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愁啊
武侯城竟然驟雨忽至,忽瓢潑停歇,跟逗人玩似的,不過徐鳳年將其當做一個好兆頭,整年也遇不上幾場大雨,恰巧就給他撞上了。大雨漸小,總算徹底沒了雨絲,徐鳳年憑借鮮明記憶,領著白衣白鞋的洛陽走在陋巷小弄里,胡同里三五成群的稚童女娃歡天喜地,去濕漉漉的墻根底下掀翻起瓦礫石塊,抓出幾只長須犄角的水牛兒,徐鳳年倒是沒料到西河州這邊也有這類小蟲,想起了許多童年趣事,眼神也就溫暖了幾分,孩子們拎起水牛兒放在臺階上,拿繩線在水牛兒身上系上小石子,小家伙們走得緩慢,孩子們也瞧著歡快,這些比鄰而居可謂青梅竹馬的孩子占據了大半巷弄,徐鳳年貼著墻根繞道而行,可后邊的洛陽徑直走過,一腳就踩死了一只不幸遭遇滅頂之災的水牛兒,主人是個扎羊角辮的白凈女娃,見到才到手的寵物死于非命,愣了一下,先瞥了眼洛陽,不敢生氣,只好哇哇大哭,男童們也沒膽量給她打抱不平,只是怔怔望著那個白衣姐姐,漂亮是漂亮,就是脾氣太差了些,徐鳳年生怕這群孩子無意中惹惱了女魔頭,趕忙先給洛陽打了個手勢,再屁顛屁顛去墻腳根忙碌一通,揪出兩只水牛兒遞給羊角辮女孩,當做賠償。
孩子們心性單純,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開心和不開心都來去匆匆,也就不跟這對哥哥姐姐計較,稍稍離遠了他們,玩耍著水牛兒,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徐鳳年看了眼洛陽,無可奈何,心想莫非這就是伴君如伴虎?真不知道人貓韓貂寺怎么熬過來的,是叫韓生宣?聽說擅長越境指玄殺天象,也不知真假,對上洛陽搏命,有四分勝算嗎?
徐鳳年浮想聯翩時,洛陽拐過了巷角,在一座攤子前停下了腳步,徐鳳年抬頭望去,是個販賣燒羊肉面的狹窄店鋪,洛陽率先落座,店鋪老板是個肥胖婦人,不過長相面善,一看就是樂天的性格,見這對年輕男女都貴氣,愈發熱絡,自賣自夸起自家的羊肉面,說羊肉是前腿兒和腰窩子的嫩肉,而且潤味的小料純正,是傳了好幾代人的老方子,甘草陳皮黃醬,婦人一口氣說了將近十種,明顯生怕客人嫌棄店小物賤,徐鳳年笑著要了兩碗寬湯過水的羊肉面,婦人雖是生意人,卻也難掩厚道本性,肉足湯多不多,還撒上了大把的鮮花椒蕊和青綠香菜末,再遞了兩根生脆大蔥,徐鳳年贊不絕口,他沒啥孩子緣,不過跟女人尤其是婦人打交道,委實是有天賦,店鋪子生意冷清,老板娘就坐在附近桌上,笑個不停,羊肉湯面做得利落,徐鳳年吃得也利落,洛陽倒是吃得緩慢,徐鳳年干脆再要了一碗,吃完結賬,碎銀太重,銅板太少,略有虧欠,徐鳳年本意是多付一些也無妨,不過婦人豪爽,也不知是下定主意要拉攏這兩位回頭熟客,還是惦念徐鳳年與粗糙漢子截然不同的俊俏,只要了銅錢,臨行前徐鳳年說離城前肯定還要來吃上一頓,老板娘嬌笑不停,還說了幾句類似早生貴子的喜慶話,把徐鳳年嚇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洛陽置若罔聞,徑直離開鋪子。
一路悠悠回到客棧,洛陽要了一間上等獨院房屋,兩人約好子時相見,徐鳳年回到屋子,見到一切安好無恙,就開始閉氣凝神養金蓮,期間默默養劍,一直到離子時還有兩刻時光,才開始準備歡喜泉之行,其實有洛陽隨行,利弊皆有,壞處自然是這尊魔頭心性叵測,不知道會出什么幺蛾子,好處則是再壞的境地,徐鳳年都不至于身陷死地,哪怕是種神通和種凉一起出手,敵得過天下第四的洛陽?夜幕深重,徐鳳年負劍春秋,佩有春雷,來到洛陽所在別院,她正坐在臺階上仰望滿天繁星,武侯城樓高天低,景象異于南方太多,洛陽給了一個眼神,徐鳳年躍上屋頂,一掠而過,也不用去想洛陽是否跟得上,她若是都跟不上,徐鳳年早可以去離陽王朝的皇宮隨便拉屎撒尿了。
洛陽如影隨形,徐鳳年換氣時好奇問道:“種凉只是排名第四的魔頭,為何你說僅在你之后?”
洛陽閑庭信步,言語冷清,“你那個暖房丫鬟,不一樣縮頭縮尾,只愿意排在末尾。”
徐鳳年笑道:“當然都不如你。”
歡喜泉南北皆權貴,有勁弩甲士巡夜,南方尚好,到了泉北,幾乎三步一哨,暗樁多如牛毛,好在徐鳳年對于軍旅夜禁和城防布置并不陌生,也虧得洛陽樂意放低身架跟他鬼祟潛行,來到種家府邸墻外,徐鳳年揀選了一處燈籠稀疏的僻靜死角,正要翻越墻頭,被洛陽一把拉住,她起身后身體在墻頭扭曲出一個詭異身姿,徐鳳年這才知道城墻上頭有門道,依樣畫葫蘆,這才知道墻頭上拉有懸鈴的纖細銀絲,翻墻落地前余光瞥見洛陽離墻幾尺處浮空而停,眼神戲虐,徐鳳年肚里罵娘一句,定睛一看,換氣止住墜勢,身體如壁虎貼在墻壁滑下,這才躲過了層出不窮的玄機,不過也就她可以站在細絲上而不顫懂鈴鐺分毫,徐鳳年自認尚未有這份能耐。主要是北涼王府一向外松內緊,即便包藏禍心,那也是喜歡關門打狗,相比之下種府就要謹小慎微太多,明擺著拒敵在先,讓人知難而退,不求如何殺人,這恐怕也是種家這尾過江龍在別人地盤上刻意擺出的一種低姿態。
庭院建筑只要是出于大家手筆,內里自有法度,就必然有法可依,氣象巍峨的北涼王府是集大成者,種府在歡喜泉算是一等一的氣派,比起占山為王的北涼府還是不值一提,徐鳳年走得十分輕松愜意,聽聲遇人便繞,好似自家散步,帶著白衣魔頭繞梁過棟穿廊,不過起先還能感受到洛陽的氣息,一刻鐘后就感知全無,徐鳳年也懶得杞人憂天,根據身份去揣度,不去種神通種凉兄弟那邊惹禍上身,來到貴客陸歸的清雅院子,愈是臨近幾座主要院落,戒嚴程度愈是松懈,這也是種家的自負。
徐鳳年如燕歸巢,掛在不映身影的檐下,屋內有明亮燈光,駕馭金縷刺出窗紙小孔,看到一名跟陸沉有六分形似的中年男子捧書夜讀,眉宇陰霾,還有一名麻衣老者相對而坐,老者相貌清癯,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最為醒目處在于嘴唇發紫,與北涼青囊大師姚簡如出一轍,分明是常年嘗土認穴導致,可見種家西行,的確是要借用陸家的堪輿術去探究秦帝陵,麻衣老人手邊有一盞精巧黃銅燈,他與陸歸都憂心忡忡,并未因有望開啟帝陵分一杯羹而欣喜,徐鳳年還算有些理解,到了秦帝陵墓這種人間千古一帝的可怕規格,機關術只是小事,氣數沾染才是棘手的大事,陰氣過重,別說入墓之人往往暫時得寶卻暴斃,恐怕還要禍及子孫數代,那盞銅燈又稱作換氣燈,盛放童子精血,點燃以后,可趨避陰穢。
屋內老人嘆氣道:“三十六盞燈,到底還是少了。占卜也顯示兇多吉少。”
陸歸一臉疲憊,語氣無奈道:“事出倉促,到哪里去湊足大周天數的陽燈。”
老者冷笑道:“種家莽夫自恃武力,哪里知道這里頭的學問,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匹敵。”
陸歸輕聲道:“隔墻有耳。”
老人啞然失笑,“家主,種家兄弟這份胸襟還是有的。”
陸歸搖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大富貴面前,人人小肚雞腸。”
話已至此,老人也就不再言語,十指輕柔撫摸雕刻佛像的黃銅燈,他雖出身貧寒,卻大有一技之長,自幼跟一位不顯聲名的佛門大師學習造佛,那位釋教大師去世以后才被重視,譽為敦煌佛窟重興之祖,死后被追封全山方丈,尤其擅長制作觀音立像。老人雖非僧侶,但獨具匠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所造佛像不拘泥于觀音,號稱萬佛在心,三十二相,相好光明,八十種好,妙狀無窮。換氣燈是他首創之物,需知《戒大教王經》有言若是佛像的量度不夠如法,佛菩薩即使被高僧開光,也不來受寓,通俗來說,市井間只知道請佛不易,卻不清楚是到底如何一個不容易,事實上佛像法相不佳,就會真佛不來而邪魔住,因此許多所供奉的場地,非但沒有福祥庇佑,反而諸邪橫生,這才導致供佛佛不靈,發愿愿不應,這就是并非菩薩不顯圣而是供佛不如法的根源了,老人深諳個中三味,所造佛像才極為靈驗,廣受王侯功臣的追捧。
尤其是這盞黃銅燈,粗看不起眼,細看眉如新月,神韻盡出,可算是麻衣老人此生最高的成就,如果不是有他有燈,陸歸恐怕不管如何精于風水,也不敢來西河州蹚渾水。
陸歸舉杯小酌一口醇酒,緩緩說道:“竹簡上記載秦帝當初發動數萬民夫截斷大江,在浮出水面的山壁上開鑿陵墓,封死以后,再開閘放江水,民夫和近千監工將士則被御林鐵衛全部坑殺,造穴手法之妙,隱藏真相手段之狠,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生為帝王當如此啊。”
陸歸繼續說道:“我們要重開秦帝陵,就不得不要和持節令赫連威武勾連,否則如何做得來斷江的浩大工程。至于種家如何說服這倔強老頭兒,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也好,少知一秘事,少惹一是非。”
掛在檐下的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八百年前秦帝陵,大秦皇后的驪珠,吐珠的白衣洛陽,怎么感覺快要竄成一線了。
被鄧太阿毀去那顆驪珠的洛陽,是要壞種家的好事,還是要成就自己的好事?
為虎作倀的徐鳳年那叫一個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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