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林中,殺機四伏。舒羞楊青風和寧峨眉魏叔陽兩撥人聚集在一起,都有些有力無處使的挫敗感,幾次都要完成圍捕態勢,結果都被那小子找準機會逃走,跟泥鰍一般滑溜難逮,一次大戟寧峨眉的一枚短戟甚至刺入了那人的手臂,那小子硬生生扛下九斗米老道的一袖后,借勢幾個翻滾,戾氣十足地留下一句“孫子今日一戟之恩,爺爺來日一定雙倍奉還”,肩膀撞開身后一名鳳字營輕騎,再度竄入樹林陰影,輕騎被那一記兇猛貼靠給撞出重傷。楊青風的三只紅爪鼠已經全部死亡,后面兩只都是被那廝給活活捏死,舒羞臉色難看得厲害,最好一次機會在那滿嘴葷話的小子被勁弩潑射,逼入死地,但以舒羞雙手可摧動符將紅甲的雄渾內力,竟然只是把那姓袁的拍砸在一棵樹上,環臂粗壯的大樹都已折斷,人還沒死,這絕非舒羞心存貓抓耗子慢慢玩的念頭,一手拍去,本該把這家伙拍得裂肚掛腸才對。
舒羞想不透這里頭的古怪。
若說是簡單的武力疊加,這邊肯定比那小子超出太多,可袁庭山刀法剛烈,性子卻是相當謹小慎微,而且仿佛有一種對危機的敏銳嗅覺,兩次魚網只差一線便成功合攏時都被他腳底抹油。
寧峨眉在溪澗旁捧起水,拍打著臉龐,平靜道:“此人是天生的斥候。”
舒羞微微慍怒道:“寧將軍,這人拿不下,我們就別出山了!”
面容癱瘓的楊青風毫無表情道:“有世子殿下的海東青幫忙盯梢,就抓得住。”
舒羞怒意更盛,譏諷道:“真有出息!”
魏叔陽當和事佬打圓場道:“不急不急,鳳字營熟悉夜行,我們再追一夜。明早如果還是找不到人,就立即出山趕往知章城。屆時殿下若是生氣,由貧道一人扛下便是。”
舒羞如釋重負,寧峨眉皺眉,不動聲色,側頭問道:“還剩幾根箭?”
因為忙于追捕,許多射出去的弩箭根本來不及收回,除了重傷的那個,其余九名鳳字營輕騎各自回稟數目。
寧峨眉說道:“重新分配一下,每人四根。朱志,葉真符,你們兩人護送受傷的邵東祿,故意與我們拉開一段距離,做誘餌。”
兩名白馬義從毫不猶豫沉聲道:“得令!”
魏叔陽心有不忍,輕聲道:“寧將軍,如此是否有些?”
嗓音軟糯與知章城那位吳州少婦不相上下的寧峨眉笑了笑,沒有任何多余解釋,但舒羞都看得出這名將軍眼中的堅定。
舒羞忍不住問道:“寧將軍,你確定那小子會掉進圈套?”
寧峨眉平淡道:“袁庭山是睚眥必報的性子,而且善于投機,便是有風險,他也愿意賭上一賭。此次圍剿,看得出來,這人一直很相信自己的賭運。”
舒羞哦了一聲,不再說什么,只要完成任務,陣亡幾個鳳字營輕騎,對她而言不痛不癢。但心底對這名好脾氣的北涼將軍,評價高了幾分。
半個時辰后。
袁庭山蹲在枝椏上,盯著三名脫離陣型的輕騎,手臂血洞早已包扎起來,那根短戟被他叼在嘴里。
殺還是不殺?
袁庭山在猶豫。
他能快刀殺人,也能鈍刀割肉。
心智堅韌如他也有些心中罵娘,一趟原本輕松至極的差事弄到這般凄涼田地,泥菩薩都有三分火氣。袁庭山自認論天賦根骨,絲毫不遜色于那些號稱一流高手的世家子弟,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公子哥們,其中有兩個下山行走江湖賺取豪俠名頭的,一名差點被他挑斷了手筋腳筋,另外一個有幾分真本事,斗了個不分勝負,但袁庭山只是輸在招數上,真要拼命,他自信可以在百招內把那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弄成殘廢。袁庭山嘴角泛起冷笑,投胎很重要啊,投個好娘胎,一本本上乘秘笈信手拈來,家族內有高人指點,四平八穩,世家里出來的同齡人,稍有成就便一個個裝得氣度超然,萬一打不過,大不了找爹娘哭喊去,想吃虧都難。那宋恪禮無疑是這些人里的佼佼者,好事都給占了,袁庭山低頭看了眼如他一樣不起眼的樸刀,自己靠什么,就他媽只能靠這柄刀殺出個前程!
可恨。
可恨就當殺。
殺了!
老子就不信這條命會撂在這里,人死卵朝天個屁,只要老子一天沒活夠,我的命連閻王爺都別想拿去。
袁庭山咬著短戟,正要提刀躍下樹枝。
身體瞬間僵硬,繃如滿月弓弦。
頭頂有人呵呵一笑。
千鈞一發,袁庭山馬上便要拼死一搏。
那人輕輕說道:“別后悔哦。”
袁庭山果真紋絲不動,不惜氣機逆行,本就受了內傷的他嘴角滲出血絲,但腦海清明至極,從未有如此透徹。
“沒人買你的命,懶得殺你。我不過是看見你跑來跑去挺好玩,不想你這么早死了。”
袁庭山咬牙問道:“你是誰?”
沒有回應。
袁庭山冒險仰頭,結果看到一名小姑娘蹲在微微搖晃的枝椏上,扛著一棵金燦燦的向日葵?
樹上樹下,大眼瞪小眼。
“除了一個教我殺人的老頭,我一般只跟死人或者快要死的人說話。超過二十個字的話,不死也要死。你自己數數看多少字了?”
少女說話十分生硬,末尾兩邊嘴角勾起,算是笑了一下?
袁庭山體內氣機暴漲,便不只是嘴角流血,而是猙獰恐怖的七竅流血。但這一瞬,他的刀,綻出寸余長短的青紫刀芒。
那一日與軒轅青鋒深入龍虎山,見到了一個垂釣的中年道士,只有他沒心沒肺吃光了朱紅野果,起先袁庭山不以為意,但下山登船后,不知怎的傳來一個聲音,是那道人嗓音,只說了龍吐水三字,但轉頭四望,哪里看得到那道人身影。然后他體內就開始氣海翻滾,煎熬到徽山時,上山是一路吐血登山,到六疊瀑后幾乎是爬到六疊姊妹瀑布中的龍吐水下,以后背扛起傾瀉直下的水流,以他體魄,照理說能支撐半炷香便是極限,再堅持就要傷及內腑經脈,可他一坐就是十二個時辰,玄妙不可言。
境界一日千里。
這是袁庭山敢對那白馬錦衣公子哥出刀的最大依仗。
如今只欠一本刀法秘笈而已!
袁庭山一刀撩起,參天大樹一半枝椏都給斬斷。
小姑娘不知何時蹲在了附近大樹上,依然背著那棵礙眼的向日葵,平淡道:“呵,漲境界了。”
袁庭山這次是真的開始逃命了。
雁泣關原名早已被人忘記,只因前朝邊塞詩人一句南雁至此泣北聲,就成了雁泣關。此關由北涼重兵把守,以一夫當關之勢,硬生生扼住了北方蠻子南下的通道。黑云壓城,風雨滿樓,大漠飛沙滾石,但遠處模糊可見北涼士卒繼續在風沙中操練,北涼此地寒苦與北涼鐵騎一樣甲天下,再往北去,雖是大漠居多,其中卻也有成片的肥美水草,雁泣關一帶盡是滿目荒涼貧瘠。一襲白衣站在城頭,左手站著毛發旺盛像頭西域雄獅的典雄畜,右邊則是窮酸老學究般的韋甫誠。
手握六千鐵浮屠重騎的典雄畜張開血盤大口,站在城頭憋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咆哮道:“將軍,如今設立北涼道,大將軍做那節度使自然是天經地義,誰敢搶這個老典非一板斧將他劈開,可這經略使憑啥讓那豐州牧李功德來坐?這老家伙撈錢的本事自稱第二,沒誰跟說第一,可由著他來治理北涼?我呸,老子口水吐他一臉,老典把丑話說這兒,李功德有膽量做這經略使,咱就帶著六千鐵騎把他給宰了!”
韋甫誠身子骨弱,風沙一吹,咳嗽連連,抬起袖口遮擋,含糊不清道:“別說混帳話。經略使又不是稀罕東西,誰來坐這個位置都無關大局。倒是那個監察使,不知道朝廷那邊會派遣那個不怕死的家伙上任。”
典雄畜大大咧咧道:“韋夫子你他娘的就是窮講究,這經略使咋就不是個東西了,北涼道第二大的官,不該是咱們將軍去當嗎?”
韋甫誠揮了揮袖子,無奈笑道:“你光長力氣不長腦子的家伙,經略使要是由將軍去做,這才會出大事。假使朝廷有意如此,而大將軍不拒絕的話……”
韋夫子話說到一半,就不繼續說下去,瞇起眼望向天空滾滾黑云,只是輕輕一聲嘆息。
典雄畜愕然道:“到底啥個意思,韋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典這腦袋小時候給馬踢過,不管用,一動腦子就腦殼疼。”
這倒是千真萬確,正三品武將典雄畜年幼便力大無比,一次在街上拽馬倒行,結果被發瘋的大馬轉身踩踏,不說身上,腦袋就被狠狠踩了一蹄,不死簡直就是個奇跡。不過北涼誰都心知肚明,典將軍的腦子跟是否馬踏過有個卵的關系。
韋甫誠被這廝的潑皮無賴折騰得無語,字斟句酌打了腹稿后,才緩緩道:“你希望將軍去涼州城做經略使,常年只跟文牘打交道,北涼軍務一概不管了?”
典雄畜愕然,“這……”
白衣陳芝豹始終置若罔聞,只是轉頭望向一名北涼最新冒尖的小將。
姓車名野,出身北莽,卻是最低賤的奴籍,弓馬嫻熟,擅長技擊,本是貴族豢養的一名死士,在北莽那邊犯了滔天大罪,一路南奔,一人一馬一弓便殺了二十多名北莽狼鷹士,這狼牙兵已是北莽僅次于大虎賁的第二等勇士,與北涼鐵士大致相當,需知鐵士篩選是如何的殘酷,分發一把黃廬短弩或者鐵胎硬弓,二十支箭,一柄北涼刀,攜帶三日糧食,五人一伍,就被丟入北莽國境,每人能割下北莽軍士首級六顆,才可返程,此后還有步戰騎戰考核,北涼鐵士不過九百人。車野投奔北涼軍后,加入斥候,立即成為斬首最多的流弩手,去年跟隨陳芝豹親率六百騎突襲北莽白日城,一箭將巡視邊防的北莽某位皇室射了個通透,這小子與陳芝豹返回時,尾巴上吊著足足三萬北莽鐵騎!
滿打滿算,車野今年也不過十九歲。
車野身披銀甲,手捧頭盔,風沙撲面,巋然不動。
陳芝豹輕輕招手,示意車野上前兩步,并排站在城頭,微笑道:“你說這天氣會下雨嗎?”
典雄畜拍了拍額頭,將軍也真是,有時間問這雞毛蒜皮的事情,還不如跟老典說說那經略使到底是咋回事呢。
韋甫誠拇指擦了擦眉頭,笑而不語。
年輕的車野搖頭道:“回稟將軍,不會。”
陳芝豹嗯了一聲,繼而再度沉默。
典雄畜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就要下城頭去城外操練那幫龜兒子。
驟然,厚重黑云中展開一絲縫隙,一縷日光投射到城頭,映照在白衣陳芝豹和斥候車野身上,因為后者身穿銀甲,頓時金光閃閃,猶如一尊神兵天將。
此時,城外五六里外的那條飲馬河兩端,嚎叫震天。
飲馬河上常年懸掛有一百多條鐵索,這一刻悉數被分別站在兩岸的士卒拉得筆直,五十人對陣五十人,在拔河!
不管士卒校尉,不管寒冬烈日,都得全部上身裸露。細皮嫩肉的,六七月的時候在這拔上一兩次,就得皮膚炸裂,如今馬上入秋,算是運氣好的。但再過幾個月,才叫最慘,按照北涼軍規,拔河輸者何謂輸?那就是連人帶鐵鏈都給對方拖進河里,夏天可以當作洗個澡,大冬天的,掉進河里能舒服?北涼軍小山頭不少,大柱國對此也從不計較,但禁止私自械斗,這是鐵律,起了摩擦,行,要么去校場狠狠打一架,要么各帶五十人來這里拔河。
當一名駝背老人在白熊袁左宗陪同下來到飲馬河畔時,所有光膀子的大老爺們瞬間熱血沸騰起來。
娘咧,大將軍到了!
拔河爭勝本就談不上和氣,從京城返回北涼的大將軍一來,誰他媽的愿意丟這個臉!
并未身穿甲胄的徐驍負手來到一隊五十人北涼兵士附近,笑瞇瞇,也不出聲,只是看著鐵鏈橫河。
一百條鐵鏈,逐漸有人落被入河。
整整一柱香后,只剩下徐驍身邊這條鐵鏈始終橫貫飲馬河!
徐驍瞇眼看著,看到兩岸一百人已經有大半都是滿手鮮血。
嘶吼已經透著沙啞。
左岸有人喊道:“趙鐵柱,你他媽小時候沒吃奶是吧,給老子站起來!”
右岸便喊:“只要手沒斷,都一個一個給老子撐著!誰第一個偷懶,回頭到了軍營老子非讓你撅起屁股!”
“王八!你真當自己是縮頭王八了?加把勁,你小子不是號稱能開三石弓嗎,這次贏了對面那幫龜兒子……”
“黃瓊,你才他媽的是龜兒子!”
誰都沒有料到,鐵鏈竟然被兩撥人給硬生生拔斷!
那一百人全部躺在地上,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皆是滿手鮮血。
徐驍笑道:“好。”
不知誰第一個喊出聲,所有還能動彈的士卒都扯破嗓子吼道:“大將軍萬歲!”
萬歲!
那個駝背老人沒有阻止。
他不說,誰又敢去京城那邊碎嘴?
徐驍轉身望向城頭,自言自語道:“站那么高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