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物院行政樓前,閔建中直接躥出了車子,跑著上樓。
他已調動了更多的資源去尋找解其紛,他很確信,就算他不做這件事,也一定會有更多的部門正在做這件事。
至于李崢,鐘平已經請到了,他們正在往這邊走。
閔建中也只好往樓上跑。
這一個上午,他好似經歷了三級跳一般,此時整個人亦已處于崩潰邊緣。
當看到第一篇論文時候,震驚之余,他很清楚這里面出問題了,因此第一時間殺到物院,想著要敲打一下眾人,順便與李崢聊聊,解開心結。
倘若自己出面,再高傲的人也該給個面子了。
當他看到第二篇論文的時候,平日的矜持與理智也隨之被瞬間沖散,誰對誰錯,有什么誤會,已經完全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按住李崢,留住李崢,哪怕李崢要求給一只貓教職都可以。
好在自己出面,這一切尚有解決的機會。
當他看到第三篇論文的時候,才終于發現自己的判斷是如此荒謬。
李崢從來就不打算,也不需要什么談判或滿足。
甚至就連解其紛,也輪不到薊大給他恢復教職了……
最初,閔建中希望李崢能說明情況,解釋為什么一定要與外校合作。
現在,他才發現原來這根本就是反的,是自己要向李崢匯報情況,并立刻反饋出處理方案。
搞反了,完全搞反了。
不是李崢要用成果跟學校談。
而是學校為了留住李崢要拿出足夠的誠意與他談。
留給閔建中還原事件全貌的時間不多了。
此時他內心的吶喊也極其簡潔。
為什么就是自己呢!
怎么就讓自己趕上了呢?!
閔建中幾乎是用拳頭撞開的會議室大門。
會議室里留守的人像是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驚嚇一樣,都“蹭”地站了起來。
隨著閔建中進來的劉奇和楚佑華則低著頭溜到了自己的坐席前。
閔建中行至桌前,匆匆掃視之間,很快鎖定了理論物理研究所的一位老教授。
閔建中見了此人,氣息忙收了收:“張琪教授……您什么時候來了?”
“解其紛曾是我管的,此事我也有責任。”老教授抬手道,“先不急說這個,最新的那篇魔角理論我粗看過了,架構是自洽的,但內容還要計算很久,考慮到有兩項實驗結果作為支撐,Nature置于版頭,以及一位令人難以置信的人掛名通訊作者,我想他一定是對的。我本想第一時間就聯系你,但電話不通,稍作打聽后,只好來這里等了。”
“您坐……”閔建中揮著手讓大家坐下,自己卻搖著頭道,“剛才太激動,手機壞了,還沒來得及看論文全貌,您說的通訊作者是哪位?”
“是教授。”張琪輕輕點了點頭。
這不是廢話嘛!!
閔建中有些不耐煩,剛要發問“那么到底是哪位教授”的時候……
嘴巴忽然僵住。
如果只提“教授”,不掛姓不提名……
那就只能是一個人了。
“楊………?”閔建中支吾著問道。
張琪點頭,其余人則低頭。
閔建中一癱。
好了,徹底涼了。
能請這位封筆幾十年,在世的最大物理學家出山。
Nature送個頭版專題都顯得太過小氣了。
后面是一場何等的地震已可想而知。
沉默之間,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一位年輕老師著急忙慌地探頭道:“李崢來了,在上樓了……”
以閔建中為首,全場人瞬間肅穆起立。
閔建中更是走出會議室迎接。
樓梯口,卻是鐘平的身影先出現了。
“這邊……這邊……”他一只手向前引著。
然后……
李崢他……
拉著一個女生的手就這么出現了。
提靜而來。
不怒自威!
閔建中瞬間感覺一股血涌到了嗓子眼。
忍住……忍住……不要噴出來。
咽了好幾口,李崢也終于行至門前。
閔建中硬著頭皮伸出手。
他太難了。
面前這個人看上去明明只是一個學生,還是大一的那種過于帥的學生……
卻要上最高的規格,最鄭重的禮儀。
“李崢你好。”閔建中盡全力體面地說道,“我是我校學術事宜的最高負責人,閔建中。”
李崢卻沒什么架子,只笑著握手。
“閔校長好,網站上見到過您的,感謝您的重視。”
看著李崢英俊的面龐,感受著李崢手掌的溫度,聽著李崢如春風般的暖暖問好。
這一刻,閔建中雙目濕潤。
經過一上午的打擊,不覺間他早已將李崢想像成一個魔王,必然會誰也不屌,轉著圈螺旋登場,然后把所有桌子都給掀了。
哪知道是個如此三好的學生。
“是我來晚了!”閔建中雙掌緊握著李崢,緊抿著嘴努力矜持著說道,“之前,無論你還是解老師,有什么事情,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公,通通大膽的告訴我,我們現場處理現場解決。”
“哪有。”李崢笑道,“物院大多數老師都很好的,我在這里集訓過,這學期也報了五六門物院的課,受益匪淺,之后的合作里,鐘院長和隋老師也都非常熱情,是我要感謝物院的栽培。”
閔建中聽著這些,作為一名頂級科學家,他的腦回路似乎也不夠用了。
如果一個人的表達恰到好處。
那就完全分不出來他是在說真話還是在陰陽。
好在李崢沒有讓大家尷尬太久,很快讓了讓引出了林逾靜。
“這位是物院大一的林逾靜同學,這次課題的核心想法與關鍵思路,都是她的手筆。”
“太好了,太好了,林逾靜同學也來了。”閔建中忙與林逾靜短暫握手,“都是當世第一等的杰才,感謝你們選擇薊大。”
“唔……”林逾靜慌巴巴答道。
“她說不用感謝。”李崢翻譯道。
“哦……哈哈……果然是惜字如金啊。”閔建中忙撒了手做請,“我們已經在盡全力聯系解老師了,不如我們一邊等一邊說?”
“不敢,閔校長請。”
接下來,更加魔幻的一幕發生了。
會議室內,全體與會老師保持站立,靜靜地等待李崢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坐席。
他們不太敢直視李崢,又不太敢不視,最終都為目光找到了一個微妙的角度。
既看又不看,既沒有直視的冒犯,又沒有不視的輕待。
在這樣概率分布的目光中,李崢保持著微笑,與林逾靜一步步走向了會議桌的主賓席位。
可以,有量子味兒了。
隨著閔建中與李崢相互謙讓著落坐,其他老師方才坐下。
第一次坐在會議桌的這個奇異角度,一覽大家半低著頭,似在聽似在逃的坐姿,李崢恍然有了種一覽眾山小、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當你能夠為所欲為的時候。
卻發現已無人與你平視。
所有人都低著頭任你為所欲為。
在這恍惚間,才幡然發現。
自己的學習,已經好到超越了這世間的尺度。
此等寂寞,又有誰……
“唔……”林逾靜偷偷揪了下李崢。
雖然喊著唔所欲唔,但真的唔起來,還是唔了。
李崢淡然一笑,在桌面下輕輕抓住了林逾靜的手,十指緊扣。
還好,這高處還有你。
雖然,這一系列行為,都在桌子底下。
但臉上那酸爆的神情,卻又是無可隱瞞的。
致使在場的老師,都難免氣,抖,且冷,
閔建中太難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打破了這個場面。
“咳……那么首先……我代表學校再次對李崢、解其紛、林逾靜、歸見風表示感謝與表彰。”
“因為我的手機……壞了,所以更多的信息暫時也無法傳達。”
“但我相信,校領導、上級部門領導以及各學科單位領導,一定已經在傳達相同的信息。”
“以上幾位,能在如此艱苦的情況下做出這樣的成績,值得最宏大的表彰。”
“但我們更需要反思,為什么,如此優秀的科研工作者,只能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堅持工作。”
閔建中話鋒一轉,冷眼掃視左右兩邊。
“今天,在這里,我們要將事情一項項摘清楚。”
“第一件事,關于解其紛的調動問題。”
“我們雖然還未聯系到解其紛本人,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反思自己的工作。”
“鐘平院長,請原原本本地說明,為什么要在明知解其紛正在指導課題的前提下進行調動,為什么要將一位理論物理學家調往下屬企業。”
鐘平黯然點了點頭。
調走解其紛這件事是劉奇提的,但的確是他本人簽字批準。
即便他不知情,也沒有簽字,但只要事情足夠重大,最高負責人也將必然成為最高責任人。
事已至此,鐘平避無可避。
“首先,這是我個人的判斷錯誤,是我的失職。”
“我認為解其紛沒有能力指導李崢等人的課題研究,并存在將他們引入歧途的風險。”
“此外,在多年的教學工作中,解其紛僅為極少數學生服務,因此我并不認為他適合‘講師’這個職位,在本學期開學初便將他調往實驗中心。”
“此后,我在李崢等人隨解其紛研究的過程中,也并沒有去了解他們研究的內容,而是陷入了經驗主義,認定他們在進行一場沒有結果且弊大于利的研究,繼而批準了人事部門對解其紛進行調職的申請。”
“此事主責在我。”
“今后如若還有機會,我一定親力親為,為研究人員提供最大限度的理解和幫助。”
鐘平講完,閔建中應了一聲,接著望向李崢。
“不僅是鐘院長,我同樣也犯了這方面的錯誤。今后我、包括我們校學術委員會,都必定全力支持諸位的研究,類似的情況絕不可能再現,這點請你放心。”
“謝謝閔校長的重視。”李崢點頭應了,隨即舒了口氣,“閔校長,各位老師,我能說兩句么?”
“當然,請。”閔建中等的就是這個。
來吧,掀桌子吧!
掀爽了咱這事兒就翻篇了。
罵,趕緊罵!
然而李崢卻只是舒了口氣,并沒有任何要干死人的意思。
“除去簽字批準解老師的調動外,我不認為鐘院長犯過什么錯誤。”
“解老師對于多數同學教育上的失職,以及多年來消耗資源卻無成果的情況,都是客觀事實。”
“我與逾靜、見風等人,畢竟也是大一新生,在此前不過走運發了一篇電鏡論文罷了。”
“如果這種程度就能得到您剛剛說的那些優待,那鐘院長一天工作24小時也不夠用,物院的經費再翻十倍也耗不起。”
“不僅如此,其實在全程,鐘院長已經為我們提供了相當的照顧,無論是對解老師的過往還是對我們研究的判斷,都是非常合理且真摯的。”
“在這個過程中,包括隋淼老師,也都非常中肯地表達了對我們的擔憂,我個人也接受了老師們的意見,縮減了課題團隊,將課題失控的風險降到最低。”
“所以無論何時,我都很感謝鐘院長。”李崢說著沖鐘平點頭道,“謝謝您,也謝謝物院絕大多數的老師們。”
鐘平受寵若驚,焦灼片刻后,卻又釋然一笑。
“也謝謝你的理解。”
“但這里還有個小問題。”李崢突然話鋒一轉,“據我所知,您一直很重視人才,即便對多年毫無建樹的解其紛老師也十分寬容,從您剛才的敘述中我也了解到,將解老師調走的申請并非出自您手,那么是誰?”
本來已和緩的氛圍,瞬間威壓了下來。
“誰提出的?快些。”閔建中也是板著臉手一揚,“就算李崢不提,我也會問,學校也要問,早些說清楚,不要耽誤大家時間。”
一時之間,劉奇、魯東升、隋淼三個人都唰地爆出汗來。
“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怎么搞得跟小學生似的?!”閔建中拍了下桌子,“快,還嫌我們笑話不夠多???”
如此威壓之下,劉奇只好硬著頭皮開口。
“是我,魯教授和隋淼老師共同商議決定的。”
“唉唉唉!”魯東升頓時眼兒一瞪,“我只是在旁邊表示同意接受,這事可是你提的啊。”
“魯教授,我記得是你天天來我這里找,生怕耽誤學生……”劉奇的臉不覺越擰越緊,“你還說解老師的理論每天對學生的荼毒都在加深,晚一日不如早一日……”
“我沒說過,從沒說過。”魯東升氣得吹起了胡子,“我是比任何人都要支持李崢的人,李崢提出與物院合作,我們凝聚態研究所是不是第一時間就響應了?我接到隋淼的電話,當場就放下所有事情跑過去見李崢了,這一點很多老師都可以作證。”
“那是之前,得知李崢死心塌地跟解其紛后,你還找過他么?”
“那我還怎么找??你找過么?你了解過他們在做什么么?”
嘭!!!
閔建中一掌擊在桌上。
他自己都想不到,不等李崢掀桌,自己竟是先急了。
“寒磣!!!”他瞪著二人緩慢而又沉重地怒罵一聲,接著轉向隋淼,“你來說。”
“我……我這……”
“不說你們三個都滾!!”閔建中說這話的時候下意識瞥了眼李崢。
若是往常,再嚴重的問題也犯不上這么不體面的罵人。
但沒辦法,今天必須要給事情一個結果。
隋淼自然慌極,盡量半滴不漏地說道。
“作為兩院合作的物院負責人,這件事我當然負有重大責任……”
“不過具體到解老師的調動,我始終是持反對意見的。”
“倒不是因為欣賞解其紛的才華,我只是認為……”
“不該讓李崢這種學生寒心。”
“要先陳清利害,再讓學生自己選擇,即便做出了我們不愿看到的選擇,也應給他們時間,等他們銳氣過去了再慢慢引導……這是我一直堅持的教學方式。”
“只是從十月份開始,劉奇院長和魯東升教授開始涉入這件事,我基本很難做什么,而且我平日的工作擺在這里,無權對人員調動產生任何影響。”
隋淼話罷,李崢點頭道。
“斗膽冒犯開口。”
“隋老師一直以來也都在貫徹他的教育理念,沒有任何不妥。”
“在我們的研究過程中,隋老師也是最常來關注的一個,只是數學內容已經深入到一定程度,他不太可能了解進展,于情于理隋老師都已盡力,這里應是我該向他道歉。”
“為我的肆意妄為道歉,給您添麻煩了。”
“在此也向閔校長、鐘院長等諸多關心我的老師,鄭重道歉。”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沒做錯什么,無須道歉。”閔建中隨即轉向劉奇和魯東升,“這是閉門會議,我也直言快語了,作為沒有被感謝也沒有被道歉的相關人員,你們最好更坦誠一些。”
劉奇和魯東升二人對視一番。
接著同時低頭。
“……是我的判斷錯誤。”
“失職了,亂提意見,我的責任。”
“早這樣嘛。”閔建中這才舒心一些,“等等先做自我檢討,之后校領導討論如何處理,心下若有不愿,這筆賬也不要記在李崢頭上,記在我頭上,將《魔角理論》這種級別論文的一作擠到下屬公司,我不找你們,上面的領導也會找你們。”
二人低頭應了,不再說話。
“好,那第一件事暫且這樣?”
閔建中這句話是沖著李崢半疑問地說的,見李崢并無異議后才繼續說道。
“第二件事,在我看來更為嚴重一些。”
“教學實驗中心,明知李崢課題組每晚都要在此進行研究,為什么要在12月31日更換門鎖?”
“我認為,這是徹底寒了學生的心的行為。”
“極其惡劣。”
“黃主任。”閔建中說著向比較角落的一位中年男人抬手,“請解釋一下。”
這位實驗中心的主任,面相本就壓力很大,此時更是一副要爆炸的樣子。
眼見今天已經鬧成這樣。
去你媽的圓潤……
茍下去再說。
“是劉奇副院長的指示。”黃主任硬著頭皮說道。
劉奇聞言,更是一副痔瘡一路長到了臉上的爆裂緊致。
“是……我……”劉奇憋得嗓子好似冒出煙來,“我怕解其紛調走后再回來講課……”
“你啊……”閔建中抬起手,使勁晃了晃。
雖然這次沒拍桌沒瞪眼。
但這次他是真的想殺了這個人。
歷史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只因一個小人物的一個小舉動……
前面那些事都不提,單單這個小小的鎖芯,倘若沒換……李崢怕是也不用做的這么絕了。
一個鎖芯引發的血案啊!!
不得不說,作為校學術委員會的主任。
閔建中的這個判斷……
10000正確!
此時的李崢,握著林逾靜的手都更緊了一些。
跨年實驗夜……
天時地利人和……
就因為這個,全毀了。
“唔……”就連林逾靜也握得更緊了一些。
全唔了!
“我說劉奇……你怎么就這么有主意呢……”閔建中瞪著他反復搖著頭,氣到最后忍不住罵道,“解其紛、李崢礙他媽你哪根兒筋了?他們是頂撞過你還是搶了你的項目搶了你的人?”
這個瞬間,全場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雖然沒有任何人明示,但薛定諤的眼神,其分布概率還是不覺間逐漸偏向了一個人。
于是,閔建中也發現了有什么不對。
他的眼光是何等銳利,只瞬間便看到了概率的焦點。
楚佑華!
正在擦汗!
很多的汗!
這個瞬間,強如閔建中,也不自覺地提了個肛。
最可怕的局面出現了。
劉奇、魯東升無所謂……
甚至鐘平……噴一句也就噴一句了……
唯獨楚佑華,是他最不該惹,最不想罵的那個……
甚至夸張一些來說。
倘若沒有李崢橫空出世。
那楚佑華便是物院的李崢。
麻煩了,麻煩了……
而李崢自己。
又何嘗不是嘴巴一圓,眼兒一瞪“哦?”了起來。
他本以為整件事的核心是劉奇和魯東升,其他人最多最多只是處于某種玄妙的集體慣性而盲從罷了。
想不到,還有個幕后推手了?
看到這妙不可言的眼神概率分布。
李崢不覺已妙了起來。
楚佑華,我差點都把你給忘了!
這他媽你都硬送?
嗨呀,幾個月不見,最近學資又養起來了啊!
這李崢可就搓手來勁了。
此刻開始,他眼里,嘴里,英俊的法令紋里,都寫滿了兩個字——
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