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周一,對崔慎之來說很不一般。
開學那幾周過后,李崢和林逾靜就很少來他的《生物物理》課了。
崔慎之再和藹,也是有脾氣的。
于是他計劃在期中考試時警告一下二人,雖然瞧不起老師,就算老師笨,可至少定考點的權力,還是在老師手里的。
之后無緣無故地,他遭遇了更慘烈的打擊。
對一位講師來說,沒什么比“不上課的人反而拿第一”更殘忍的結果了,就有一種自我價值被否定的感覺。
但今天,他們竟又齊齊整整地來了。
而且很老實,并沒有在課堂上做什么太過分的事情。
只是安靜地低頭上自習。
等等……上自習?
難道是因為老師講課的聲音更適合做背景音么?
如果是這樣的話……
崔慎之想到這里,紅臉低頭。
那老師至少還有點作用……
想必你們在《生物物理》教室中上自習,至少會比無聲的環境更舒適一些吧。
懷著如此的己任,崔慎之今天的授課比以往更溫柔了一些。
不過坐在李崢前排的莫念依然很難受。
難受的原因同樣是在“自我價值”方面。
幾個月的時間里,他曾試著接近李崢這次的課題。
但是去你媽的!
都什么鬼東西?
《高等數學》他也是有學的,可李崢他們這次好像在搞《高3等數學》,高到不知道哪里去的數學。
作為一個純血男兒,這一點莫念是無法接受的。
他寧可被踢出科學邊際,也無法容忍自己成為拖后腿的那個。
就學,就學數學物理,就低頭硬學,
一邊學一邊發出痛苦的呻吟。
“媽的……保送也不是好事啊……”莫念死攥著楊軍的大腿,“怠惰了,生物以外的地方都怠惰了……”
“哥……疼……”楊軍紅著眼睛呻吟道。
聽到這樣的呻吟,莫念本是凡心一動,石佛的信念有些動搖。
但扭頭看見楊軍那張臉,又瞬間堅定了回來。
“不好意思……”莫念抽手道,“最近學高數和大物有些吃力……”
楊軍揉著大腿委屈道:“哪里吃力你告訴我就好了嘛……”
“你個手機都不會用的弟弟懂個屁。”莫念隨手展開課本,“比如拓撲結構這里,每個字每個符號我都明白,但只要連續看18個字符以上,我腦子里就會出現無限循環的DNA結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這個很基礎了吧,在高中集合的概念上再加幾個條件定義不就是了?”
“對,就是這樣。”莫念點頭道,“你說的每個字我都可以聽懂,但他媽的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也是,我高中給同學講題也總是這樣,你看我用數學集合給你表達舉例啊……”楊軍說著拿出他從機房順出的廢棄打印紙,在背面涂寫起來。
與教科書上那種抽象的描述不同,楊軍的詮釋極其質樸。
以至于莫念看完,雖然依然完全不知道拓撲是什么,但卻有種可以做題了的自信。
“可以啊……這樣做題的時候往里套就對了……”
“嗯。”楊軍把紙推給莫念,點著頭道,“其實很多概念我也不懂,我們那里的老師也不懂,所以就只好自己總結一些專供做題的偏方了,現在薊大老師雖然強了很多,但這一套習慣已經改不過來了。”
“你這個……就很像人工智能……”莫念搖著頭,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夸還是罵,“雖然計算機自己屌都不知道,底層的思考只有一大串1和0……但就是能戰勝圍棋冠軍。”
“我哪兒有這個能耐。”楊軍害羞撓頭,瞥了眼身后苦思的李崢,便又笑著低了頭,“還是李哥厲害,概念理解也通,做題計算也快……”
“這么說的話……”莫念的表情逐漸緊致起來,看著自己的雙手道,“我就只剩……動手能力強了?”
“念哥別這樣……”楊軍怕腿被他捏爆,忙問道,“我聽老師說,搞生物研究的,不是90的內容都是實驗么?動手能力強才是最重要的素質吧。”
“暫時是的。”莫念緊張側望,“但你想想,人的手工精度再高,高得過機械么?現在實驗機器人沒有取代90的實驗人員,只有一個原因——搞生物的人……太他媽的便宜了。”
“怎么感覺,在說我那個堅持手工割麥子的二舅……”
“一個意思。”莫念擁著楊軍道,“軍啊,想必你大老遠跑來這里,一定也不甘心做一個早晚會被替代的人吧,一定不想日復一日的做一些重復無聊的工作吧?”
“這個……其實……種田有的時候比學習快樂……”楊軍苦著臉道,“只是我老家田少得厲害,不然可能也輪不到我學習……我有的時挺羨慕別家有田種的……哥,咱們不一樣,我們老家的人,能有一份日復一日重復的工作,能夠溫飽,就是最大的幸福。”
“唉……”莫念長嘆道,“我理解你,但當你真的擁有了那些,你會想要得到的更多,比如現在的我,保個研進邴教授的課題組,并沒有什么大問題……但是軍,我膨脹了,我想永遠在李崢組,在科學邊際,做一些最具想像力,最具開創性的工作。”
“那就……努力唄。”楊軍揮拳道,“李哥雖然人很好,但連拓撲結構都搞不好的人,憑什么跟他工作?”
“!”莫念眼兒一瞪,“你說什么?”
“”楊軍腿一軟,“哥,我錯了……”
“不,再用力。”莫念咬著牙展開了課本,“感覺有斗志了……再激勵我一下。”
“啊……真的么,哥?”
“對,再狠一些!”
“咳……”楊軍臉一獰,硬著頭皮道,“普通的保送生還想進李哥的法眼?看不見,李哥從來沒正眼瞧過你。”
“對……就這樣……別停,再大點聲,我聽不清。”
“莫念,你就是個除了生物一無是處的廢物。”楊軍罵著罵著已經羞恥捂臉了,“身為一個只會做實驗的工具人,還指望李哥正眼看你?”
“呃啊……來勁了……”
莫念本欲抬頭讓楊軍偃旗息鼓,楊軍自己卻停不下來了。
“李哥的眼里只有靜靜,你不配!”
“別……方向錯了啊,軍……”
就連后方的李崢和林逾靜都驚悚抬頭。
配合著面色潮紅的莫念,二人眉頭緊鎖,不由得警惕起來。
至于講臺上的崔慎之,他很自責。
一定是我的聲音不夠柔美,沒有好好提供背景音,才不小心吸引了你們的注意力,讓你們自習走神兒的。
再給老師個機會,我再降半個音。
這個周一,對沈越岑來說,也很不一般。
因為……
風風沒給他回郵件!
正如歸見風所說,沈越岑每周都會發幾篇嚴選的論文給歸見風,并留幾道課后題,歸見風通常都會很快啃完并給出反饋,沈越岑會依照這個反饋,給出下一周的論文,以供學習。
但前一周,歸見風沒有反應。
守到夜里12點也還是音信皆無。
當時,沈越岑就意識到了一件事。
該來的總會來。
李崢這逼孩子……又他媽的來了……
出于憤恨,這個下午的數學課堂上,沈越岑并沒有與李崢互動。
就好比一個每天晚上都會與男朋友酣戰的女朋友,突然有一天,她應付了事,連叫都沒有叫一聲。
這課,沒內味兒了,李崢上也上得索然無味。
課后的教師休息室中,沈越岑也是愛答不理的,但每周一次的導師指路總也免不了,畢竟沈越岑才是李崢的唯一正牌導師。
不過,每當這種時候,與其說是在學習指導……
倒更像是家族內部的嘮家常。
“唉……”沈越岑坐定后,只頭一側,滿臉凄涼地拾起水壺,“年輕時,我曾遇到過一只野貓,每天都在院子里給它放食,它便每天都來,后來喂它的人多了,它三四天才來我放食的地方一次,再后來,有一家人頓頓給它魚的下水,偶爾還有豬肝鴨心一類的東西,它就再沒回來過。”
李崢聽得滿面擰巴:“姥爺……最近課題緊……確實沒什么時間過去。要不這樣,等這段忙完了,我跟靜靜拿著鋪蓋,去您那里,您給找張床,我倆住它一個禮拜。”
沈越岑一口水險些噴出來。
看著李崢忠孝的雙眼,他甚至不知道這是在騎臉挑釁還是真的在想陪伴老人了。
“我家大著呢!”沈越岑被迫擦著嘴罵道,“四間房,你們一人住兩間都夠。”
“那您呢?”
“我就算睡沙發,睡地上,你們也休想睡一……”沈越岑說著使勁擺了擺手,“罷了,年輕人正是學習的時候,知道你們在學就夠了,不用走這些形式。”
“您說的是。”
“但是歸見風。”沈越岑眼一瞇瞪了過去,“你到底給了他什么?”
“就是一些課題中的數學問題啊……”
“你們的課題是黎曼猜想么?”
“就是超導嘛,您知道的。”
“那憑什么困住他這么久?”沈越岑放下了杯子搖頭道,“你不知道,我每次給歸見風的數學論文,博士生都要啃上兩個禮拜才能順下來的,更何況通篇理解,可歸見風卻從未讓我等過一天,你們搞的東西已經到這個深度了么?”
“略深……”
“哪個搞超導的老師在帶你們?實驗那邊的魯東升,還是理論那邊的張琪?”
李崢謙道:“是解其紛老師,您可能不認識。”
“……”沈越岑卻是面色一滯,良久未言,最后只僵僵說道,“那就對了……是要有段日子不回來了……”
“什么?”
“魚下水,豬肝鴨心啊。”沈越岑不住搖頭,“那貓聞到這些,還吃得下我家的剩飯剩菜么?”
“……”李崢咽了口吐沫道,“您可能誤會了,歸見風從未與解老師見過面,請教歸見風的問題,也通通都是我出的。”
沈越岑抬手點了點桌子:“你能說這里面沒有解其紛的思想?”
“……說不了那么絕對。”
沈越岑點著自己的腦門道:“對他們那種極端聰明的人來說,算式里埋一個扣子,就夠挖到底的了。”
李崢撓頭道:“我……沒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我們不同,我們是笨人,以勤補拙,學多識廣而已。”沈越岑嘆了口氣,又是在椅背上靠了良久,方才說道,“當時你要搞超導理論,我并沒有反對,但你也承諾過一些事,你還記得?”
“記得。”李崢當即點頭,“以本學期為限,如臨期末,仍未有明確出現成果的跡象,課題會到此為止。”
“再給你寬限一些,春節前吧。”沈越岑抬手道,“如果那時還看不到希望,就休息休息吧。所謂不撞南墻不回頭,并不是壞事,但有些地方,連墻都沒有,只是單純的無盡。又或許有墻,但以短短人生的尺度去挑戰,依然是沒有盡頭。”
“謹遵。”李崢隨即一嘆,“您能至少允許我們跟著解其紛,已經比大多數老師開明了。”
“允許?我不允許管用么?”沈越岑指著李崢笑罵道,“我不許你逃課,不許你在課外跟靜靜……管用么?”
“嘿嘿”
“嬉皮笑臉。”沈越岑手一揚道,“去吧,解其紛那一套,算不死你們的。”
“沒事,算得很快樂,還是跟靜靜一起算。”
“???”沈越岑反應過來想找東西抽李崢的時候,這逼已揚長跑遠,唯有猥瑣的笑聲還在樓道中回蕩。
沈越岑無奈一笑,只好又穿上了皮鞋。
“三十年了……他該能控住這分寸了吧。”
晚飯后,實驗教室,隨著夜幕降臨,屬于三人組的太陽照常升起。
李崢一邊在桌上布置工具一邊問道:“阿姨怎么樣?”
“什么?”解其紛擦著小白板不解道。
“周末不是帶你母親去醫院了么?”
“哦哦……沒事,常規檢查。”解其紛提起黑筆道,“你們這邊呢,歸見風有興趣么?”
“非——常有興趣。”林逾靜也拉來了自己的那塊小白板,掄著胳膊比劃道,“算了一天都不帶餓的,我在旁邊看著都餓暈倒地啦。”
“還能餓暈倒地?”
“是啊,李崢是這么說的啊。”林逾靜可憐兮兮道,“反正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地上了……”
“那之前的記憶呢?”解其紛揉著額頭道,“我喝酒斷片兒好歹都能記起斷之前的狀態。”
“之前……之前……”林逾靜點著下巴道,“之前好像挺舒服的,趴在哪里……哪里來著……”
“咳,這不重要。”李崢一聲厲呵再次抹去了林逾靜的記憶,接著沖解其紛道,“歸見風好像把魔角計算升了兩次維,可能要用到八元數了。”
“是啊,是啊,這些內容之前看弦論的時候我都跳過去的。”林逾靜跟著問道,“后來才發現不僅是弦論,這些跟量子邏輯是相關的,你怎么沒給我們講?”
“這個……數學擴充是另一個方向,跟超導不一定相關的。”解其紛就此對著白板涂寫起來,“繼續說我們的吧,周末我回去算了算,論文中計算機模擬的那五組解,其中三組沒什么問題,另兩組應該有不小的誤差。”
李崢和林逾靜剛拎起椅子要湊上去,門口突然傳來了粗重而后稚嫩的喘息聲。
“對……對的!”一個頭發亂糟糟的男孩瞪眼靠在門前,“標準五解中,有三組需要考慮到域外……”
“風風!”
“見風?!”
李崢和林逾靜慌忙起身扶了過去。
他們著實被歸見風這蓬頭垢面的狀態嚇到了。
“我直接來的學校,沈老師告訴我你們在這里……”歸見風一路被攙著,一路亢奮問道,“雖然你給我的都是數字,但這其實是很深度的量子問題對吧???”
“嗯……是超導……但深入到這個尺度確實是量子問題了。”李崢顫聲道,“這你都能反推出來……”
“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那三組虛解……”歸見風搖晃著手中的紙不停點頭,“虛解展開了……展開了一片新的圖像……再加上那5個解……8個點……8個點……都在一個軸上!!”
“你在說什么??”李崢完全懵了,“這里的解不是角度么,傳統的5個解也只是五個角度,關點與軸什么事?”
“我們早就擴展了啊,你忘了么!”歸見風抓著李崢的胳膊道,“現在是全新的數域和空間……從這個新空間來看……這8個解都在一條軸上,太神奇了李崢!!你告訴我這是物理模擬實驗的結果……讓我算達成特殊條件的巧合,我算出來了……但他們為什么會在一條軸上?就像是一根無限細的針戳過了8個平面……這個現象我不知道怎么稱呼它……到底叫它什么好……你語文好,你……”
正當歸見風發瘋了一樣慌不擇言的時候。
一個沉到冰點的聲音扎了進來。
“隧穿路徑。”
“對!!就是這個意思!好名字!!”歸見風忙轉過頭去。
他卻只看到了一個眼神凝滯,面色僵硬的男人。
“誰讓你算虛解的?”解其紛一字一句質問道。
“我……我就……感覺到了啊……”歸見風呆嘆道,“那些數字就擺在這里……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一定知道外面還有啊……”
“你比我想像的還要……還要……”解其紛有些口齒不清,試了幾次過后,僵僵起身,“我出去抽支煙,讓他休息一下。”
“喂……”李崢忙拉了解其紛一把,“好不容易不抽了,就別再抽了。”
“知道了,謝謝,松手。”解其紛冷冷道。
待他走了一會兒,歸見風才呆問道:“怎么了……怎么大家都很不高興的樣子……解出來不該開心嗎?”
“是,可是你……大概是牛逼過頭了吧。”李崢揉頭安撫著歸見風,同時沖林逾靜,“你聽得懂么?”
“我……試試看吧。”林逾靜走到白板前,很努力地畫著描述起來。
“想像有一個平面,上面分布了5個奇異點。”
“平面上的二維人知道這些點很神奇,努力了很久,卻也沒找到什么靠譜的規律和模型。”
“直到歸見風出場,他通過對已有資料放飛自我的推算,認為在平面之外,二維人看不到的地方,還有3個這樣的奇異點。”
“這種存在于理論之中的事,本沒什么。”
“但問題是歸見風的數學思維太過強大,他看著8個點仿佛想到了什么,然后……然后他認為在數學上……存在一個角度,從那里看,這8個點在一條一維軸上。”
林逾靜說著做了一個揉紙團的手勢。
“就像是把二維平面折疊卷曲過后,然后用一根針扎過去,正好穿透這個二維平面8次,其中有3次是理論穿透……別這么看我李崢,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說什么……”
“總之,歸見風覺得這是個令人瘋狂的發現,但想不出名字……”
“這個時候一個老解說——”
“隧穿路徑。”
林逾靜一手捂臉一手攤開:“我……我努力了……”
“很優秀了!!”歸見風忙點頭期待地望向李崢,“雖然不嚴謹,但大概意思就是這樣,這下你總該能聽懂了吧?”
“我……”
李崢的眉頭,漸漸陷了下去。
劉新……
我,我不該那么對你的……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