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間,高閣老被老百姓一路圍觀著,風風光光進了京城,風塵未洗便被召進大內面圣。
隆慶皇帝終于可以見到他朝思暮想的高師傅,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竟親自到乾清門相迎。
一看到那金色的華蓋,高拱趕緊命人放下抬輿,然后快步走向隆慶皇帝。
“萬歲……”
“高師傅!”隆慶也忍不住向前幾步,眼淚撲撲簌簌直流,一旁侍奉的滕祥陳洪等人,趕緊也陪著擠出幾滴淚來。
“陛下……”高拱一掀下擺,跪在皇帝面前,泣不成聲起來。“為臣不是在做夢吧?此生竟再見到陛下了!”
“師傅!”隆慶緊緊握住高拱的手,哽咽道:“真是謝天謝地,朕終于把你接回來了!”
言罷,君臣抱頭痛哭,這場久別相聚,實在太不容易了!
隆慶皇帝久久不肯松開高拱的手,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似的傾訴道:“師傅,這幾年你不在,朕真的好辛苦啊……”
“陛下放心,老臣回來了,再不會讓人欺負陛下了。”高拱心頭火起,心說像話嗎像話嗎,這都把皇上欺負成什么樣了?內閣那幫家伙,是擺設來嗎?!
良久,諸位大珰才上前勸住皇帝,扶起高閣老,請這對君臣入內說話。
陳洪扶著高拱,看到皇帝像對父親一樣依戀他,心里頭十分高興。暗道這下有高閣老替我撐腰,這大內總管沒跑了。卻又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不知道邵芳有沒有提及自己?就算邵芳提了自己,高閣老會不會領情?
畢竟這老倌兒可是素來對宦官不假辭色的。
高拱忽然大有深意的朝他微微點頭,陳公公登時如沐春風,險些喜極而泣。高相果然知道我的功勞,咱家不是無名英雄……
驚喜之余,他也悚然發現,高閣老變了。不再像從前那樣生人勿近、高不可攀了。
高拱陪著皇帝用過膳,君臣又好好敘了一番別后之情。直到宮門落鎖前,隆慶才依依不舍放他出宮。
韓楫等人還在右安門外等候,送老師回到他在西長安街的宅邸。就是傳說中高閣老白日宣淫的那處宅子。
這二年府上沒住人,好在門生們一直輪流照看,庭院屋舍倒也沒荒敗。
看著干干凈凈的院子,跟自己離去時一模一樣,就像過去的兩年多并不存在一樣,高拱不禁一陣唏噓。
“家里的一切,都維持著當初的樣子。”韓楫笑道:“有些物事不慎損壞了,也盡量原樣置換的。”
“伯通,你們有心了。”高拱拍了拍韓楫肩膀,欣慰的對眾弟子道:“老夫雖然沒有兒子,但有你們這幫孝順的弟子,也就沒有遺憾了。”
“老師春秋正盛,龍馬精神,話不要說的那么早嘛。”生性滑稽的陸樹德笑道。
“臭小子沒大沒小。”高拱給他個暴栗,哈哈大笑起來。卻也沒否認自己還有希望,因為他已經給海瑞寫信詢問老樹開花的原因,是否與那江南醫院有關了。
倘若真有關聯,說不得要請那李大夫來給自己號號脈,瞧一瞧了。
弟子們也跟著大笑起來,他們都感覺師傅比往昔更加親切了。
“老師旅途勞頓,今晚就不叨擾了。回頭休沐,再來找老師蹭飯。”韓楫等人笑著告辭。
“嗯,也好。”高拱活動著酸麻的脖頸道:“老夫確實累了。”
“只是府上還有兩位賴著不走的……”韓楫小聲道:“我們也不好硬攆。”
“哦?”高拱皺皺眉:“什么人?”
“徐蒙泉和劉三川。”韓楫一臉不屑道:“真好意思露臉。”
“嗯,知道了。”高拱點點頭,同樣面現譏諷之色。
徐蒙泉是戶部左侍郎徐養正,劉三川是戶部右侍郎劉自強。前者是高拱同館授業的老同學,后者是高拱的同鄉,皆與高拱相善多年,素來以志同道合自詡。
然而,隆慶元年的閣潮中,這二位卻背刺了老高。并且試圖拉上他們的堂官,時任戶部尚書的葛守禮,代表戶部一起聲討高拱。
但葛守禮很有節操,看不慣這種落井下石的舉動,便堅辭不從。
徐、劉二人無法,只好空出彈章題頭處葛守禮的姓名,上了一個殊為可笑的‘白頭疏’,總算是代表戶部表態,與高某人劃清界限。
得知此節,高拱被傷得不輕,發誓要給他倆好看,沒想到他們卻又腆著臉上門了。
一瞬間,高拱真想好好羞辱他們一番,要讓他們吔屎啦!
但抬頭看一眼滿天星斗,他想到自己離開高家莊那晚,對著浩瀚星河發過的誓言——此去京師以大局為重,凡事不為己甚!
夜空中又浮現出隆慶皇帝那殷殷期待的目光,高拱不由長長一嘆。
唉,國事頹壞如此,不能再一味快意恩仇了。
他本就根基薄弱,豈能再把兩位部堂級的高官拒之門外?
想到這里,高拱狠狠啐一口,走進了花廳。
花廳中,徐養正和劉自強都快把茶水喝白了,才終于看見高拱從外頭進來。
兩人忙訕訕起身,朝高拱深深作揖,強笑著向他問安。
“二位不是去二十里鋪接過了嗎,怎么還沒回去啊?”高拱在正位上坐下,端起茶盞似笑非笑的問道。
“雖然玄翁說過既往不咎。”徐養正滿臉慚愧道:“可是當年的事情不跟玄翁說清楚,實在是寢食難安啊。”
“是啊,當年的事雖然實屬無奈,但終究辜負了玄翁的情誼,我倆這些年日日思之,如萬蟻噬心吶。”劉自強捶胸頓足道:“悔不當初,追悔莫及啊!”
“喔,你們說的是當初,那封白頭疏啊?”高拱就像剛想起來一般,摸著花白的胡須笑道:“你們不提,老夫都忘了這件事。”
“那是玄翁大度,我們可不敢忘啊。”兩位大員心說,信你個鬼啊,你能忘了才叫有鬼。
“呵呵呵,都過去的事情了,還替它干嘛呀?”高拱狀若大度的笑笑,然后用開玩笑的語氣道:“不過想起來也確實挺氣人。當時舉朝劾我,二公亦劾我,于心何忍啊?”
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可徐養正和劉自強卻嚇得汗流浹背,面色煞白。
劉自強更是衣袖掩面,似乎沒臉見人了。
徐養正訕訕道:“玄翁啊,我們當時實在迫不得已。……哦不,那徐璠逼著六部五寺各衙門都要集體上書,以造聲勢。當時要是不跟著大家一起上書,我二人又怎能在官場留到今日?”
“哼,那葛老為什么就不隨大流啊?還有魏學曾他們,不也沒上書彈劾我,現在的境況也不壞嘛!”雖然進來前打定主意,要選擇原諒他們。可高拱越說越生氣,忍不住就要本性畢露。
就在他將要語出傷人之際,忽然那劉自強雙膝跪地,雙手撐在地上,兩眼通紅,淚流滿面!
整個人已經悲傷的說不出話來了。
見多年好友哭成這樣,看來是真的悔悟了。高拱那顆冷硬的心,一下就軟了三分,想起自己的初衷,他長嘆一聲道:“罷了,人非圣賢,強求不得啊。”
說著擺了擺手,笑罵道:“好了,你個龜孫兒別哭了,老子原諒你倆就是了。”
劉自強卻偏著頭不停抽泣,哭得連鼻涕都出來了。
徐養正趕緊扶起他來,千恩萬謝的告退出去了。
兩人出了高府,徐養正扶著眼睛已經腫的睜不開的劉自強坐上轎子。小聲道:“三川,演的有點兒過吧?”
“誰知道獨瓣蒜這么辣?”劉自強把袖中的帕子往地上一丟,接過水囊在轎子里沖洗眼睛。
那帕中,露出一個被捏碎的獨頭蒜……
“你夠狠。”徐養正看得目瞪口呆,良久嘆口氣道:“算我欠你個人情,下回這種事兒我來。”
“還有下回?”劉自強使勁揉著眼睛道:“你個烏鴉嘴,快饒了我吧!”
“應該沒了吧。”徐養正訕訕道。
其實是有的。
翌日一早,諸位大學士便齊聚內閣、等候二進宮的高閣老。可直到日上三竿也,沒等到個人影。
“這是什么情況?”陳以勤有些不爽道:“頭天回來就遲到?”
“可能是旅途勞頓,要休息一下吧。”李春芳笑笑道:“今天不來明天來,大家各忙各的去吧?”
“元輔,中午還安排了接風宴。”趙貞吉提醒道。
“哦對。”李春芳拍拍額頭道:“那還是勞煩太岳,去高相府上請一下,讓他不用著急,趕著飯點兒來就成。”
“是。”張居正點點頭,他也正好想提前見見高拱。
張居正一走,陳以勤登時拉下臉來,憤憤道:“太不像話了!簡直不把我們放在眼里!”
“稍安勿躁吧。”李春芳白他一眼道:“有種見了他你也這么橫,那才叫真本事。”
“我就這么個態度了,他能怎么著我?”陳以勤斗雞似的昂頭道:“別忘了,我才是次輔!”
張居正坐著轎子到了高府一問,才知道,高拱天不亮就出門了。
“去吏部排衙去了。”游七回稟道。
“去吏部了?”張居正唯一愣怔道,心說這老高還真是別出心裁呢。
不過轉念一想,也好理解。在吏部他是天官老子爺,去了內閣卻是排名第五的末輔。換了自己也愛在部里待著。
可自己哪有任性的本錢啊?不谷實名羨慕,本體都扭動起來……
“罷了,去吏部吧。”張居正順順自己的本體,苦笑一聲放下轎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