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趙公子和羅汝芳聊得分外投機,大家果然從彼此身上,找到了許多共同點。
比如他們同樣是平民視角,科學和泰州學派的研究對象,都是百姓日用等一切治生之事;同樣重視基礎教育,同樣反對理學權威,同樣重視工商等等。
雖然雙方還存在本質的不同,但已經不妨礙彼此生出知音之感了。
說到入巷處,羅汝芳忽然滿臉遺憾的長長一嘆道:“若吾師山農先生在此,見到有公子這樣的知己,定然會欣慰的拍著大腿道,吾道不孤,吾道不絕也。”
“我也很仰慕山農先生。”趙公子終于明白了對方的來意,便關切問道:“聽聞他蒙難數載,不知今在何處?”
王艮去世后,顏鈞顏山農就是泰州學派的扛旗手。這種會嚴重動搖統治根基,擾亂社會秩序的學派,當然要被統治者打為大逆不道,坐牢殺頭都是理所應當的。
嘉靖四十五年,顏鈞到揚州買船南歸,被應天提學耿定向派人誘往太平府講學,未有幾日,即遭逮捕,解往南京監獄。但大明沒有思想罪,官方沒法因為目之為‘少正卯’就開刀問斬,必須找到合適的罪名才行。
所以就給他按了個‘倒賣淮安官船罪’,可反復查證,‘并無一處屬實’,便對他大刑伺候,企圖屈打成招。顏鈞身陷囹圄,受盡折磨,刑棒如漿爛,監餓七日,死三次,繼遭瘟痢,共將百日,幸喜未死。終經趙貞吉、羅汝芳等人多方設法營救,隆慶三年才募金‘完贓出戍’……認下了罪名、交了罰款,發往嶺南戍邊。
聽到羅汝芳的含淚講述,趙公子不禁暗嘆,算起時間來,這顏山農和畫家作家還是獄友呢。當初自己去南刑部大牢時,八成也見過他吧?
他不禁扼腕嘆息,自己怎么不早知道這事兒?不然當時憑著李春芳的條子,順道就把他也撈出來了。早一年就能超脫苦海,也免遭戍邊之苦了。
“唉,當時也不認識公子啊。”羅汝芳說完轉念一想,那時候李贄就已經跟趙昊混了,他要是開口還真能幫得上忙。可惜李贄也不知道,這孩子有那么大能量,便把機會白白錯過了。
“不過好在家師運氣倒也不錯,他到嶺南入戍才七日,廣東俞總兵便發牌文敬聘他為軍師,還為他治好了傷病。之后,家師為俞總兵謀劃甚是得力,又被推薦到廣西巡撫幕中,所獻之策,著著皆奇,力助殷中丞平定韋銀豹之亂。”
“我們都指望他能憑此功勞,得釋返贛。”羅汝芳頗為自豪的說完,又黯然一嘆道:“然而前番敘功名單出來,并無家師之名……”
“這很正常,主帥將幕僚之功據為己有是常事,何況那殷正茂還是個貪贓枉法的小人。”何心隱冷聲道:“俞大猷倒是個厚道人,可惜放屁都不響。”
“趙閣老知道此事嗎?”趙昊輕聲問道。他知道趙貞吉與泰州學派淵源極深,素來與羅汝芳被視為泰州派的兩大柱石。
“當然是知道的,”羅汝芳嘆口氣道:“但如今他的處境有些微妙,不開口可能還有希望,一開口反倒沒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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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近溪先生的意思是……”趙昊緩緩點頭問道。
“勞煩公子此番進京,看看能不能替家師說兩句公道話?”羅汝芳巴望著趙昊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他也知道達官貴人們都不想跟思想犯扯上關系……
“這樣啊……”趙昊露出沉吟之色。
“此事只是趙閣老不便開口,公子出面的話,應該會大有不同吧。”
“近溪先生放心,此事義不容辭,包在我身上了!”趙昊終于重重點頭,其實他只是故意裝作為難,不然怎么讓對方覺得欠了自己個大人情?
“我會全力幫山農先生平反的!”這個賣好泰州學派的機會怎能放過?再說高胡子還有求于他呢……
“那太謝謝公子了!”饒是泰州學派疏狂不羈,羅汝芳也感動的落淚起身,向趙昊施以大禮道:“公子果然如卓吾所言古道熱腸啊!公子之恩德,羅汝芳銘感五內,但有吩咐,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趙昊趕緊扶住他,笑道:“不要客氣,既然是同道中人,當然要江湖救急了。”
待眾人重新落座后,趙公子又看向何心隱問道:“夫山先生又有什么事?”
以何心隱的性格,當然有事才會上船,不可能是陪著別人來見他。雖然他也是顏山農的弟子……
“這個……”何心隱罕見的露出一絲羞赧的神情道:“老夫想跟你取取經。”
“哦,榮幸至極。”趙昊給他杯中續上茶,笑問道:“不知是哪方面呢?”畢竟趙公子的長處眾多,不知道他對自己哪一條感興趣。
“這個,這個……”何心隱性情高傲,向個孫子輩的少年求教,可把他為難壞了。
“還是我來替他說吧。”李贄本身就狂到沒邊了,但跟何心隱比起來,那真是王大大遇到汪太太,差了不止一點半點。便替何心隱講述起來龍去脈。
何大俠原名梁汝元,是嘉靖二十五年的江西解元。本來登科之路就在腳下,高官厚祿如拾草芥,然而這時他卻接觸到了泰州學派的思想,深受王艮‘民胞物與’的思想影響,認為應該將自己的力量,貢獻給占大明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村和農民,而不是去朝堂為膏粱謀。
于是他斷然放棄了科舉,拜顏山農為師,開始了‘力以道自任’,身體力行改造鄉村的艱苦實踐。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準備后,他仿效顏鈞的萃和會,在家鄉永豐建立了一個更完善的組織聚和堂,以梁氏宗族為基礎,試行他理想中的鄉村建設模式。
趙昊心說,選的這地方就不吉利,永豐永封,那還能有個好嗎?
不過對聚合堂他還是知之甚詳的。這應該是人類歷史上,首個具有共產主義傾向的社會歷史實驗了。
梁汝元將十里八鄉的小農戶全部積聚起來,建立了精密分工、嚴密組織、公平分配的小農合作化經營方式。并由聚合堂出面去與地方政府打交道、協調賦稅錢糧等種種事宜,以保證賦稅公平,避免官府胡亂加征,胥吏趁機盤剝。
李贄向趙昊介紹說,梁汝元對內打破了單個家庭的模式,把偌大的梁氏宗族改造成一個成員彼此平等的‘會’,公平分享勞動成功,共同奉養老人。
為了能在未來徹底實現大同,他還對堂中幼小者和年輕人進行集體教養。這樣他們長大以后,‘冠婚衣食,酌取于祠’,沒有私產的概念,自然可實現徹底的平等了。
“可惜,聚合堂只存在了十二年,就被官府派兵取締了。”李贄顯然對何心隱的壯舉極為羨慕,頗為惋惜的嘆口氣道:“這廝率眾抵抗,結果殺傷了官軍,只好改名換姓,從此過起了亡命江湖的日子。”
在流亡江湖的日子,何心隱可一點沒消停。他走遍五湖四海,縱橫黑白兩道,還曾幫徐階扳倒了嚴嵩……藍道行就是在他的手藝下,利用扶乩離間了皇帝和嚴嵩的。
之后嚴黨對何心隱展開了瘋狂的追殺,他卻一直安然無恙,可見能力之強,可謂頭號危險分子。
這就是為什么高武會如臨大敵的原因。
聽完李贄的講述,趙公子不禁肅然起敬,這何心隱要理論有理論,要行動有行動,還是極罕見的組織者兼陰謀家,要是生逢亂世,那定是禍亂天下、稱霸一方的梟雄啊。
可惜如今天下未亂,他也只能淪為流亡江湖的通緝犯了。
“夫山先生何其高明,有什么事要需要在下指點的?”趙昊又給何心隱斟一杯茶,笑問道。
“李卓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心隱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一咬牙道:“其實當年,就算官府不取締,聚合堂也辦下去了。”
“說是存續了十二年,但最后幾年已經弊病叢生,難以為繼了。全靠我變賣家產,才又多撐了兩年。”開了頭,何心隱也就實話實說道:
“自古皇權不下縣,只要把縣里的賦稅按時交上,縣太爺才不管我們怎么搞呢。但那年,縣里忽然要加征‘皇木銀兩’,其實統共就兩千兩銀子,可聚合堂實在拿不出來。這才不得已跟官府抗稅,結果釀成流血事件,最終被取締的。”
說完,他站起身來,看著秋色蕭索的江畔從眼前緩緩掠過,嘆息道:“這些年,老夫一直想不通,我的問題到底出在哪里?為什么大家都很團結很擁護我,堂中一片欽睦和順。可以說達到了‘聚和’的初衷,為什么聚合堂還是辦不下去呢?”
“我曾經到你的盧溝橋煤場壓過一個月的煤球,還在你昆山的農場里干過一年,深知大明唯有你能為我解惑。”何心隱目光清澈的看著趙昊,深深一揖道:“還請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