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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日,楊河前往縣城。
也就在這正月的前幾日,在遙遠的西面,千里之外,開封府城。
雪落如麻,風雪籠罩雄偉的開封城。
開封是著名古都,到了明末,更是繁華無比,無名氏筆記《如夢錄》曾言:“滿城街市,不可計數,勢如兩京。”
開封除了繁華,城池設備也非常堅固,宋金有內外兩層土城,明太祖立大明,廢棄外城,只用來防備洪水,稱土堤,離城五里,然后在內城大興土木,全面包磚。
明時開封城墻,高五丈,有敵樓五座,俱有箭炮眼,有大城樓五座,角樓四座,星樓二十四座,俱按二十八宿布置。樣鋪十座,窩鋪五十四座,炮樓十座,周圍四千七百零二丈,垛口七千三百二十二。
然后開封有城門五座,東門稱仁和門,俗稱曹門;小東門稱麗景門,俗稱宋門;南門稱南熏門,俗稱南門;西門稱大梁門,俗稱西門;北門稱安遠門,俗稱北門。
五處城門,共鐵裹門五十扇,城門外還有護城河,口寬五丈,底寬三丈,深二丈。
這是一座堅城。
要攻打開封府城,素來不是什么省心省力的事。
然此時,不止一次有人打這座堅城的主意。
雪花沙沙的聲響,夾著騰騰的硝煙,有若氤氳霧茫,還伴著轟隆隆的炮聲。
曹門的關廂已成廢墟。
這是開封的大東門,汴河所過之處,貨物通行繁華無比,這處的城樓,甕城有門三重,內南北二側各一水門,城門、水門約有十扇鐵裹門,然后外面就是環城的護城河。
曹門通曹州得名,又是開封城東西交通咽喉要道,還有水道,城門外的關廂自然鱗次櫛比,屋舍商鋪一直蔓延到外城土堤旁,但此時都成一片片殘磚斷瓦。
很多被摧毀的舍屋中,此時仍然不斷冒著青煙。
不但如此,從曹門到北方的城墻下,壕溝邊,還密密麻麻皆是死人與散落的兵刃器械,便是大寒天氣,依然尸臭味沖天,混著種種奇奇怪怪的味道,中人欲吐。
這些尸體,形狀各異,很多是被火炮打死,還有被藥油燒死,各尸體扭曲猙獰,顯然臨死前經歷了非人的,難以言說的痛苦。
卻是流賊攻城時,磚石不能擊者,守軍就在懸樓上,用“萬人敵”投擲,或用蘆柴投向賊寇登城所在,伴之烘藥與烈油,烈焰彌天,賊寇被活活燒死無數。
攻城多日來,自曹門至北門,環垣十余里,火燒晝夜不息。
甚至北門甕城之所在,此時仍然焦臭沖天,各種扭曲形狀的焦黑尸體觸目可見。
卻是去年臘月二十四日,流賊攻打北門,門外有督師丁啟睿麾下三千兵,自南陽赴汴,就在濠邊筑壘防守,然流賊至,一戰輒敗,兵悉降賊,北門甕城立時為賊所據。
甚至當時還有賊兵從甕城下爬到城頭上面來。
緊急關頭,加銜都司李耀率數十精兵,各持大柳櫞,將流賊盡數擊落城下,然后知縣王燮下令火攻,眾炬齊拋,敵我不分,將擁擠在甕城內的人全部燒死。
當時擠在甕城的人眾多,然不論官軍還是流寇,統統葬身烈焰,死者不下數千人。
這些人都被活活燒死,此時觀之層層疊疊焦黑的尸體,依然觸目驚心。
在曹門處,壕溝邊,還頗多裸身婦女的尸體。
她們或身體斷成兩半,臟腑盡流,或身上被打出大洞,死魚似的眼睛只管望著天空,具具尸體僵臥雪中,鮮血流盡,身下的血水更凝結成冰,慘不忍睹之極。
卻是正月初一日,流賊擺用陰門陣,驅婦女赤身濠邊,望城叫罵,意泄城內火炮。城上急用陽門陣,令僧人裸立女墻叫罵,再以火炮擊之,打死被驅婦女無數。
滿目慘烈,斷發滿地,尸橫遍野,黑煙翻滾。
到處是濃濃的血腥味與硝煙味,似乎要籠罩大地。
然步聲雜沓,又有無數的腳步踏著殘雪而來。
無數張猙獰的臉容。
這是崇禎十五年正月十二日,流寇攻城的第二十天。
開封守軍,面對的也是李自成、羅汝才聯營約五十萬兵馬。
史載,此次李、羅聯軍,精賊約有三萬,脅從之眾四十余萬。
這也是李自成第二次攻打開封。
崇禎十四年七月,羅汝才與張獻忠不和,率領部眾到達豫西南的淅川,與李自成部聯合作戰。
李自成和羅汝才聯營后,準備進入湖廣攻取承天,然承天守備嚴密,三邊總督傅宗龍唯恐承天祖陵有失,帶領總兵賀人龍、副總兵李國奇部于八月上旬趕往承天。
李、羅二人改變計劃,取道應山返回豫地,傅宗龍誤以為流賊膽怯,帶領部隊尾追不舍,然后中了埋伏,傅宗龍被俘死。
李、羅二人奪得大量衣甲器械,收降大批傅宗龍兵士,聲勢越盛,又攻取南陽后,連攻鎮平、新野、泌陽,舞陽、許州、禹州、新鄭多個州縣,再次兵抵開封城下。
臘月二十三日,李、羅聯軍到達開封城下后,李自成將指揮部設在土堤外應城郡王花園中,羅汝才將指揮部設在城外繁塔寺內。
吸取第一次攻打開封的教訓,李自成將攻打的主要目標放在北門與城東靠北的曹門范圍,因為這些地方的城墻略為單薄。
而第二次攻打開封,李自成等人的力量已經膨脹到驚人的五十萬。
崇禎十四年二月時,李自成曾攻打過開封,當時其勢尚微,“精兵三千,脅從之眾不過三萬”,然短短不到一年時間,兵馬力量就膨脹到了這個程度。
甚至到第三次攻打開封時,更達到驚人的“馬賊三萬,步賊十萬,脅從之眾近百萬”的地步。
這暫時不表,也因為第一次攻打開封,李自成等因缺乏大炮吃了大虧,但這一年轉戰南北,繳獲甚多,所獲火藥器械,大稱饒足。
開封作為堅城,火炮器械亦眾多,所以此戰雙方“攻守皆以炮”。
炮火呼嘯中,雙方皆死傷慘重。
不過顯然流寇人多,死得起。
所以連日的血戰后,今日又有無數的流賊冒著風雪,踏過已成廢墟的關廂街道,踏過廂外凌亂的田地菜地,避過曹門南北隅數十頃葦城險地,越過遍野的尸體。
他們咬著牙,猙獰著臉,漫山遍野,踏著滿是血與雪的混合物,只往前方逼去。
然后他們很快會在炮火的掩護下,聲嘶力竭的喊叫,往前方的城池撲去。
這已經是每日固定的程序了。
而在前方,開封城墻仍然雄偉,然經過連日的攻打,城墻各處傷痕屢屢,曹門附近更有多處墻段損毀嚴重。
第二次攻打開封,流寇動用了大量的火炮,對守軍造成了很大的傷亡,城墻亦頹圮很多,甚至曹門北段一處城墻都被打垮數丈。
流寇火炮更對這一段猛轟,掩護步兵騎兵的進攻,守軍則將王府與各寺廟的門板拆下,加土筑上,打透一層添筑一層,到今日止,已共筑了七層城墻。
還有二門十幾里處的城垣,處處可見巨大的洞口,卻是流賊竭力剜城,意圖挖通城墻,直通城內或是炸毀城垣。
這也是他們此次攻打開封的主要戰術。
開封城墻非常高,普通云梯無用,架上就被扥叉撞竿推翻,除非用大云梯,以沉重的鐵鉤勾住。
然第一次攻打開封時,流賊曾以四十八人舁一大云梯,將抵城下,官兵放大炮擊之,俱死,此后流賊就少用云梯戰術,而是竭力剜城。
事實上李自成的闖營也更擅長“挖城”戰術。
“……自成每攻城,不用古梯沖法,專取瓴甋,得一磚即歸營臥,退后者必斬。取磚已,即穿穴穴城。初僅容一人,漸至百十,次第傅土以出。過三五步,留一土柱,系以巨索。穿畢,萬人曳索一呼,而柱折城崩矣。”
攻打開封多日來,無數的流賊忙碌,他們從曹門至北門,環垣十余里處,已經挖掘了大小洞口三十六洞。
特別于開封城東北角之南,陳總兵汛地之地北,貼城墻外壁更掘一巨洞,廣約丈余,長十余丈。
連日來,眾賊皆以布袋運火藥于內,已約運火藥數十石,更已備藥線兩根,長四五丈,粗大如斗。
除此外,于正月初二日,流賊還離城墻一二百步外,對著一些損毀嚴重的城垣處,墊松柏為臺,筑以土,設立炮臺多個。
每臺高三丈,廣五丈,長十余丈,上可容百余人。
各炮臺,每日盡以猛烈的炮火不斷轟擊城墻。
“流賊來了。”
殘雪被踏的“沙沙”聲,探頭城外,又見黑壓壓的賊寇蔓延而來,漫山遍野,似乎鋪滿大地。
裹成一團,龜縮城頭上,疲憊非常的守軍似乎一個個蘇醒過來。
他們掀開身上滿是積雪殘霜的棉被氈毯,在軍官喝令下,喊叫著,提醒著,操起身旁的兵器,有條不紊,就倚到城垛后,或跳入殘破的懸樓中防守。
甲葉兵器的撞擊聲,奔跑的腳步聲,各人的喊叫聲音,死寂的城頭似乎一下子就活了過來。
連日血戰,守軍們個個神情都非常疲憊,戰暇時他們倚在城頭養神,安靜無聲,只任由沙沙雪花將他們飄落覆蓋,恍若一個個雪人。
然此時掀開氈毯棉起兵器,各人疲倦的臉上就展露出殺氣與戾氣,有若一頭頭猛虎蘇醒過來。
守御開封的多是新任總兵陳永福的正兵營,作為營兵,他們很多人都有披甲,此時多是暗甲,鐵葉鑲嵌在棉甲內層,他們穿著對襟棉甲,戴著鐵盔,上面飄揚著紅纓。
各人釘著銅釘的棉甲深紅,很多人外面罩著氈衣斗篷,此時不論斗篷棉甲,皆是斑痕屢屢,或是鮮血,或是泥土,或是殘雪,卻給人以一種強烈的肅殺之氣。
營兵,算是大明最正規的職業軍人了,若心中敢戰,其實戰斗力頗強。
除了營兵,城頭還有協戰社兵,第一次開封之戰后,知縣王燮立社兵,家有一二千金產者出兵一名,或兩家出兵一名,萬金產者出兵二名,巨商亦然。
城中八十四社,每社社兵五十名,擇殷實素行員生為長副領,又選總社五人,按五所五門,名置一人統之,共四千二百不餉之兵,無事團練習藝,有事登陴守御。
社兵至少是中產人家,大部分城內士紳商賈子弟,又以生員領之,絕對與流賊勢不兩立,開封守城戰中,與官兵頗為配合默契有力。
他們打扮各異,然腰中皆系無憂絳,或持弓箭,或持長刀,又或短斧長矛等。
他們器械一些庫房中給,一些則是自家的兵器,大明默認民間持有五兵,其實長江以北,家家戶戶多有弓箭刀矛等兵器。
他們每人都有社票,旗號則按五方色,與營兵一樣,連日血戰,各社兵臉上滿是煙火黑霧,很多人身上臉上都有傷口,他們持著兵器,舉止中就頗有銳氣。
這種生死淘汰,能活到現在的,至少技藝運氣都非常不錯。
而且比起許多官兵來,他們敢戰之心也更為堅決。
城頭還有頗多壯丁忙碌,搬運磚石,搬運火柴,搬運傷者,雖是民壯,舉止中也頗有彪悍,卻是連日血戰,城上守備缺員,守軍就向城內臨時雇募壯丁。
“總社設錢緡置城上,每次人給錢百文,餅四個,百姓蜂擁愿雇。”
雇募之錢來自城中士紳商賈,“巨商巨族,各送餅千百不等”,甚至守軍用來烘燒流寇的蜀柴“強半出之社中”,又有正月臘月天冷,亦由總社商紳征集氈被供守軍所用。
城中周王睿智,知道不能步福王后塵,募死士殺賊,竟發庫金百萬兩,大大鼓舞人心。
所以第二次開封守城戰,軍民前所未有同心,不論階級,同仇敵愾。
守軍亦無內應之憂,專心對付流寇便好。
此時他們看著城下流賊,在軍官喝令下,紛紛進入防線,特別很多人跳入頗有殘破的懸樓中。
各民壯們,也是拼命將蘆柴磚石等搬入懸樓。
懸樓,是開封城的守城利器,為開封城的防守立下汗馬功勞。
流賊第一次攻打開封時,就因為流賊有火器,懸戶不能用,守軍就在城垛口用桌面門板蔽炮矢,仍然打透,官兵手足不能施。
生員張堅獻懸樓式,用大柏木三根,上排橫木十余根如筏,制成后,其廣可跨五垛或三垛,出垛外四五尺,每樓容十人,進入內中后,每賊臨城下,官兵可在內用火罐炮石擊之。
懸樓堅厚,炮石不能入,又能蔽身,官兵得施展手足。
當時推官黃澍督造,一夜成十五余座,時流賊穿城六孔伏其下,城上官兵擊之不得,不過從懸樓擊之,無有不中者。
此次流賊又攻,開封城造了更多的懸樓防守。
不過為避懸樓,流賊挖穴有所改進,不剜直穴,更傍剜以避之。
很多流賊火炮也對著各懸樓轟打,打得各樓洞口處處,頗多懸樓殘損。
為對流賊炮臺,守軍亦在城上建立炮臺,每方木長丈余,廣厚二三尺,每方臺高出流賊柏臺三丈余,置大炮擊之。
生員張爾猷還獻懸炮石式,立長柏木三如鼎足,懸大炮其上,望柏臺而擊,柏臺之賊死傷慘重。
戰爭考驗人,此次開封城攻防戰,攻與守雙方,都展現出非凡的智慧。
風雪中,密密麻麻的流賊涌來,他們有若潮水,布滿了從大東門到北門的十幾里城垣外地界。
他們人潮不可計數,但怕有數萬之數。
走在前面的,是一群群的饑兵,從十幾歲,到四十幾歲的人都有,闖營收饑民中十五歲以上,四十歲以下者為兵,然實際中,饑兵內四五十歲的人非常普遍。
這就是裹脅,將各家有勞力的青壯男子收走,各戶婦孺老小無奈只好跟隨。
這也是流賊動不動就幾十萬人,上百萬人的原因。
黑壓壓的饑兵走在前面,有人有武器,有人沒有武器,他們多以頭巾裹著頭,身上裹滿了所有能找到的衣裳,不論是頭,還是臉,都包得嚴嚴實實,用來在寒風中御寒。
他們很多人手上持著短撅、鋤頭等物,還有很多人挑著擔子,卻是用來挖掘城洞,挑擔城土之用,然后有眾多的人抬著一塊塊木板,用來抵抗城上磚石箭矢之用。
一群群饑兵踏著積雪行走,各人多穿布鞋,很多人甚至是草鞋,只在上面纏裹布料干草,行走在滿是血雪的混合物中,就是步履蹣跚,苦楚之極。
他們往前逼去,個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臉上盡是麻木,絕望,猙獰等神情。
開弓沒有回頭箭,入了賊營,就唯有一條黑走下去。
無論當時什么原因入伙,現在已經沒有脫離的可能。
現在各營巡徼越發嚴密,逃者謂之落草,磔之。
軍律也越發森嚴。
“窩鋪內藏匿婦女者斬。”
“臨陣無得反顧。”
“前者死,后者繼進。”
每次攻城,唯有挖出規定的城磚,至少鑿取三塊墻磚。
挑出規定的土量,至少兩擔,才可以回營休息,敢有猶豫后退者必斬。
為了監督他們,每隊饑兵后面,也必有步卒押陣,有怯而后退者立斬之。
攻城多日來,海量的饑兵不是死在城上守軍中,而是死在押陣的隨隊步卒內。
比如初七日,就有數十步卒持刀驅數百饑民負門,各持短撅入原掘洞口,然官兵在內奮擊,眾人不敢近,欲另掘,又被懸樓磚石擊走,這些掘洞饑民退回濠邊,持刀賊乃盡殺之。
屢驅屢殺,饑民終日死者不下萬人。
這就是流寇的養蠱戰術,以戰養戰,終成精兵。
他們野戰時也多是五重戰陣,饑民處外,次步卒,次馬軍,又次驍騎,老營家口處內。
家口都是婦孺不提,各老賊的家小罷了,有戰力的是四重,攻城戰時,也是驍騎押陣,馬隊監戰,步軍驅饑民負門填壕掘洞。
攻打開封多日來,連連血戰,從曹門到北門,這十幾里的溝濠處,死傷者盡多是從各處裹脅來的饑民們。
但他們沒辦法,他們沒反抗的力量,唯有希望幾次攻城戰后能活下來,然后選入步營,不單吃喝更好些,特別可以掌控別人的生命,快意的殺戮別人。
一群群饑兵負門蹣跚行走,或數十人一群,或數百人一群,然后他們身后都跟著監戰的步卒。
這些步卒持著刀盾弓箭,身上就帶著濃烈的殺氣,個個兇殘與戾氣尤勝過銅山匪。
畢竟尸山血海中淘汰出來,身上的戾氣與戰技是新入伙的饑民不能比。
也是普通的毛賊土寇不能比。
他們也基本戴著氈帽,披著厚厚的斗篷,踏著靴子,肌膚外露處,一樣包裹得嚴嚴實實,呼喝中,盡是濃濃的白氣。
還有很多人戴著紅笠軍帽,身穿罩甲或是棉甲,外披氈衣,這些人都曾是官兵,流寇連年征戰,幾次大捷,步營中太多投降的官兵了。
官兵投降后,基本也選入步營,有馬的,至少也是馬兵。
他們咆哮呼喝,驅趕饑兵前行,有時連踢帶打,目光看向前方人,有若看待豬羊,眼中滿是冰冷無情的味道。
他們也掌控這些人的生命,只要認為他們當中有人畏怯后退,就可以斬之。
對這些掌控自己生命的人,饑兵看向他們時,目光就盡是畏懼。
浩蕩的饑兵隊伍被驅趕前行,三五成群的步卒兇神惡煞押陣,然后離饑兵隊伍一段距離,又有大隊的步卒陣列,形成肅殺的軍陣,弓箭兵,刀盾兵,長矛兵密布。
軍陣中還有頗多的火器手,官兵投降后,頗多火器兵,進入流賊各營后,自然還是火器手。
不過因為他們鳥銃三眼銃粗劣的緣故,除少量火器精兵外,流賊各營倒更重視火炮,各個炮手皆享受老營的待遇。
他們列陣而來,獵獵飄舞的旗海,一面面皆是闖字,還有羅字。
風雪中軍陣若隱若現,但從東到北,就見人潮無盡。
這種人海一看就讓人絕望。
面對流賊這種陣勢,城內除非死戰,亦很難逃脫。
若開戰,也唯有拼命戰下去。
“城將陷,步兵萬人環堞下,馬兵巡徼,無一人得免。”
“攻城,迎降者不殺,守一日殺十之三,二日殺十之七,三日屠之!”
城上守軍默默看著流賊人海逼近,炮手進入,炮臺開始準備轟打。
城上城下,還有人不斷傳令高叫:“……周王令,民間有能出城斬一賊者,賞銀五十兩!能射殺一賊者,賞銀三十兩!射傷一賊或磚石擊傷者,賞銀十兩!”
銅鑼聲中,不時有豪杰持弓矢刀槊登城,城頭還有一官靜立,衣帽積雪已有寸余,仍然不動,他手上持一大白旗,上書“汴梁豪杰愿從吾游者立此旗下”字樣。
沙沙雪落,有時一陣寒風卷過,大旗就不斷翻滾,而這官的身旁,源源聚了越多的人,有滿臉疲憊,戴紅笠軍帽,身著長身棉罩甲的官兵,有腰中系無憂絳的大社中人。
也有各色衣冠,持刀挺槊的民間豪杰。
他們們持著自己兵器,看著下方逼來流賊,臉上只是堅決。
還有一頂盔披甲的大將,身邊隨著數十滿臉灰黑血痕的鐵甲精兵,親守于大洞口,便是被賊炮火打垮數丈,添一層,打透一層,筑于七層乃止的垮塌城墻處。
“陳”字大旗在他身后翻滾。
大將默默看著城外流賊越近,腰間重劍慢慢抽出。
還有許多官兵社兵從城上爬跳入各洞口,特別曹門北段心字樓旁一個廣丈余的大洞處。
此時站在這洞旁往下邊眺望,仍然可以看到內中曲暗幽深的情形,旁邊的樓壁上也尤殘留朱書,隱隱看到一些字跡模糊字樣:“有能奪此洞者賞二千金。”
卻是流賊晝夜竭力剜城,于是城上分中掘透其孔,以磚石長槍擊刺,賊不能存。
巡撫高名衡更于城上鑿橫道,聽其下有聲,用毒穢灌之,多死。
不過此心字樓下掘洞頗大,毒穢灌之無用,守兵在城上掘透直通此洞,然賊在內死據,兵莫能入。
于是巡撫懸二千金置洞口懸賞,有朱呈祥者,領百余好漢,先用柴懸入洞中之半,加上烘藥,隨以多柴填燒,極熱,賊不能存,又灌水百余斛,帶短刀跳入,最后奪之。
此洞可容兵五十余人,凡流賊掘三十六洞,俱奪下以兵守之。
除防護城墻,這些洞口甚至可為出其不意之用。
便如初八日夜,三更大雪,巡按選奇兵五百,由水門銜枚出,又傳令總社,約以暗號。
奇兵過濠后,分數處砍入賊營,賊眾驚起,奇兵退走濠內,流賊躡足追來,各洞兵齊出,斷賊歸路,奇兵又復回,合殺一處,共斬賊首七百八十三級。
開封血戰多日來,各處洞口也是敵我雙方絞肉爭奪的焦點。
此戰流賊必奪洞,官兵也必守洞。
雪嘩嘩而下。
流賊人海依然越近,他們鋪滿大地,在他們浩蕩的饑兵步卒陣列后面,眾多健牛還拉著火炮,多是大銃狼機,用彈三斤至五斤,有效射程一二里,沉重非常。
這些炮原多為各府城州縣守城之用,此時也拉來,不過不多,只有十幾門。
更多的是小銃狼機,用彈重半斤至一二斤止,打一里多,或不到一里,火力略輕,勝在輕便。
而且也看對什么目標,對城墻略微,但對盾車人體……
戚繼光曾將他車營小銃狼機分為多號,一號佛郎機長九、八尺,口容鉛子每丸一斤,用藥一斤,打一里有余,人馬洞過。
二號長七、六尺,口容鉛子每丸十兩,用藥十一兩;三號長五、四尺,口容鉛子每丸五兩,用藥六兩;四號長三、二尺,口容鉛子每丸三兩,用藥三兩半。
還有五號,長一尺,口容鉛子每丸三錢,用藥五錢。
除了五號,便是四號佛郎機炮,每彈丸重三兩,用藥三兩半,都超過西方最重型的滑膛槍大斑鳩銃。
大斑鳩腳銃需要腳架支撐,形似鳥腳,其彈重一兩八錢(68克),以火力恐怖聞名,但也比不過四號佛郎機。
而且這類佛郎機,多是小獵鷹炮類型,射角可負二十到四十五度,炮口可旋轉角度三百六十度,非常靈活實用,嘉靖年間兵部尚書汪鋐,就請鑄這類佛郎機千余,發于九邊。
他認為這種佛郎機下有木架,其機活動,可以低、可以昂、可以左、可以右,乃城上所用,守營門之利器也。
所以小獵鷹炮類型的佛郎機在大明非常多,不獨九邊,腹地也普遍使用,時多稱百子銃,除打實彈,更打霰彈。
李自成等一年多來,連陷多城,特別內有洛陽,南陽重城,除內中繳獲的非常老式,沒有改造的“威遠炮”、“葉公神銃車炮”等棄之,重千斤以上的大銃狼機繳獲十數門。
小銃狼機更繳獲一百多門,特別內獵鷹炮樣式數十門,有車輪式,有非常沉重四腳木凳樣式,但炮口都非常方便的旋轉。
流賊炮手用這種炮時,于一百多步,二百步外的炮臺上,持著長長的挽柄,對著城頭不斷上下左右調整轟打,就給守軍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他們甚至痛恨流賊小銃狼機超過大銃狼機,因為小炮更準確更靈活,只要被炮子打中人體,都是一炮兩斷的結果。
打盾車什么也只是等閑。
此時流賊炮隊又出動,為了保護火炮,素來夾在大隊當中。
然后火炮車隊后面,又是無數奔騰呼嘯的馬兵。
這些人也更為精銳,很多人騎術精湛,這天天騎在馬上,馬術不好也好了。
他們頗多的人穿著藍衣,除斗篷外,也多戴紅纓氈帽。
他們躍馬奔騰,監督的,卻是前方周邊的步卒兵馬。
這便是流寇各營的制度,生命一層一層的掌控。
風雪中,潮水般的流寇涌向前方的城池。
他們兵馬如海,一直蔓延到離城五里的土堤處。
然后,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從土堤后涌入。
這土堤,原本是汴梁的外城,明時廢棄,原城墻就充為防護洪水的土堤。
又離土堤北面二里處,就是宏偉的黃河大堤,計開封城池,北面距離黃河七里。
此時黃河早成懸河,浩蕩洶涌的河水懸在頭上,眈眈虎視下面廣闊的平原,還有南邊不遠,那城周數十里,雄偉非常的開封府城。
十數丈寬的土堤,甚至更遠的黃河大堤上,此時又密密聚著眾多馬隊。
這些馬隊更為精銳,大部人穿著厚厚的綿甲,顏色為藍,那綿甲極厚,似乎矢炮都不能入。
很多馬賊身邊還不止一匹戰馬,甚至各馬蹄用布帛包裹來保暖,卻是賊營中的老營驍騎,他們也是真正的騎兵,不比各營的馬兵,許多人還是騎馬步兵。
他們策在馬上,漠然看著前方,殘忍嗜殺的氣息蔓延。
放眼看去,各賊也多披藍色的厚棉重甲,卻是此時闖營的標志,以藍為貴。
“衣服尚藍,故軍中俱穿藍,官帽亦用藍。”
這或許是牛金星,宋獻策等文人投奔后游說的結果,依五運說,明朝為火德,取以水克火之意,不過李自成最后改為尚藍。
特別其進入湖廣,甚至建立大順后,除文官與將領仍著藍衣外,各營旗幟軍服又有所改變。
便如攻打京師時,當地官員就對李自成的后營與中營兵馬有不同的見聞。
“賊反炮攻城,轟聲震地。賊衣黃甲,四面如黃云蔽野。”
“……順軍俱白帽青衣,御甲負箭,銜枚貫走。”
大體上定制后,李自成立各營旗幟服飾,定前營為黑色、后營為黃色、左營白色、右營紅色、中營為青色。
不過土堤上密集的馬隊中,由東往北,各馬賊身上衣飾漸漸由藍轉紅,卻是羅汝才營中,馬隊多著紅衣。
此時李自成自稱“奉天倡議大將軍”,羅汝才自稱“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正是蜜月期的時候。
不過李自成在發展,羅汝才同樣在發展,甚至到后期的時候,羅汝才兵力非常可觀,“有馬兵五哨,每哨三千,步兵三四萬,并廝養不下四五十萬。”
這么多兵馬,就算羅汝才低頭承認李自成的領導地位,折節下之,聽其號令,依然引來殺身之禍,最后麾下辛苦積攢的兵馬,盡為他人作嫁衣。
此時二人仍然親密,相須若左右手,他們合力攻打開封,一打東門,一打北門。
二營密集的馬隊驍騎駐馬土堤押陣,土堤后,源源的步賊繼續不斷進入。
因封鎖城池的考慮,原本較為平緩的,有黃土大道可通各城門的土堤處,眼下已皆削平如壁立,只留一些小道,流營晝則下去哨探攻打,夜則以草塞之,以防城內有人出入。
土堤上,一條小道旁,對著曹門方向,遠遠一桿大旗在風雪中飄舞。
白鬃大纛銀浮屠,旗高數丈,旗纓雪白,皆用馬鬃而制,旗桿銀白,皆用白銀所制。
大旗附近,皆是驍騎,個個倅馬三四匹,精悍非常。
大旗前方,一群藍衣劇賊簇擁著一戴白色氈帽的漢子,這漢子魁梧,眇一目,滿腮虬髯,身著藍色箭衣,系著破舊的大紅披風,身旁還伴著幾個文人打扮的人。
他左眼瞎了,然完好的右目,顧盼間就滿是銳利的精光。
他策在馬上,腰桿在寒風中挺得筆直,獵獵寒風,不時卷起他的披風大氅。
他目光冷漠,只是看著源源從小道踏入的人馬。
身旁各劇賊隨他看著,個個眼中,都是冰冷無情的味道。
這漢子看了一陣,目光又轉向后面,土堤后賊寇如蟻,依然源源涌來。
他們來源處,就是土堤后幾處極遼闊,極廣大的營寨,那內中的窩鋪無邊無際,單單飄著闖字旗號的營寨,那營地就廣達里,長達二十余里。
他們每夜發喊鳴更,就是火光不斷,有若不夜之城。
看了一陣,這漢子又看向前方五里處的開封城池,神情似若有所思。
雪花飛舞,寒風獵獵,潮水般的流賊依然涌動。
他們涌向開封城,即將開始第二十天的攻打。
今日,又不知要死多少人。
這就是李自成、羅汝才聯軍數十萬人圍打開封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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