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慷慨激昂吾新安第309章匪盡2
三十日,一騎急急奔入楊莊寺內。
此地為二省三州縣交界處,相傳隋朝便有寺廟,有楊姓遷此寺旁建莊,得名楊莊寺。
此時寺廟村寨早被土匪占據,到處的斷垣殘壁,滿目荒涼。一般省界州縣交界處官府力量薄弱,土匪最喜歡,匪盜肆行,居住在這些地方的百姓不是死就是逃。
看楊莊寺廢棄很久的樣子,也不知百姓全死了,還是逃哪里去了。
此時寨內亂糟糟的,到處是形形色色的土匪,他們或坐或站,或躺或靠,個個喧鬧說笑著,毫無紀律可言。他們武器裝備也是多種多樣,有大刀,有長矛,有短斧,有棍棒等等,甚至有人提著糞叉鏜鈀。
不過這些普通的匪徒中也有精銳,如他們中的弓箭手,刀盾手,大棒手等等,能用這些武器的都是老賊,人數超過二百人。
特別內中還有幾十騎的馬賊,那更是精悍老匪,這年頭,能騎馬的都不是一般人。
不過不論從賊老賊,這些土匪相同的特色就是殘忍,個個舉手投足間都滿是戾氣與兇殘之氣。
便是往日在鄉間看起來默默無聞,老實巴交的暗匪,此時也毫不掩飾自己氣質了。
看那騎急沖沖進來,各匪相顧疑惑:“龐二爺怎么了,氣急沖沖的,出什么事了?”
而那騎不停,快馬加鞭,往寨中一所宅院而去。
“什么?”
當這騎進入宅中稟報的時候,堂中有些人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驚叫出聲。
此時這有些垮塌的四合院大堂內坐滿人,為首者是一個年約五十多,還有些風韻,扎著帕巾,系著粉色披風的女人。
她有雙單鳳眼,看人時總似在勾人,然眼眸中有意無意流露出一絲陰狠。看她身著勁裝,別著馬刀,攜帶有雙插,似乎馬上馬下頗為彪悍的樣子。正是趙高堂的老娘,邳州有名的惡匪馬嬤嬤。
她為邳州本地一姓馬的積匪家族出身,從小就飽受熏陶,在殺人綁架等事務上極有天賦。
她十二歲就開始殺人了,還喜歡“放天花”,喜歡人票被鐵鎬擊打顱頂時,那種血花腦漿沖得高高的感覺。
因家族的關系,她從小也下苦功練習武藝,弓馬嫻熟,能劈會砍,還會騎射。
她十四歲嫁人,也是當地一土匪家族,然直到十六歲,她的肚皮都沒有動靜,夫家就要休她。
她豈能氣得過,一把火放下,她夫家全家老小幾十口人全部化為灰燼。
然后當年她又嫁給另一個積匪家族子弟,也就是趙高堂的父親趙宗義,卻是被她的眼睛迷上,不顧她是寡婦,一定要聚了她。
然后第二年生下趙高堂,也不知怎的,生下趙高堂不久,趙宗義就在一次犯案中不慎摔下懸崖,就那樣摔死了。
此后馬嬤嬤就撫養趙高堂長大,她雖是女流,但心狠手辣,狡詐兇殘,很快趙家的事務就由她作主。
她還善于看風向,看當時世道環境,就對兒子趙高堂大力進行培養,竟讓他考中了一個秀才。
她們母子一明一暗,趙家飛快成為邳州城有名的大家族,馬嬤嬤暗地掌控的土匪也越來越多。到孫子趙還祿誕生,更又成為讓人仰慕的廩膳生員后,趙家的發達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當然馬嬤嬤不是普通人,不是甘于在家含飴弄孫之輩,山寨,荒嶺,野地,血火,慘叫,才是她的最愛,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州城,也不在人前現身。
所以她名氣雖大,大部分人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普通人更不知她與趙家之間的關系。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她也從馬姐兒變成了馬嬤嬤,眼下更五十多歲了。
“李家莊慘案”只是她犯下無數惡行中的一個,犯案后,她就熟練的往外境跑。這也是他們家族經驗,官兵東追他們則西竄,南捕則北逃,潛藏段時間,又出來剽劫。
此時跨境剿匪,協調還極為困難,各地巡捕官多推調觀望,不肯協力,也使得他們這些積匪可以潛藏復起,壯大生存。
然后她的下首是積匪蔡春,章大個子、章二個子,張有情、張有義等人,又有她堂口的軍師、管帳,巡查,指揮,哨探等等。
進來稟報的正是她哨探堂下的精銳龐萬敖龐二爺,一身騎術出眾,可鞍不離馬,他大聲說官兵來了,離楊莊寺已經不遠,看他們旗號,正是那邳州練總楊河麾下。
堂內騷動,眾匪聞言第一個反應是不可思議,南直隸淮安府邳州的鄉兵竟跑到山東來,這還有天理王法嗎?
還有,戴許保他們去哪了,為何沒有傳來官兵消息,難道他們……
再想想官兵直逼前來,看來戴許保等人兇多吉少,這伙官兵也頗為彪悍。
蔡春就神情恨恨,他顫聲道:“這大明怎么了,邳州鄉兵都跑到山東來?擅越邊境,真是國之不國!”
張有情追問:“他們人數有多少,可有馬隊精騎?”
龐二爺道:“他們有馬隊攔截,俺沒看清,估計有幾百人。除了鄉兵,還有地方上的新建聯防。”
眾人皺眉,這情報太模糊了,章大個子吼道:“官兵又怎么樣?又不是沒打過,跟他們拼了。”
他濃眉大眼,膀子粗大,兩腿滾圓,特別顴骨非常高,看上去長得非常兇惡,又因為人高馬大,本名章其蘊倒被人忘了,人人稱他為章大個子。
他弟弟章其猷也是魁偉,與哥哥外貌相似,但嘴巴更大,嘴唇更厚,下巴鏟出,更有兇像,被稱章二個子。
二人家族熏陶,也從小殺人,此次的李家莊慘案,他們手下窮兇極惡,除糟蹋了很多婦女,還將一少女剖腹,填入石頭。那些嬰兒們,他們則興致勃勃放入石輥下,碾成了肉泥。
雖積匪生涯中,他們很大部分在逃,但遇到弱小的官兵,他們不是沒打過。
聽龐二爺說這伙鄉兵人數不到一千,他們就覺得可以打一打。
這時蔡春回過神來,他建議立刻逃跑,那楊河曾大敗八大王、闖王等人麾下,斬首數千,豈是非同小可?遇到這樣的人,不可力敵,只可轉進。
章大個人等人不同意,如果跑了,輜重怎么辦?那楊河兵馬傳得神乎其神,但實際怎樣,卻不知曉,不如打打,不成再說。
眾人爭執不下,最后都看向馬嬤嬤,看她怎么說。
馬嬤嬤也是沉吟,幾百官兵不多,還是鄉兵,按理說他們上千人不該畏懼。然那楊河確實威名赫赫,不可小視。馬嬤嬤為匪幾十年,到現在還活蹦亂跳,靠的就是“謹慎”二字。
她沉吟道:“先去看看,看他們成色如何。”
然而事情的發展出乎馬嬤嬤等人的意料之外,哨探堂的龐二爺才稟報邳州鄉兵離得不遠,他們上殘破的寨墻看,就看到他說的鄉兵竟已到了一里之外,離村寨不遠了。
特別龐二爺說的他們馬隊,果然有好幾十騎的樣子,個個灰氈斗篷快馬,轟隆隆奔騰而來,歡呼怪叫,舉手投足間皆極為彪悍,甚至有些人看起來馬術很好。
然后馬隊后面是步卒,遠遠看去,只看到他們紅色的鴛鴦戰襖,青色的罩甲衣,還有紅笠軍帽與紅色肩巾,殺氣騰騰,精神氣十足。
馬嬤嬤等人臉色難看,對面邳州鄉兵步卒精悍,馬隊精良,他們想逃跑都不行了?畢竟雙方馬隊都有幾十騎,你追我逃,能否逃得生天實在難說。而且一逃,各人麾下步眾可能就存活不了幾個了。
接下來的事情更讓馬嬤嬤等人心驚,便是她派哨探堂的富五爺領幾個人過去看看,近距離的窺探這伙人詳情。
富五爺乃哨探堂的老人,一身騎術精湛之極,他不但能劈會砍,還可以在馬上射箭,乃他們伍中除馬嬤嬤外唯二驍騎。
不料富五爺領幾騎過去,那邊也出來幾騎,他們并不近距離作戰,只繞著富五爺等人奔跑,雙方離了約有十幾步。
然后對面幾騎似乎掏出手銃,就在馬上轟射,可憐這邊幾人連他們馬毛都沒摸到,就那樣騎在馬上被一一轟打下去。
富五爺畢竟是驍騎,并非全然沒有反抗之力,他也在馬上射了幾箭,然對面幾騎人人有旁牌,射去的箭矢都被他們旁牌擋住了。
他們用手銃對著富五爺轟射,可憐富五爺一身本事,卻眼睜睜看著挨打。他甚至扔了弓箭,揮舞馬刀,想去劈砍對面馬兵,他們只是轉繞奔逃,不跟他接觸。
最后富五爺被幾銃解決了。
寨墻上的馬嬤嬤等人更是面色發白,對面用的是什么火器,什么手銃,竟不需火繩?
似乎還可以連打三發?這樣一桿銃等于三桿銃。
倘若攜帶二桿銃,豈不是等于六桿銃?
而且一手持韁,一手打銃總比雙手射箭來得便利準確,只會劈砍之人對上他們更是全無還手之力?
這還怎么打?
但不打卻不行了,馬嬤嬤等人畢竟是積匪,豈有坐以待斃之理?
此時看得清楚了,對面有六七百人,這邊有近千人,他們并非全無反抗之力。
雖說對面鄉兵精悍,那姓楊的也威名赫赫,但未打過,鹿死誰手,還不得而知。
崇禎十五年六月三十日,巳時,楊莊寺外。
楊大臣率領的新安軍七百人,對戰惡匪馬嬤嬤等約一千人。
此戰,楊大臣方約有戰兵五百人,內二總盾兵七十人,銃兵一百四十人,長矛兵一百四十人。他們皆花隊編制,盾兵站一排,銃兵長矛兵各站兩排。列成長七十人,寬五人的陣列。
陣列后面是各隊的隊長隊副,旗手護旗手,隨后是各總把總副把總,旗手金鼓手,護衛們。
崔祿火炮隊出動五十人左右,他們排在陣列之后,十門三號小佛郎機一字排開,等會推上去作戰。
此戰,擲彈隊,銳兵隊出動二十五人左右,楊大臣軍陣沿黃泥溝河邊排開,左邊是河,前方是大陣,他們就立在右邊,后方又有曾有遇的哨探隊。
因為各聯防隊被召集,楊大臣精選了二百人作為輜重隊,一半是弓箭手,余下刀盾手,一樣聚在大陣的右邊,在最前方。
而馬嬤嬤方面,他們傾巢而出,畢竟楊莊寺寨殘破不可守,唯有野地浪戰,博得一條生路。他們列陣,則是從匪在前,老匪在后,又馬隊押陣,特別選擇“有苦的”當頭作戰。
鼓點聲中,對面軍陣徐徐而來,他們一面面大盾牌豎著,很高很大,后面什么人都看不到。唯見那豎著的,長矛與火銃的金屬寒光,還有那矛頭上若火焰般跳動的如血紅纓。
看著他們如墻而來,帶著山岳般壓迫的氣勢,一個“有苦的”吞咽了下口水,這是土匪的黑話,即最有膽量匪徒的意思。
他們被馬嬤嬤等挑選出來,被承諾了大量賞賜,同時承諾以后打開村寨,各色婦女會任由他們挑選。
這方排兵布陣后,他們也拼命鼓動:“兄弟們,老話說得好,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想我等何等快活,想殺人就殺人,想放火就放火,想搞女人就女人!這是什么?神仙般的日子!”
“邳州不幸,來了楊河這個賊子大煞星,想斷我們的路。我們憑本事掙的錢,憑本事玩的女人,為何要讓姓楊的斷了?小雞不日的,我們江湖豪杰就不人,就不要快活了?”
眾“有苦的”拼命鼓動,讓眾匪都是義憤填膺,臉色漲得通紅。
高彥舞著大刀,同樣憤怒得不能自己,前方那詹爺說的話,可說到他心里去了。加入隊伍后的這些日子,是他生平最快活的日子,憑什么要讓那個新安莊賊子斷了?
那“有苦的”詹爺繼續鼓動:“他們一排的盾牌,一排的鳥銃,打一陣就歇菜,我們沖上去,將他們盾牌掀了,砍瓜切菜。讓這些邳州鄉兵知道,這天,翻不了!邳州,永遠是我們的天下!”
吼聲如雷而起,后方大鼓震天的響,上千名匪徒,黑壓壓就是沖去。
他們“有苦的”沖在最前,個個持盾牌大刀短斧,余者匪徒刀盾手夾著從匪們,又有一些弓箭手跟隨。
最后一層弓箭手,一層刀盾手,馬隊騎馬在最后,由此看來,馬嬤嬤等人還是有一些軍事能力的。
看這方沖去,那方軍陣的腳步聲停止,他們“虎”的一聲大吼,盾牌落地,七十桿黑壓壓的鳥銃就探了出來。
而這邊眾匪徒繼續沖鋒,從二百多步就開始沖,一直沖入百步之內。不過眾匪也多個心眼,以他們的視角,眾村寨聯防隊弓箭手刀盾手聚在大陣左邊,彎弓搭箭,只對著他們,所以下意識往右邊靠些。
特別他們弓箭手進入百步后,一聲號令,二百多人全部射箭,弓弦振動中,呼嘯箭雨就是掠向高空,往前方大陣落去。他們射了一陣又一陣,箭矢有如暴雨。
那方聯防隊弓手也射箭還擊,弓弦聲一陣接著一陣。箭矢嗖嗖落下,沖鋒的匪賊有人用盾牌擋住箭,也有人中箭慘叫倒下。但這種傷亡他們可以忍受,眾匪嚎叫著,只往前方盾陣撲去。
他們越來越近,轉眼就沖入五十步之內。
高彥嚎叫著,他持著大刀,看著前方黑壓壓人頭,亢奮得不能自己。
看身旁高浚大哥,同樣尖聲怪叫,神情極度的猙獰。
猛然,就聽對面響起一陣尖利的天鵝聲音,隨后一片震耳欲聾的爆響,滾滾白煙,就籠罩了前方盾陣。
高彥就聽前方一陣聲嘶力竭的大叫,血霧叢叢,眾多兄弟就翻滾在地。
他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陣尖利的天鵝聲音,前方再次火銃爆響,白色的煙霧散開有若飛龍,耀眼的焰火中,血花點點,就若那艷麗又轉瞬而逝的花朵。
眾多兄弟再次翻滾在地,他們捂著中彈的部位,痛不欲生就是哀嚎。
而沖到這個位置,高彥也看到一個中彈的兄弟,竟是“有苦的”詹爺,他的腸子都被打出來了,花花綠綠的流了一地。
他翻滾著,嚎叫著,就若他最鄙視的婦人一樣大哭,他用力塞著自己的腸子,凄厲難言,似乎所有的剛強血勇在中彈后全沒有了。
高彥全身哆嗦起來,方才的豪情氣勢全部化為烏有,他看身旁的高浚大哥,前方眾兄弟們,也是嘴唇顫動,臉色蒼白,他們個個腳步,也是猶豫不決起來。
而此時前方傳來驚恐欲絕的尖叫,高彥也看得清楚,前方仍籠罩在白煙中的盾陣移開,然后出現一個個黑洞洞的巨大銃口,看那樣式,竟是火炮?
他腦中一片空白,未等他決定是進是逃,就聽“嘭嘭嘭嘭嘭——”的連續凌厲炮響,前方各炮炮口皆噴出長長凌厲火光,伴著長長濃密煙霧。然后火光煙霧中,大片細碎紅光,帶著白色煙霧軌跡,就劈頭蓋臉的掃來。
大陣前方似乎都籠罩在了霰彈子的威力之下,沖鋒的匪徒身上暴起點點血霧,割麥子似的成片滾下。
五十步內霰彈子的威力何等強勁?很多重疊的目標都被前后打透。一些人手腳被打中的,當場就是肢體斷裂的下場。腦袋被打中的,更若雞蛋西瓜碎裂一樣,各樣血花腦漿就是爆得老高與老遠。
轉瞬間,凄厲的尖叫哀嚎就是此起彼伏。
“我的手,我的手……”高浚大哥撿起自己被打斷的左手,哭泣道,“一定要安上,一定要安上……”
高彥躺在地上,他看著自己被打斷的右小腿,那里只剩一點點皮肉相連,白森森的骨頭外露著,觸目驚心。
他哆嗦著,顫抖著,臉色發白若死人。
完了,他所有雄心,所有豪情,都成為過去。
很多事情還未開始,就結束了。
慘叫聲驚天動地,沖鋒的眾匪崩潰了,他們嚎叫著回逃,沖散了后面的弓箭手與刀盾手,甚至將押陣的馬隊都沖得七零八落。
看大勢以去,馬嬤嬤等人只得撥馬奔逃,楊大臣哈哈大笑:“這幫匪賊真是不堪一擊!”
他下令全線追擊,殺盡捕絕土匪,特別有名的那幾個悍匪積匪,或捕或殺,一個都不能放過。
他們追殺了幾個時辰,好消息不斷傳來,積匪蔡春,章大個子、章二個子,張有情、張有義等人都被抓住了。因這些人是楊相公點名要的人,為防意外,楊大臣下令用大棒全部砸斷他們的手腳。
最后,最大的好消息傳來,曠野上驚天動地的歡呼:“抓到匪首馬嬤嬤了!”
楊大臣振奮看去,就見曾有遇等奔騰回來,他們馬匹后有著套馬繩,此時繩索后面拖著一人,正若野獸那樣的掙扎嚎叫,正是那“李家莊慘案”的罪魁禍首,邳州積匪首領馬嬤嬤。
老白牛:多謝“夜沐陽”的一萬打賞,游龍在天888、吃貨新兵等書友的猛烈打賞,余者書友打賞投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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