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不比幽涼二州那么兵甲鮮亮劍戟肅殺,世態就兩個字,太平,官老爺們都是沙場將軍身份,不用拼命以后,既然閑著沒事,那么大家就一起和氣生財,自從鐵公雞李功德當上經略使后,和漿糊的本事一流,對誰都是勸和不勸分,陵州就愈發和睦,除了根底在龍晴郡的鐘家有些不如意,其余大小家族都還是很滋潤,而且鐘老將軍的嫡長子鐘澄心不也一樣仍然當上了龍晴郡郡守,北涼新貴徐北枳也不過是由小小兵曹參軍連升了三級,官大不到哪里去,繼續給鐘大人打下手,可見鐘家跟徐家遠遠沒到撕破臉皮的份上。不過有個消息在耳目靈光的陵州官場迅速流轉開來,大將軍的兩名扈從,韓嶗山和徐偃兵都一躍成為陵州副將,而那個大鬧京城榮歸北涼的世子殿下竟然自領陵州將軍,這讓人感到有點匪夷所思。不少退下來的沙場老將都腹誹那世子怎么不干脆一屁股坐在北涼都護的椅子上,怎就把手伸到了陵州官場,不太地道啊。反正幽州邊境新年一過,即將要舉行三年一度的校武大閱,大伙兒心知肚明,大將軍已經開始著手布局“托孤”的身后事了,按照陵州官場的竊竊私語,世子徐鳳年與其來陵州不討喜,還不如讓褚祿山和袁左宗兩位義子幫襯著去邊境當統帥,耀武揚威也好,潛龍在淵也罷,大家眼不見心不煩,怎么都比接手陵州將軍這個燙手芋頭來得舒服。
經略使府邸,張燈結彩,儀門大開,喜迎貴客,已是正二品封疆大吏的李大人笑得合不攏嘴,把突然蒞臨李府的大將軍當菩薩供起來,事先得到殿下要成為陵州將軍的軍機內幕,李功德磨破嘴皮子,好說歹說終于讓一個同街老鄰居騰出一座華美府邸,臨時掛匾,成了一棟陵州將軍府,陵州州城有座風光旖旎的金甌湖,有資格引水入府的宅子屈指可數,占據這一方風水寶地的舊主人,曾是位北涼騎軍統領鐘洪武那一系的老將軍,后來跟典雄畜這些陳芝豹麾下的青壯將軍走得比較近,李功德拿捏住這個軟肋,恩威并施,才得以讓老將軍帶著眾多貌美妻妾卷鋪蓋滾蛋。此時成為正四品武將的徐鳳年就在將軍府內悠悠然散步,先前在李府過了個場,僅是露個面就撤了,實在扛不住經略使大人的殷勤,留下徐驍和以及陪襯的袁左宗韓嶗山,帶著陵州名義上副將之一的徐偃兵在此穿廊過棟,王繡兩個師弟,韓嶗山還算熟諳兵法,身邊這個武癡徐偃兵就差強人意了,相比韓嶗山確是要扎根陵州,步步為營,徐偃兵不過是用來應付意外狀況,再說徐偃兵本人也志不在此。離開李府之前,徐驍眼神玩味,說是這邊宅子有份小意外等著他,徐鳳年不抱什么期待,飛來飛去的江湖神仙都見了不少,既然懈怠了武道一途,秘笈不用說,聽潮閣都能按斤兩去賤賣,神兵利器之類的也同樣不怎么上心,要說女子,未來兩位側妃都跟著來到了北涼,徐鳳年也不想招惹什么情債,不過當徐鳳年猛然瞧見那名一身北莽草原女子裝束的少女,還是有些驚艷和驚喜,想破腦袋都沒想到會是那個跟北莽皇室有莫大牽連的小姑娘,呼延觀音,當初正是為了救下她所在的部落,才峽谷擋下了野牛群,才跟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天之驕子的拓跋春隼展開那一場死斗游獵,那一次,徐鳳年差點就把小命交代在端孛爾回回的雷矛之下。徐偃兵很識趣,轉去它處賞景,留下徐鳳年跟女子單獨獨處,徐鳳年稍加思索也就心中了然,他從北莽返回之后,事無巨細說了那趟險象環生的經歷,期間順嘴提到了呼延觀音的那支羌笛,估摸著是徐驍順藤摸瓜把她從北莽帶到了陵州。
徐鳳年跟她坐在涼亭中,用草原言語詢問道:“你弟弟阿保機沒來北涼?”
姿容得有九十五文的少女明顯不似中原女子那般憂愁善感,搖搖頭豁達笑道:“我弟弟是草原上的幼鷹,草原就是他的家。弟弟自己也說他一定要成為草原上最大的悉剔,擁有最廣袤肥美的牧場,以后會帶著恩人一起縱馬馳騁,為恩人搶來最美的女子,最烈的戰馬,最醇的好酒。”
徐鳳年記起那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喜歡在羊圈里打滾,有著拎住羊羔隨便甩的豪邁,笑道:“比我有志向多了。”
風情介于少女少婦之間的年輕女子一臉好奇,忍不住柔聲笑問道:“恩人以前一直說自己是姑塞州的讀書人,怎么就成了北莽死敵的北涼世族公子了?”
徐鳳年斜靠著廊柱,望向府內小湖,感慨道:“大概就是所謂的世事難料吧。”
呼延觀音輕聲道:“有個比草原大悉剔還要有威嚴的老人,吩咐我以后做恩人的婢女,伺候恩人的衣食住行。”
徐鳳年輕聲道:“以后你不用聽他的,咱們北涼女子向來喜歡佩刀騎馬挽弓,沒人能拘束你,哪怕你覺得這邊沒意思,想回草原見你弟弟,我也能讓人送你去北方。”
嬌美無方的女子腰系那枝紫管并列的精致羌笛,出人意料的黯然無語。
死士寅突然出現在涼亭外,言語不輕不重恭敬說道:“啟稟殿下,龍睛郡徐北枳和戊將汪植登門拜訪。”
陵州將軍府暫時不過徒有其表,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因為這個陵州將軍本身就個承上啟下的虛設,徐鳳年笑著點頭道:“以后他們兩人來這里就不用通報了。”
府上有伶俐仆役給兩人領路。徐鳳年走出涼亭相迎,汪植的父親汪石渠,既是北涼舊部,又是劍門守將,始終是李義山的一顆安放在夔門多年的暗棋,這對父子最終在鐵門關一役中發揮出了重大意義,汪植也確實是一名不負所望的驍將,哪怕對上韓貂寺也敢不遺余力死戰一場,為了阻截人貓,三千精騎硬生生折損一千,依附北涼之后,兩千親兵只余下一半,上次在龍晴郡的表現也十分惹眼,徐鳳年對此人印象極好。徐北枳入鄉隨俗得很快,青衫文士裝扮,比江南名士還名士,風度翩翩,汪植從旁護駕,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呼延觀音孤苦伶仃怯生生站在涼亭內,顯得格格不入,女子多半如此,是那大好山河的錦上添花而已。
徐鳳年摟了摟徐北枳的肩膀,對汪植笑道:“這回沒讓汪將軍這么個大功臣當上陵州副將,肚子里有沒有怨氣?要是有,盡管說出口,不過副將還是不能給就是了。”
汪植也不談怯場畏縮,大大方方咧嘴笑道:“殿下,咱們這些大老粗,也知道無功不受祿,暫時沒拿得出手的軍功,就沒啥怨氣,要是以后立了大功,莫說從四品的副將,就是殿下的陵州將軍,也敢爭上一爭,絕不含糊!”
徐鳳年笑著點頭,伸手指了指悄悄返身到涼亭外的徐偃兵,介紹道:“新鮮出爐的陵州副將徐偃兵,汪植你以后多跟他打交道,徐將軍更是咱們北涼數一數二的武道高手,比起在我這個沒實權的陵州將軍跟前晃蕩,有用得多。”
汪植頓時眼前一亮,數一數二這四個字比陵州副將可要有分量得多,袁左宗身為離陽軍伍中僅在顧劍棠和陳芝豹之后的第三高手,徐偃兵若是數一數二的武夫,多半是跟騎戰無雙袁白熊同一線的猛將,汪植怎敢小覷,當下便對這位副將重重抱拳,徐偃兵不過是輕輕點頭還禮。
徐鳳年望向徐北枳笑問道:“橘子,跟鐘大公子相處得還算愉快?我可聽說他那幾房美妾,都很是佩服你的才高八斗,輪流跟你自薦枕席,還差點跟陵州花魁爭風吃醋。這會兒北涼道都在瘋傳有個叫徐北枳的北莽世家子,夜夜笙歌,比神仙還逍遙。”
徐北枳淡笑道:“比下有余,比上遠遠不足,有殿下珠玉在前,這點風流韻事算什么壯舉。”
汪植暗自咋舌,傳聞當官當得很沒風骨的徐北枳跟世子殿下關系莫逆,極有淵源,看來所言不虛。換成別人,早就嚇得汗流浹背了。汪植可不敢把這位膽敢親自截殺持瓶西域行皇子的北涼世子,當成什么紈绔子弟。尋常世子,對于鐘洪武這些個跟父輩一同戎馬生涯的功勛元老,察言觀色逢迎討好都來不及。徐鳳年跟徐北枳坐入涼亭,汪植自然而然跟隨徐偃兵在亭外守護,徐鳳年瞥了眼汪植的魁梧背影,收回視線,微笑道:“這次青州陸家和上陰學宮在內數百人,都嗷嗷待哺,陵州官場臃腫,肥肉最多。經略使大人在北涼當和事老,自稱第二沒人稱第一,肯定做不來惡人,陳錫亮又忙著整頓鹽鐵,要不你頂上?剛好趁機精簡武將官職,祛除大批游手好閑的雜號將軍,咱們也學一學北莽,讓校尉都尉以后更加名副其實。”
徐北枳默不作聲,架子不小。豎起耳朵的汪植有些擔憂,伴君如伴虎,北涼天高皇帝遠,否則大將軍也不會被朝廷私下誅心稱為二皇帝,世子殿下其實與一國儲君無異,汪植別看在徐鳳年面前大大咧咧,那也是粗中有細,精心拿捏尺度。演義小說里那些看似粗糙憨貨的武將,在正史里誰不是心細如發的人精貨色。要想在君主身側,不斬福澤,子孫長蔭,學問之深,幾乎是個無底洞。先前汪植與徐北枳飲酒,當時世子殿下在太安城不跪天子,徐北枳熏醉酣暢,喝得高興,滿腹經綸露出冰山一角,談到為稻粱謀一事,光是劃分官員臣子類別,徐北枳就給出了孤臣、治臣、能臣、蛤蟆官、貓官、尸官在內十九種之多,比起武夫九品境界繁瑣得多,讓汪植聽得既瞠目結舌又受益匪淺,心想這位徐公子真是在公門修煉成仙了,讓眼界奇高的汪植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徐鳳年繼續問道:“北涼官場有年關賞賜貂帽的習俗,那冬末到開春這段時日,陵州大大小小幾百頂新貂帽,都從你徐北枳手上送出去,如何?”
徐北枳反問道:“你這個陵州將軍不管,經略使大人也能不過問一個字?”
徐鳳年點頭道:“否則我為什么當這個將軍?還不是鐵了心要幫你擋去洶洶非議?我跟你保證,不管什么話什么人,一切到了我這里就都會止步,你不用看也不用聽。”
徐北枳心平氣和道:“陵州主官刺史,目前仍然被經略使李大人兼著,這頂帽子,殿下能先給我?”
汪植在心中嘖嘖稱奇,徐北枳徐大公子可真夠生猛的,一張口就要四品大官的官帽子,而且要得如此理直氣壯,傳出去還不得讓那些一輩子卡在這個門檻上的離陽官員氣得半死。
在這棟府邸學了些離陽言語的呼延觀音,一字不漏聽入耳中,大概知曉這番對話的含義,她微微張大嘴巴,看向這位頭發灰白的男子,眼神有些迷離恍惚。
徐鳳年站起身笑道:“這就給你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