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宮有養令齋,可俯瞰全城,頂樓藏書閣,齋樓外有石雕驪龍吐水,紅薯姑姑手植有五株海棠樹,徐鳳年這幾天由慶旒院搬到齋內書閣,經常站在窗口,一站就是個把時辰,紅薯在梧桐苑可以只在那一畝三分地優哉游哉,如錦鯉游水,在敦煌城就斷然不行,如今七八萬人都要仰其鼻息,她就像一位垂簾執政的年輕女皇,雖然有紫金宮一批精干女官幫忙處理政事,但是敦煌城勢力糾纏,千頭萬緒,一團亂麻,都要她來一錘定音,好在徐鳳年也不讓她黏在身邊,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哪怕這墻是天子家墻,也一樣遮瞞不住,時不時就在宮內隱匿游走的徐鳳年察覺到一股暗流涌動,觸須蔓延向外,再反哺宮中,徐鳳年不知道這是否巨仙宮和敦煌城的常態,一次詢問紅薯,她說敦煌城在姑姑手上,就向來是管不住人管不住嘴,當初魔頭洛陽在城外,敦煌城就是一盤散沙,受恩于她姑姑的勢力都眼睜睜看著她獨身出城,重創而返,洛陽離去,之后才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至于那些老百姓,大多視作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是敦煌城城主,你不出馬誰出馬?你死了無非換個主子,城若破,洛陽不管如何濫殺無辜,七八萬人,總不太可能殺到咱頭上不是?換了主子,最不濟也不過是大家一起吃苦頭,總好過當下強出頭給魔頭宰了。徐鳳年聽到這個答案,一笑置之。
紅薯那會兒問了一句:“如果北涼三十萬鐵騎有一天沒能守住西北國門,北涼道百萬戶百姓一齊束手就擒,甚至投靠了北莽,反過來對付北涼軍,公子會不會心冷?”
徐鳳年反問道:“如果你是我,怎么做?”
紅薯手指抹過嘴唇,笑瞇瞇道:“奴婢若是公子這般世襲罔替北涼王,真有這種事情,不被我看到還好,見到一個,殺一個。”
徐鳳年感嘆道:“你來做敦煌城城主,還是有些大材小用。”
溫柔鄉終歸是英雄冢,紅薯說起往北去五百里錦西州境內,就是吳家九劍破萬騎的遺址,徐鳳年就起了離城的念頭,那一夜在巨仙宮主殿龍椅上,她身穿龍袍,高坐龍椅,擺出君臨天下的架勢,若是上了歲數的北莽皇帳重臣,見到這一幕,只會誤以為是女帝陛下返老還童。暮春時分,一夜荒唐,幸好敦煌城沒有早朝一說,破曉前,一起回到了慶旒院,兩人洗了個鴛鴦浴,徐鳳年在她服侍下穿回黑山白底的文士裝束,背上書箱,紅薯繞了兩圈,查漏補缺,只求盡善盡美,實在是挑不出毛病,她才一臉惋惜道:“公子這般裝束像腹有詩書的讀書人,很好看,不過那身紫蟒衣,更好看。”
徐鳳年拍了拍那柄春秋劍,輕聲道:“就別送了。”
紅薯搖頭道:“送到本愿門外。”
來到地藏本愿門外,紅薯又說要送到十里地外,徐鳳年無奈道:“照你這么個送法,直接回北涼算了。”
紅薯又給徐鳳年細致打理了一番,問道:“真的不要那匹夜照玉獅子?就算是怕扎眼,隨便弄匹良駒騎乘也好,若是不耐煩了,隨手丟掉。”
徐鳳年搖頭道:“誰照顧誰還不知道,還是走路輕松。處出感情來了,不舍得說丟就丟。”
紅薯柔聲道:“公子走好。”
徐鳳年點頭道:“你也早點回北涼,我還是那句話,我不管敦煌城在北涼的布局中是如何重中之重,都要你好好活著。”
紅薯低眉道:“奴婢知曉了。”
徐鳳年想了想,繼續說道:“小宦官童貫你再冷眼旁觀個兩三年,之后送去養令齋,這個孩子的識字讀書和武道筑基,就要你多費些心思,說是放養,全然不顧聽天由命,那也不行。”
紅薯笑道:“公子放一百個心,冬壽以后一定可以讓敦煌城大吃一驚,藏經閣里還真有幾本適合他去習練的秘笈,算他運氣好。”
徐鳳年嗯了一聲,低聲道:“希望世間多一個苦心人天不負。”
“走了。”
徐鳳年轉身背對錦衣大袖如芙蓉的紅薯,揮了揮手。
紅薯似乎想追上去,一腳踏出尚未踩地就縮回,久久停留,當宮中晨鐘敲響,這才走過本愿門,走往掖庭宮,站在堆春山上眺望遠方,敦煌城在她姑姑手上按例十五一朝,這類朝會規模不大,也就是城內有資格分一杯羹的各方勢力聚在一起瓜分利益,姑姑一直想擰成一股繩,奈何至死都沒有達成,紅薯也不奢望同仇敵愾,不過似乎眼下連表面上的和氣都成奢望了。她瞇起眼,流露出和徐鳳年相處時截然不同的冷冽氣息,跳梁小丑都該浮出水面了,其實姑姑一死,他們就開始鼓噪,尤其是確定魔頭洛陽懶得插手敦煌城后,這些元老自居的老狐貍就要拿她這個勢單力薄的狐媚子開刀了,時下城內瘋狂流傳的面首竊權一事,不正是他們府上撒出去的魚餌?紅薯緩緩走下堆春山,她雖然是北涼王府的一等丫鬟,但每年都會有兩三個月在敦煌城,親眼看著姑姑如何處理政事,那些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勢力,都只知道她是“二王”當做下一任城主去器重栽培的親外甥女,而不知她是錦麝。
走下山經過一塊花圃,無意間遇上又早起替老宦官師傅做活的冬壽,站在花圃外,紅薯安靜站立。
小宦官遠遠瞧見過她,依稀有些模糊印象,將她當成了與恩人私通的宮中女官,羞澀笑了笑,靦腆真誠。小心翼翼想著石匠大人真是好眼光,這位姐姐長得跟壁畫上的敦煌飛仙一般。
紅薯柔聲道:“你叫冬壽?”
小宦官趕忙放下手中青銅水壺,眉眼伶俐地跪下請安,“冬壽見過女官大人。”
紅薯笑道:“起來吧,跪久了,你那身衣衫就又要清洗了。暮春多雨,這兩天就得下一場,萬一曬不干,穿著也難受。”
冬壽緩緩起身,眼神清澈,笑臉燦爛道:“女官姐姐菩薩心腸,保準兒多福多祿。”
紅薯爽朗笑道:“果然沒看錯,小小年紀,是個有心人。你師傅痰黃粘稠,常年反復咯血,是肺癆,回頭我讓人給你師傅治一治,病根子興許祛除不掉,不過能讓他安度晚年。”
冬壽哇一聲哭出來,磕頭道:“姐姐和石匠大人都是活菩薩,冬壽這輩子都不敢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
紅薯冷淡道:“多哭多跪,進廟燒香,見佛磕頭,在宮里是頂好的習性。”
等小宦官抬起頭,已經不見神仙姐姐的蹤跡。
紅薯走出掖庭宮,兩宮中間有一條劃線做雷池的裕隆道,幾名被姑姑親手培養出來的死士女官都肅穆站立,眉宇間透著一股視死如歸。
一同走向巨仙宮南大門白象門,一名鵝蛋臉女官輕聲說道:“城主,宮外五百金吾衛騎,有三百騎兵忠心耿耿,其余兩百人都已被收買。”
一名身材高大似魁梧男子的女官平靜道:“小姐,密探傳來消息,除了補闕臺搖擺不定,不愿早早露面,還有宇文和端木兩大家族按兵不動,剩下幾大勢力都已公然聚集在白象門外,借機闖宮政變。其中茅家重金雇傭了近百位江湖人士,想要趁著金吾衛兵器內斗時渾水摸魚,城外五百金吾衛則在茅柔的率領下即將沖過主城門,屆時聲勢浩大朝巨仙宮奔來,紫金宮暫時沒有多余力量去阻攔。小姐,這恐怕會讓許多中立人士倒向那批亂臣賊子。”
一名長了張娃娃臉的紫緞長裳女官皺眉道:“宮主,為何不讓奴婢去聯系魔頭洛陽,城主在世時說過這一天到來,就可以搬出這尊魔頭彈壓作亂勢力。即便是拒狼引虎,也總好過這些養不熟的白眼狼來做敦煌城新主子呀,畢竟洛陽是掖庭宮名義上的宮主,名正言順,而且以洛陽的地位,相信也不會鳩占鵲巢太過厲害。”
紅薯伸手點了下這名女官額頭,調侃道:“胳膊肘都拐向那尊魔頭了,洛陽這還沒進敦煌城,以后還了得,可不得把我給賣了?”
娃娃臉女官紅著臉,鼓起腮幫道:“宮主欺負人!”
一路上,又陸續加入十幾名雙手衣袖沾血的老宦官,才解決了宮中內患。在紅薯面前都以臣子自居,他們都是紅薯姑姑死前就擺下的暗棋,不乏有原本看似倒戈投入敵對陣營的人物,一旦真正揭鍋,就知道這些老閹人的確比起那些褲襠子帶把的金吾衛騎更男人一些,更懂得認準一個主子去忠誠,歷數那些宦官當政的王朝內斗,昏聵皇帝都喜歡放權給身邊閹人,重用這些宦官去與權相或者外戚勾心斗角,并非完全沒有道理。權臣可以坐龍椅,外戚可以批黃袍,誰聽說過連子孫都沒有的閹人去自己做皇帝?
三十幾名身披重甲的黃金甲士也加入隊伍。
紅薯笑了笑,自己有了一場好隆重的死法。
死之前總要拉上幾百人去陪葬。
如此一來,敦煌城就徹底干凈了。
到時候就輪到連她都不知底細的北涼勢力開始接手。
上一次出北涼時,聽潮閣李義山面授機宜,便是如此算計的,步步不差,她毫無怨言。
出了北涼,就再不回北涼。
紅薯回首望北。
公子走好。
她卻不知,敦煌城大門。
一名書生模樣的負劍年輕人,面對五百騎兵,一夫當關,為她獨守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