚇了一跳。嘉禾倉大興土木,熱火朝天,徐北枳被視為陵州天字號敗家子,提起袖子抹了抹灰撲撲的臉龐,邊走邊說道:“嘉禾倉是八百年前的大秦第二倉,僅比洛陽倉遜色一籌,說是糧倉,其實已經無異于一座攻守兼備的城池,倉城東西長一里半,南北寬兩里,糧倉三百余座,糧窖不下五十,不過這還不算,翻新之時,可以清晰看到古磚刻字所述的糧食來源、入窖年月以及授領栗官的職務姓名,大秦王朝各個年號一個沒落,一切都有跡可循,我原本以為崇古貶今是惡習,到了嘉禾倉后,才知道有些事情,古人做的是要更好。”
徐鳳年笑道:“民智漸開,好壞參半,否則道教先祖也不會提出絕圣棄智,世風日下這個說法,以后會越來越被提及。北涼讀書人已經算少的了,可還不是一樣在官場上百般機巧,你要是在豪閥門第盤根交錯的江南那邊,才真正施展不開。在這里,畢竟還有武官壓制,文官抬頭的時日畢竟短淺。”
徐北枳嘆了口氣,沉聲說道:“嘉禾倉只要建成,再有今年三州秋收作為糧源,足可支撐邊境戰事兩年所需糧草,不過前提是各地郡縣不層層過手克扣,民間義倉縮回爪子也不攙和,否則別說兩年,半年都是奢望。時不待我,其實若是可以徐徐圖之,我甚至大可以讓地方豪橫糧商去別道別州高價購糧填涼,這點銀子不算什么,一旦戰事開啟,莫說黃金白銀,就是土地也比不得現成的糧食來得值錢。只不過北涼境內二十年安穩,倒成了他們可以鼠目寸光的底氣,真是可笑至極。那些個將種子孫攜帶家眷出境,更是放出話來,任由義倉的儲糧霉爛殆盡,也不高價售給嘉禾倉一粒好米。這讓我想起了爺爺當年說起鄰里之間的意氣之爭,若是自己只得一分銀錢鄰居可得三分銀錢,那便是寧肯大家一起不賺分毫,也不愿別家多得那兩分。”
不論心中如何憤懣,徐北枳的語氣總是清清淡淡。
徐鳳年在一座青灰古瓦的糧倉前門停下,微笑道:“陵州這么興致勃勃惡心你,就由著他們好了,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涼幽兩州的秋糧一定會填入嘉禾倉。到時候先前在我擔任陵州將軍時躲過一劫的家伙們,正好給你秋后算賬。反正從今天起,所謂價值連城的古董珍玩,隨著他們帶出北涼道,能搬走多少是多少,但是一兩白銀黃金一斤白米都別想帶出去。”
徐北枳很不客氣地冷笑道:“異想天開,你以為做得到?水至清則無魚,那些邊境守關的將校都尉,誰不沾親帶故?”
徐鳳年無奈道:“總好過什么都不做吧?”
徐北枳神情舒緩了幾分,點了點頭。身邊藩王當初大搖大擺離開陵州,其實并未真正觸及陵州官場的逆鱗,又有陵州將軍和世子殿下的雙重護身符,沒誰真的敢撕破臉皮,可當徐北枳親自主政龍蛇混雜的陵州,就難免觸碰到地方將種門庭的最后底線。況且徐北枳也不是李功德這樣的北涼老人,驟然權貴,哪怕有宋巖和四大王氏幫著支招解圍,有著陵州將軍為其“按刀而立”,可官場向來復雜難測,王法,人情,宗法,種種規矩夾雜其中,各有沖突,一團漿糊,所謂的亂刀斬亂麻,只能一時得逞,其實遺禍深長。徐北枳身處其中,只要有所作為,就會自然而然四面樹敵,當時著手處理鹽政和漕運的陳錫亮就是前車之鑒,陳錫亮當時手上并非沒有治病良藥,可胸有韜略又如何?還不是處處碰壁?徐北枳心中冷笑,性子偏軟,人人可欺,如何能在民風雄烈的北涼道上自立?在流民之地第四州流州,陳錫亮哪怕成功守住了城池,不被近萬馬賊摧破,可也落下一個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評語,以后哪怕有機會主持一方疆域,但也別想在地方政事上有所建樹了。
徐鳳年突然問道:“魚龍幫頻繁從事邊關貿易,有無逾越規矩?”
徐北枳說道:“都有諜子盯著,既然沒有諜報送到刺史官邸的案頭,想必沒有犯禁之事。”
停頓了一下,徐北枳皺眉問道:“有過界舉止了?”
徐鳳年搖頭道:“應該還沒有。”
徐北枳平靜說道:“那姓劉的女子至今為止還未拜會過我,大概是為了避嫌,可這般不大氣的女子,當得好一州內二流幫派的當家人,注定坐不穩整個江湖名列前茅的大幫派之主。”
徐鳳年笑道:“這不怪她,難為她了,她本就該做個普普通通江湖女俠。”
徐北枳突然說道:“既然活著回來了,你還不趕緊回清涼山?我都已經幫你準備好荊條了。”
徐鳳年苦澀道:“二姐那邊,負荊請罪也沒用。”
徐北枳一臉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然后徐北枳給這位還未進餐的北涼王要了一大份吃食,嘉禾倉向來一視同仁,腌菜就饅頭,徐北枳跟徐鳳年都蹲著進食,呂云長很豪氣地盤膝橫刀而坐,還要了一壺聞名已久的北涼土產綠蟻酒,結果給嗆得滿臉通紅,王生背匣捆劍,蹲不下身,就只能站著。
徐北枳笑問道:“都是你收的徒弟?”
徐鳳年嗯了一聲。
呂云長嬉皮笑臉道:“這位陵州官老爺,小子姓呂名云長,乃東海武帝城人氏,是師父的大弟子,以后還望官老爺照拂一二。”
徐北枳聽著少年文縐縐的話語,一笑置之。
王生冷哼一聲。
徐鳳年微笑道:“算是二徒弟和三徒弟,大弟子是個牧童,不過現在還跟在徐偃兵身邊。”
呂云長瞪眼道:“啥,王生都還不是大弟子?神仙師父,那我跟王生三年后打架做什么,爭來爭去也是爭出個老二,沒意思。”
徐鳳年淡然道:“喝你的酒。”
少年乖乖喝酒,還算尊師重道。
徐北枳輕聲問道:“廣陵道那邊到底怎么說?”
徐鳳年平靜道:“就在這幾天了。”
徐北枳感慨道:“狼煙一起,這是不是也意味著離陽王朝廟堂上的某人,迎來了最后的一縷余暉了。”
徐鳳年面無表情嗯了一聲,“舊的不去,新的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