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

第七十六回 心神居舍魔歸性 木母同降怪體真

話表孫大圣在老魔肚里支吾一會,那魔頭倒在塵埃,無聲無氣,若不言語,想是死了,卻又把手放放。魔頭回過氣來,叫一聲:“大慈大悲齊天大圣菩薩!”行者聽見道:“兒子,莫廢工夫,省幾個字兒,只叫孫外公罷。”那妖魔惜命,真個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誤吞了你,你如今卻反害我。萬望大圣慈悲,可憐螻蟻貪生之意,饒了我命,愿送你師父過山也。”

大圣雖英雄,甚為唐僧進步。他見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饒你,你怎么送我師父?”老魔道:“我這里也沒甚么金銀珠翠、瑪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寶相送;我兄弟三個,抬一乘香藤轎兒,把你師父送過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轎相送,強如要寶。你張開口,我出來。”那魔頭真個就張開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對老魔道:“大哥,等他出來時,把口往下一咬,將猴兒嚼碎,咽下肚,卻不得磨害你了。”

原來行者在里面聽得,便不先出去。卻把金箍棒伸出,試他一試。那怪果往下一口,喳的一聲,把個門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饒你性命出來,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來,活活的只弄殺你。不出來,不出來!”老魔報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請他出來好了,你卻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著,卻迸得我牙齦疼痛。這是怎么起的!”

三魔見老魔怪他,他又作個激將法,厲聲高叫道:“孫行者,聞你名如轟雷貫耳,說你在南天門外施威,靈霄殿下逞勢;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縛怪,原來是個小輩的猴頭!”行者道:“我何為小輩?”三怪道:“‘好漢千里客,萬里去傳名’。你出來,我與你賭斗,才是好漢;怎么在人肚里做勾當!非小輩而何?”行者聞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斷他腸,破他肝,弄殺這怪,有何難哉但真是壞了我的名頭。也罷,也罷!你張口,我出來與你比并。但只是你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火,須往寬處去。”三魔聞說,即點大小怪,前前后后,有三萬多精,都執著精銳器械,出洞擺開一個三才陣勢,專等行者出口,一齊上陣。那二怪攙著老魔,徑至門外,叫道:“孫行者,好漢出來!此間有戰場,好斗!”

大圣在他肚里,聞得外面鴉鳴鵲噪,鶴唳風聲,知道是寬闊之處。卻想著:“我不出去,是失信與他;若出去,這妖精人面獸心:先時說送我師父,哄我出來咬我,今又調兵在此。也罷,也罷!與他個兩全其美:出去便出去,還與他肚里生下一個根兒。”即轉手,將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一條繩兒,只有頭粗細,倒有四十丈長短。那繩兒理出去,見風就長粗了。把一頭拴著妖怪的心肝系上,打做個活扣兒。那扣兒不扯不緊,扯緊就痛。卻拿著一頭,笑道:“這一出去,他送我師父便罷;如若不送,亂動刀兵,我也沒工夫與他打,只消扯此繩兒,就如我在肚里一般!”又將身子變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見妖精大張著方口,上下鋼牙,排如利刃,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從口里出去扯這繩兒,他怕疼,往下一嚼,卻不咬斷了我打他沒牙齒的所在出去。”好大圣,理著繩兒,從他那上腭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里。那老魔鼻子癢,“阿”的一聲,打了個噴嚏,卻迸出行者。

行者見了風,把腰躬一躬,就長了有三丈長短,一只手扯著繩兒,一只手拿著鐵棒。那魔頭不知好歹,見他出來了,就舉鋼刀,劈臉來砍。這大圣一只手使鐵棒相迎。又見那二怪使槍,三怪使戟,沒頭沒臉的亂上。大圣放松了繩,收了鐵棒,急縱身駕云走了。原來怕那伙小妖圍繞,不好干事。他卻跳出營外,去那空闊山頭上,落下云,雙手把繩盡力一扯,老魔心里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掙,大圣復往下一扯。眾小妖遠遠看見,齊聲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讓他去罷!這猴兒不按時景:清明還未到,他卻那里放風箏也!”大圣聞言,著力氣蹬了一蹬,那老魔從空中,拍刺刺,似紡車兒一般,跌落塵埃。就把那山坡下死硬的黃土跌做個二尺淺深之坑。

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齊按下云頭,上前拿住繩兒,跪在坡下,哀告道:“大圣啊,只說你是個寬洪海量之仙,誰知是個鼠腹蝸腸之輩。實實的哄你出來,與你見陣,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繩子!”行者笑道:“你這伙潑魔,十分無禮!前番哄我出去便就咬我,這番哄我出來,卻又擺陣敵我。似這幾萬妖兵,戰我一個,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見我師父!”那怪一齊叩頭道:“大圣慈悲,饒我性命,愿送老師父過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繩子割斷罷了。”老魔道:“爺爺呀,割斷外邊的,這里邊的拴在心上,喉嚨里又的惡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張開口,等我再進去解出繩來。”老魔慌了道:“這一進去,又不肯出來,卻難也,卻難也!”行者道:“我有本事外邊就可以解得里面繩頭也。解了可實實的送我師父么?”老魔道:“但解就送,決不敢打誑語。”大圣審得是實,即便將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心就不疼了。這是孫大圣掩樣的法兒,使毫毛拴著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不害疼也。三個妖縱身而起,謝道:“大圣請回,上復唐僧,收拾下行李,我們就抬轎來送。”眾怪偃干戈,盡皆歸洞。

大圣收繩子,徑轉山東,遠遠的看見唐僧睡在地下打滾痛哭;豬八戒與沙僧解了包袱,將行李搭分兒,在那里分哩。行者暗暗嗟嘆道:“不消講了。這定是八戒對師父說我被妖精吃了,師父舍不得我,痛哭,那呆子卻分東西散火哩。咦!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聲看。”

落下云頭,叫道:“師父!”沙僧聽見,報怨八戒道:“你是個‘棺材座子,專一害人’!師兄不曾死,你卻說他死了,在這里干這個勾當!那里不叫將來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見他被妖精一口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來顯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撾住八戒臉,一個巴掌打了個踉蹌,道:“夯貨!我顯甚么魂?”呆子侮著臉道:“哥哥,你實是那怪吃了,你……你怎么又活了?”行者道:“像你這個不濟事的膿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腸,捏他肺,又把這條繩兒穿住他的心,扯他疼痛難禁,一個個叩頭哀告,我才饒了他性命。如今抬轎來送我師父過山也。”那三藏聞言,一骨魯爬起來,對行者躬身道:“徒弟啊,累殺你了!若信悟能之言,我已絕矣!”行者輪拳打著八戒罵道:“這個馕糠的呆子,十分懈怠,甚不成人!師父,你切莫惱。那怪就來送你也。”沙僧也甚生慚愧。連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題。

卻說三個魔頭,帥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個九頭八尾的孫行者,原來是恁的個小小猴兒!你不該吞他,只與他斗時,他那里斗得過你我!洞里這幾萬妖精,吐唾沫也可殺他。你卻將他吞在肚里,他便弄起法來,教你受苦,怎么敢與他比較!才自說送唐僧,都是假意,實為兄長性命要緊,所以哄他出來。決不送他!”老魔道:“賢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與我三千小妖,擺開陣勢,我有本事拿住這個猴頭!”老魔道:“莫說三千,憑你起老營去;只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

那二魔即點三千小妖,徑到大路旁擺開,著一個藍旗手往來傳報,教:“孫行者!趕早出來,與我二大王爺爺交戰!”八戒聽見,笑道:“哥啊,常言道:‘說謊不瞞當鄉人。’就來弄虛頭,搗鬼!怎么說降了妖精,就抬轎來送師父,卻又來叫戰,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頭,聞著個‘孫’字兒,也害頭疼。這定是二妖魔不伏氣送我們,故此叫戰。我道兄弟,這妖精有弟兄三個,這般義氣;我弟兄也是三個,就沒些義氣。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來,你就與他戰戰,未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來!”行者道:“要去便去罷。”八戒笑道:“哥啊,去便去,你把那繩兒借與我使使。”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沒本事鉆在肚里,你又沒本事拴在他心上,要他何用?”八戒道:“我要扣在這腰間,做個救命索。你與沙僧扯住后手,放我出去,與他交戰。估著贏了他,你便放松,我把他拿住;若是輸與他,你把我扯回來,莫教他拉了去。”真個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呆子一番!”就把繩兒扣在他腰里,撮弄他出戰。

那呆子舉釘鈀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來!與你豬祖宗打來!”那藍旗手急報道:“大王,有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來了!”二怪即出營,見了八戒,更不打話,挺槍劈面刺來。這呆子舉鈀上前迎住。他兩個在山坡前搭上手,斗不上七八回合,呆子手軟,架不得妖魔,急回頭叫:“師兄,不好了!扯扯救命索,扯扯救命索!”這壁廂大圣聞言,轉把繩子放松了,拋將去。那呆子敗了陣,往后就跑。原來那繩子拖著走,還不覺;轉回來,因松了,倒有些絆腳,自家絆倒了一跌,爬起來又一跌。始初還跌個踵,后面就跌了個嘴搶地。被妖精趕上,開鼻子,就如蛟龍一般,把八戒一鼻子卷住,得勝回洞。眾妖凱歌齊唱,一擁而歸。

這坡下三藏看見,又惱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來你兄弟全無相親相愛之意,專懷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說,教你扯扯救命索,你怎么不扯,還將索子丟去如今教他被害,卻如之何?”行者笑道:“師父也忒護短,忒偏心!罷了,像老孫拿去時,你略不掛念,左右是舍命之材;這呆子才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惱,方見取經之難。”三藏道:“徒弟啊,你去,我豈不掛念想著你會變化,斷然不至傷身。那呆子生得狼,又不會騰那,這一去,少吉多兇。你還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不得報怨,等我去救他一救。”急縱身,趕上山,暗中恨道:“這呆子咒我死,且莫與他個快活,且跟去看那妖精怎么擺布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捻訣念起真言,搖身一變,即變做個蟲,飛將去,釘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精到了洞里。

二魔帥三千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自將八戒拿入里邊道:“哥哥,我拿了一個來也。”老怪道:“拿來我看。”他把鼻子放松,下八戒道:“這不是?”老怪道:“這廝沒用。”八戒聞言道:“大王,沒用的放出去,尋那有用的捉來吧。”三怪道:“雖是沒用,也是唐僧的徒弟豬八戒。且捆了,送在后邊池塘里浸著。待浸退了毛,破開肚子,使鹽腌了曬干,等天陰下酒。”八戒大驚道:“罷了,罷了!撞見那販腌的妖怪也!”眾怪一齊下手,把呆子四馬攢蹄捆住,扛扛抬抬,送至池塘邊,往中間一推,盡皆轉去。

大圣卻飛起來看處,那呆子四肢朝上,掘著嘴,半浮半沉,嘴里呼呼的,著然好笑,倒像**月經霜落了子兒的一個大黑蓮蓬。大圣見他那嘴臉,又恨他,又憐他,說道:“怎的好么他也是龍華會上的一個人。但只恨他動不動分行李散火,又要攛掇師父念緊箍咒咒我。我前日曾聞得沙僧說,他攢了些私房,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嚇他一嚇看。”

好大圣,飛近他耳邊,假捏聲音,叫道:“豬悟能!豬悟能!”八戒慌了道:“晦氣呀!我這悟能是觀世音菩薩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間怎么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呆子忍不住問道:“是那個叫我的法名?”行者道:“是我。”呆子道:“你是那個?”行者道:“我是勾司人。”那呆子慌了道:“長官,你是那里來的?”行者道:“我是五閻王差來勾你的。”呆子道:“長官,你且回去,上復五閻王,他與我師兄孫悟空交得甚好,教他讓我一日兒,明日來勾罷。”行者道:“胡說!‘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繩子扯拉!”呆子道:“長官,那里不是方便,看我這般嘴臉,還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這妖精連我師父們都拿來,會一會,就都了帳也。”行者暗笑道:“也罷,我這批上有三十個人,都在這中前后,等我拘將來就你,便有一日耽閣。你可有盤纏,把些兒我去。”八戒道:“可憐啊!出家人那里有甚么盤纏?”行者道:“若無盤纏,索了去,跟著我走!”

呆子慌了道:“長官不要索。我曉得你這繩兒叫做‘追命繩’,索上就要斷氣。有,有,有!有便有些兒,只是不多。”行者道:“在那里快拿出來!”八戒道:“可憐,可憐!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齋僧,見我食腸大,襯錢比他們略多些兒,我拿了攢在這里,零零碎碎有五錢銀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個銀匠煎在一處,他又沒天理,偷了我幾分,只得四錢六分一塊兒。你拿了去罷。”行者暗笑道:“這呆子褲子也沒得穿,卻藏在何處?”“咄!你銀子在那里?”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兒里著哩。我捆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罷。”

行者聞言,即伸手在耳朵竅中摸出,真個是塊馬鞍兒銀子,足有四錢五六分重;拿在手里,忍不住哈哈的一聲大笑。那呆子認是行者聲音,在水里亂罵道:“天殺的弼馬溫!到這們苦處,還來打詐財物哩!”行者又笑道:“我把你這馕糟的!老孫保師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難,你到攢下私房!”八戒道:“嘴臉!這是甚么私房都是牙齒上刮下來的,我不舍得買了嘴吃,留了買匹布兒做件衣服,你卻嚇了我的。還分些兒與我。”行者道:“半分也沒得與你!”八戒罵道:“買命錢讓與你吧,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急,等我救你。”將銀子藏了,即現原身,掣鐵棒,把呆子劃攏,用手提著腳,扯上來,解了繩。八戒跳起來,脫下衣裳,整干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上,道:“哥哥,開后門走了罷。”行者道:“后門里走,可是個長進的還打前門上去。”八戒道:“我的腳捆麻了,跑不動。”行者道:“快跟我來。”

好大圣,把鐵棒一路丟開解數,打將出去。那呆子忍著麻,只得跟定他。只看見二門下靠著的是他的釘鈀,走上前,推開小妖,撈過來往前亂筑;與行者打出三四層門,不知打殺了多少小妖。

那老魔聽見,對二魔道:“拿得好人!拿得好人!你看孫行者劫了豬八戒,門上打傷小妖也!”那二魔急縱身,綽槍在手,趕出門來,應聲罵道:“潑猢猻!這般無禮,怎敢渺視我等!”大圣聽得,即應聲站下。那怪物不容講,使槍便刺。行者正是會家不忙,掣鐵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在洞門外,這一場好殺:

黃牙老象變人形,義結獅王為弟兄。因為大魔來說合,同心計算吃唐僧。齊天大圣神通廣,輔正除邪要滅精。八戒無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門行。妖王趕上施英猛,槍棒交加各顯能。那一個槍來好似穿林蟒,這一個棒起猶如出海龍。龍出海門云靄靄,蟒穿林樹霧騰騰。算來都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沒情。那八戒見大圣與妖精交戰,他在山嘴上豎著釘鈀,不來幫打,只管呆呆的看著。那妖精見行者棒重,滿身解數,全無破綻,就把槍架住。開鼻子,要來卷他。行者知道他的勾當,雙手把金箍棒橫起來,往上一舉,被妖精一鼻子卷住腰胯,不曾卷手。你看他兩只手在妖精鼻頭上丟花棒兒耍子。

八戒見了,捶胸道:“咦!那妖怪晦氣呀!卷我這夯的,連手都卷住了,不能得動;卷那們滑的,倒不卷手。他那兩只手拿著棒,只消往鼻里一搠,那孔子里害疼流涕,怎能卷得他住?”行者原無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雞子,長有丈余,真個往他鼻孔里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聲,把鼻子放,被行者轉手過來,一把撾住,用氣力往前一拉,那妖精護疼,隨著手,舉步跟來。八戒方才敢近,拿釘鈀望妖精胯子上亂筑。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鈀齒兒尖,恐筑破皮,淌出血來,師父看見,又說我們傷生,只調柄子來打罷。”

真個呆子舉鈀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牽著鼻子,就似兩個象奴,牽至坡下。只見三藏凝睛盼望,見他兩個嚷嚷鬧鬧而來,即喚:“悟凈,你看悟空牽的是甚么?”沙僧見了,笑道:“師父,大師兄把妖精揪著鼻子拉來,真愛殺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個妖精!那般長個鼻子!你且問他:他若喜喜歡歡送我等過山呵,饒了他,莫傷他性命。”

沙僧急縱前迎著,高聲叫道:“師父說:那怪果送師父過山,教不要傷他命哩。”那怪聞說,連忙跪下,口里嗚嗚的答應。原來被行者揪著鼻子,捏了,就如重傷風一般。叫道:“唐老爺,若肯饒命,即便抬轎相送。”行者道:“我師徒俱是善勝之人,依你言,且饒你命。快抬轎來。如再變卦,拿住決不再饒!”那怪得脫手,磕頭而去。行者同八戒見唐僧,備言前事。八戒慚愧不勝,在坡前晾曬衣服,等候不題。

那二魔戰戰兢兢回洞,未到時,已有小妖報知老魔、三魔,說二魔被行者揪著鼻子拉去。老魔悚懼,與三魔帥眾方出,見二魔獨回,又皆接入,問及放回之故。二魔把三藏慈憫善勝之言,對眾說了一遍。一個個面面相覷,更不敢言。

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么?”老魔道:“兄弟,你說那里話!孫行者是個廣施仁義的猴頭,他先在我肚里,若肯害我性命,一千個也被他弄殺了。卻才揪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頭兒,卻也惶恐。快早安排送他去罷。”三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賢弟這話,卻又像尚氣的了。你不送,我兩個送去罷。”

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長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們送,只這等瞞過去,還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調虎離山’之計哩。”老怪道:“何為‘調虎離山’?”三怪道:“如今把滿洞群妖,點將起來,萬中選千,千中選百,百中選十六個,又選三十個。”老怪道:“怎么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要三十個會烹煮的,與他些精米、細面、竹筍、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面筋,著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窩鋪,安排茶飯,管待唐僧。”老怪道:“又要十六個何用?”三怪道:“著八個抬,八個喝路。我弟兄相隨左右,送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余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里自有接應的人馬。若至城邊,如此如此,著他師徒尾不能相顧。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個鬼成功。”老怪聞言,歡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夢方覺。道:“好!好!好!”即點眾妖,先選三十,與他物件;又選十六,抬一頂香藤轎子。同出門來,又吩咐眾妖:“俱不許上山閑走,孫行者是個多心的猴子,若見汝等往來,他必生疑,識破此計。”

老怪遂帥眾至大路旁高叫道:“唐老爺,今日不犯紅沙,請老爺早早過山。”三藏聞言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廂是老孫降伏的妖精抬轎來送你哩。”三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賢徒如此之能,我怎生得去!”徑直向前,對眾妖作禮道:“多承列位之愛,我弟子取經東回,向長安當傳揚善果也。”眾妖叩道:“請老爺上轎。”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計;孫大圣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為擒縱之功,降了妖怪,亦豈期他都有異謀,卻也不曾詳察,盡著師父之意。即命八戒將行囊捎在馬上,與沙僧緊隨。他使鐵棒向前開路,顧盼吉兇。八個抬起轎子,八個一遞一聲喝道。三個妖扶著轎扛。師父喜喜歡歡的端坐轎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豈知歡喜之間愁又至。經云:“泰極否還生。”時運相逢真太歲,又值喪門吊客星。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衛左右,早晚殷勤。行經三十里獻齋,五十里又齋,未晚請歇,沿路齊齊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滿意,良宵一宿,好處安身。

西進有四百里余程,忽見城池相近。大圣舉鐵棒,離轎僅有一里之遙,見城池,把他嚇了一跌,掙挫不起。你道他只這般大膽,如何見此著唬原來望見那城中有許多惡氣,乃是:

攢攢簇簇妖魔怪,四門都是狼精靈。斑斕老虎為都管,白面雄彪作總兵。丫叉角鹿傳文引,伶俐狐貍當道行。千尺大蟒圍城走,萬丈長蛇占路程。樓下蒼狼呼令使,臺前花豹作人聲。搖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鋪盡山精。狡兔開門弄買賣,野豬挑擔干營生。先年原是天朝國,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圣正當悚懼,只聽得耳后風響,急回頭觀看,原來是三魔雙手舉一柄畫桿方天戟,往大圣頭上打來。大圣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各懷惱怒,氣,更不打話,咬著牙,各要相爭。又見那老魔頭,傳聲號令,舉鋼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丟了馬,輪著鈀,向前亂筑。那二魔纏長槍,望沙僧刺來。沙僧使降妖杖支開架子敵住。三個魔頭與三個和尚,一個敵一個,在那山頭舍死忘生苦戰。那十六個小妖卻遵號令,各各效能。搶了白馬、行囊,把三藏一擁,抬著轎子,徑至城邊,高叫道:“大王爺爺定計,已拿得唐僧來了!”那城上大小妖精,一個個跑下,將城門大開,吩咐各營卷旗息鼓,不許吶喊篩鑼,說:“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許嚇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嚇,一嚇就肉酸不中吃了。”眾精都歡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轎子抬上金鑾殿,請他坐在當中,一壁廂獻茶,獻飯,左右旋繞。那長老昏昏沉沉,舉眼無親。

畢竟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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