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十六章 一人想贈劍春秋,一人折劍出江湖

大雪不愿歇,好似哪家頑劣孩子的哭不停休。

下馬嵬驛館后院,龍爪槐掛滿了白色。

少年死士戊在院子里堆了個雪人,取了兩塊木炭做眼睛。

徐鳳年見軒轅青鋒躺在藤椅搖搖晃晃,十分愜意,不讓她獨樂樂,又托童捉驛添搬了一條藤椅進院子,兩人在檐下躺著閑聊。

童梓良送椅子的時候,徐鳳年問了幾句有關兵部侍郎盧白頡跟人比劍的盛況,此時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語:“姓溫,挎木劍,你娘的該不會是溫華吧?”

軒轅青鋒冷笑道:“就他?”

徐鳳年不樂意了,斜眼道:“溫華怎么了?當年你我他三人在燈市上碰頭,我手無縛雞之力,你好到哪里去了?如今我又如何?竊取所謂的儒家浩然,來養刀意,再借力于元嬰,就在御道上一氣撕裂了兩百丈。再說說你自己?”

軒轅青鋒默不作聲。

徐鳳年突然笑道:“這次帶你來京城,躲不過那些躲躲藏藏的眼睛,也算你第二次遞交投名狀,回頭我找機會補償你。”

軒轅青鋒轉頭玩味笑道:“才發現跟你做生意,實在是不怎么虧。”

徐鳳年微笑道:“那是。”

軒轅青鋒好奇問道:“你這次入京帶了一柄北涼刀,為何不帶春雷了,而只是帶了那柄春秋。”

徐鳳年平淡道:“才二品內力,帶那么多兵器做什么,當我是開兵器鋪子的嗎?”

軒轅青鋒嗤笑道:“你這話真是睜眼瞎話了,十二柄飛劍算什么?”

徐鳳年無奈坦白道:“春秋劍在我手上,很為難。”

軒轅青鋒刨根問底道:“怎么說?”

徐鳳年輕輕吐氣,吹走幾片斜飛到檐下的雪花,平靜道:“不知為何,春秋時不時會有顫鳴。”

軒轅青鋒不再追問,她對那柄劍沒有半點覬覦之心。

徐鳳年自顧自說道:“這柄劍,我一開始是想送給羊皮裘老頭的,后來他死了,我想著送給鄧太阿也好,也算回禮。不過估計他也不會收下,而且這輩子也未必能見上一面了,就想著萬一,萬一見到了溫華那小子,干脆送他好了,出門擺闊,他也容易拐騙女子。”

一襲紫衣的軒轅青鋒躺在椅上,閉上眼睛,“真不知道你堂堂北涼世子,為何那么在意一個沒出息的浪蕩子。”

徐鳳年笑瞇起那雙丹鳳眸子,這些天心中陰霾一掃而空,輕聲道:“不懂就對了。”

狐裘女子輕叩門扉,始終蹲在檐下發呆的吳六鼎皺了皺眉頭,松開以后懶洋洋說了一聲請進,李白獅低頭跨過柴門,朝吳家劍冠施了一個萬福,風情萬種,卻媚而不妖。吳六鼎朝屋里頭喊了聲溫不勝有人找,正趴在床上欣賞霸秀古劍的溫華挎好木劍,罵罵咧咧走出,看到院中女子,愣過以后大驚喜,也不掩飾什么,訕笑著小跑過去,在她身前幾步停下,說道:“李姑娘怎么來了,事先說一聲,我也好跟六缸借錢,找個大些的地方待客。反正借他十兩是借,一百兩也是借,江湖兒郎相逢是緣,就不能小家子,你說對不對,路邊撿來的六只缸?”

吳六鼎看到那個朝自己使勁使眼色的無賴游俠兒,只是翻了個白眼,側身望向另一邊院墻。李白獅手里挽著一竹籃子新鮮果蔬,籃子里還有幾尾用鑿冰出湖沒多久的鯉魚,一根草繩串鰓而過,都還能活蹦亂跳。她柔聲道:“吃過了沒,要是沒吃,這趟我不順路,不過可以順手給你做頓飯。”

才兩碗酸菜面下肚的溫華撓頭道:“吃了兩碗面條,不過不頂事。”

李白獅嫣然一笑,“這就給你做去,不合胃口就直接說,下回也好將功補過。”

溫華嘿嘿道:“放心,我這人最不矯情,向來有話直說。”

她輕輕看了他一眼,溫華想起兩人初見,啞然失笑。她往里屋走去,恰好跟劍侍翠花擦身而過,女子之間也就是點頭即止,京城名士見上一面都難的李白獅竟然真下廚去了。吳六鼎蹲著,翠花站著,溫華手足無措地在房門口進退失據,猶豫半天還是來到吳六鼎身邊,靠著紅漆早已斑駁剝落的廊柱,大雪紛飛,溫華練劍以后,成就高低自己不知,但最不濟如今不懼這份寒意,但仍是下意識收了收袖子,過慣了窮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單薄,無處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老天爺揪下來揍一頓,別說李白獅身上那件價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家一爐子炭都舍不得燒,溫華當年寄人籬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歲月,嫂子嫌棄他不務正業心比天高,哥哥總護著他,但難免被嫂子嘮叨,而溫華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說話毒辣,從未說過幾句好話給嫂子聽,其實她人不壞,那么多年讓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說話難聽一些,卻也從未想過真把他趕出家門去吃苦,于是哥哥就里外不是人,溫華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偷雞摸狗的勾當干了不少,然后就撞見了小年,當時一起在瓜農地里偷瓜,雙方都心虛,斗智斗勇了半天,才他娘知道是一路貨色,那塊瓜地就徹徹底底遭了災,這算不算不偷不相識?廝混在一起后,小年總取笑他見了任何一個有胸脯有屁股的女子就餓虎撲食,這樣的一見鐘情不值錢,溫華對情情愛愛哪里懂,只是就跟餓瘋了的人見著饅頭就是天底下頂可口的美食一個道理,那次慘淡卻不孤單的游歷中,一見鐘情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兩人離別時,小年說了一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文縐縐的,溫華當時眼睛泛酸,加上也覺得總跟著他蹭吃蹭喝不算個事,也就痛痛快快轉過身,獨自游歷江湖,一路往西北走去,然后在襄樊城附近遇上了此時鳩占鵲巢的李姑娘,初次見到她,是她從一輛豪奢富貴的馬車里走下,將一塊銀子彎腰放入斷腿小乞兒破碗中,溫華當時看到她不光給了銀子,還笑著摸了摸小乞丐的腦袋,那會兒,溫華就告訴自己這次一見鐘情,是他最后一次了。因為最喜歡講歪理還讓人服氣的小年說過一句話,女子漂亮一些不算了不起的大事,漂亮女子心地好,不搶回家當媳婦好好心疼,活該天打雷劈!溫華當時奮不顧身就沖了上去,當街攔下馬車,照舊是市井潑皮調戲良家女的三板斧路數,沒啥新意,小姐芳名小姐芳齡家住何處,不過溫華還添了一句,說自己是立志于練劍練成絕頂劍客的游俠兒,他不耍無賴,只想著姑娘能多等上幾年,等他練出個大名堂,若是幾年以后杳無音訊,那就不用等他了。溫華一開始覺得傻子才信自己這番誠心話,可那姑娘還真就自報姓名了,還問他自己是青樓女子,不嫌棄?溫華說不嫌棄,然后她就說等他三年。她果真等了他三年,再見面,已是泱泱京城,他遭受白眼無數的溫華哪怕被嘲笑溫不勝,可好歹再沒有小魚小蝦都可以不把他當盤菜,溫華練劍,不求利不求錢,只求名,只求那一口憋了太多年的氣,徐鳳年說人這輩子吃喝拉撒還不是最平常的事情,而是那一呼一吸,什么時候最后一次只呼不吸,便是人死卵朝天了,那會兒,那死前呼出的一口氣,得爺們!好像還有酒入豪腸吸劍氣張口一吐摧五岳的說法,前半段說得直白,溫華記得一清二楚,后半段酸文了,他也就記不太清楚,跟黃老頭練劍以后,他便一直狠狠憋氣,咬牙想著如何他日一口吐氣,就讓江湖震動,讓那李姑娘青眼相加,讓小年覺得他溫華這個兄弟沒有白結交!

新鄧太阿的桃花枝是舉世無敵的殺人劍,溫華不想學。老劍神李淳罡的劍為后人逢山開山逢水開水,他又學不來。溫華只想練自己的劍。想練了劍,娶上心愛的媳婦,過安穩日子。再跟兄弟徐鳳年好好相聚,把那一年欠下的酒欠下的肉欠下的情,都慢慢還上。

李白獅做了一桌子飯菜,色香味俱全,看得溫華不餓也餓了,狼吞虎咽。

她僅是夾了幾筷子素菜,便不再動筷子,只是看著這個年輕男子,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倒是溫華給她夾了一筷子,笑道:“多吃一些,身體要緊,吃胖了也無妨,反正你長得太好看了,稍微不好看一點,不打緊。”

李白獅這回終于笑了。

陋巷陋室一頓飯,很快臨近尾聲,她不忘如勤儉持家的婦人收拾干凈碗筷,只挽了那只籃子離去,溫華當然要送行,可她只他送到院外巷子。

一路無言。

拐角之前,她柔聲說道:“溫華,記得要當天下最有名的劍客,你答應過我的。”

溫華重重點頭道:“這個你放心,我就算去殺皇帝也敢,大不了跟你一起浪跡天涯。”

他笑著趕忙補充一句:“只要你愿意。”

李白獅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神情復雜,抬頭以后眼神便清澈,輕聲道:“不許送了,可以做到?”

溫華笑道:“聽你的,不過你自己路上小心一些。”

李白獅嫵媚一笑,“當年我所乘馬車動了以后,我偷見你在后頭站了半天,這回你先走,我等你。”

溫華大笑著轉身離去,也不拖泥帶水,拖雪帶泥才是。

李白獅輕輕捧手呵出一口氣,等溫華進入院子,這才走過拐角,進入那輛馬車,看到老人還在,有些愕然。

黃三甲語氣平淡道:“我不過去了一次下馬嵬附近,就給元本溪那半寸舌給盯上了,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

李白獅顫聲道:“這就要去跟溫華直說?可院子里還有吳家劍冢的劍冠劍侍二人啊。”

黃龍士笑道:“襄樊城蘆葦蕩截殺徐鳳年,這兩人本就是我挪動劍冢的一次落子。陪我坐一會兒,約莫個把時辰后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后打開這只錦囊。”

李白獅接過一只錦囊。

手腳冰涼。

一個時辰后黃龍士緩緩走下馬車,馬車漸漸遠去,消失于風雪中。

黃龍士沒有急于入院,而是在巷弄來回走了兩趟,這才推開門扉。

短短一炷香后,一名年輕男子斷一臂,瘸一腿,自斷全身筋脈,只存一條性命,只拎上那柄原本就屬于自己的木劍,離開了院子。

巷中雪上長長一條血。

“在老子家鄉那邊,借人錢財,借你十兩就還得還十二三兩,我溫華的劍,是你教的,我廢去全身武功,再還你一條手臂一條腿!”

他在院中,就對那個黃老頭說了這么一句話。

然后這個雪中血人在拐角處頹然蹲下,手邊只剩下一柄帶血木劍。

年輕游俠兒淚眼模糊,凄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劍對準墻壁,狠狠折斷。

此后江湖再無溫華的消息,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游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的蒼涼姿態,離開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后對自己說了一句。

“不練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