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四日,朝野紛紛猜測聲中,隆慶皇帝正式下達了,恩準徐閣老致仕的旨意。
并賜白金鈔幣,敕命乘官船,派行人、錦衣衛護送回鄉等等……
閣老致仕時該有的優待一個也不少。
但人們難免要拿當初高拱致仕時,皇帝給的待遇比較一番。結果發現堂堂兩朝元輔,居然遠不如一個閣員的退休待遇。
皇帝的親疏在此刻顯露無疑。
但隆慶有話說。
翌日,徐閣老陛辭時,隆慶皇帝歉意的解釋道:“內帑和太倉都已經告罄,官員們的俸祿都欠了兩個月,這時候實在不宜賞賜太豐。等夏稅解入太倉后,會另有賞賜的。”
“陛下這樣說,老臣就無地自容了。”徐閣老今日沒有穿他的一品蟒袍,也沒有戴獨一無二的折角幞頭。
他穿著青布的道袍,踏著黛面的布鞋,頭上也只戴著皂條軟巾,全身上下再無一絲首相的氣派,變成了個飽讀詩書的南方老人。
老人嘆息道:“是老臣這個管家沒當好,才讓陛下總是捉襟見肘。”
“閣老言重了。”許是終于意識到,這位老人再也不會煩自己,隆慶皇帝感覺兩人間隔膜蕩然無存,動情道:“你是有功于社稷的,朕真的很舍不得閣老啊。”
但朕更想要高師傅,不得不做這個選擇題了。
“所謂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換舊人。老臣老矣,是時候換年輕人,來繼續輔佐皇上了。”徐階微笑說句套話,自然而然帶出自己要說的內容道:
“只是臨別之際,還有幾件事放心不下。”
“元輔請講,能辦到的朕一定答應。”隆慶滿心充斥離愁別緒,眼前都是徐閣老過往的好。
“一是老臣走后,朝局勢必變動劇烈。加之‘有錢好當家,無錢難做人’,接任的首輔打不開局面,怕是要拿朝中舊人開刀的。”只聽徐閣老苦口婆心道:“這種時候,陛下要有自己的宸斷,哪些人當用,哪些人當罷黜,當皆出于上,不能將權柄盡付于臣子之手。”
“朕記下了。”隆慶點點頭,認真臉。
“二是,請陛下不要對言路抱有偏見。”徐閣老又語重心長道:
“誠然,言官中有賣直釣譽、心術不正之人,但絕大多數都是最清廉、最耿介、最忠于大明的。老臣這話沒有私心,因為老臣也不喜歡言官,誰愿意整天哄著一群二百五玩?”
“哦?”隆慶皇帝瞪大眼,他還以為言官是徐閣老的爹呢。
“但陛下千萬別忘了,太祖皇帝為什么要在御史臺之外,又設置六科?”便聽徐階沉聲道:“因為他們是用來幫陛下看家的。”
“六科越討厭,內閣六部和各省督撫就越不敢亂來。英明不過陛下,自然明白是六科亂來的危害大,還是六部亂來的危害大吧?”
“嗯……”隆慶皇帝聽到心里去了。
“所以只要有六科在,大明就不會出真正的亂國之臣,最多就是像劉瑾嚴嵩這樣的權奸罷了,皇帝一道旨意就能拿下。”徐階提到聲調道:“要是沒了六科,陛下啊,大明早晚要重演漢唐末年的悲劇!”
“嗯。”隆慶被嚇到了。心說外戚、藩鎮、內監,好像確實都比文官嚇人啊……
“所以為臣請陛下務必寬宏大量,慰留六科一次,并把科抄之權還給他們。”
徐階說著跪地叩首道:“上傳下達必須要分開,不然通政司就要變成第二個中書省了!”
“哦,好,朕答應元輔。”隆慶皇帝果然被徐階唬住了,連忙點頭應承。
“如此,老臣代六科謝陛下寬宏了!”徐階也暗暗松了口氣。
然后他又對隆慶道:“還有就是最近京中大熱的科學……”
“科學又怎么了?”隆慶忙問道。
“他們否認天人交感,肆意散播歪理邪說。”徐階暗恨道:“那什么‘太陽系’模型,旁人聽聽也就罷了。陛下乃天子,豈能也否認天人交感?”
“可是,朕親眼看到了月亮的樣子,也看到了金星的盈虧。”隆慶皺眉道:“而且朕這個月來,還看到了有四顆星星,真的如趙博士所言,圍繞著木星在轉呢。這些足以佐證他沒說錯了。”
“倘若真如他所言,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那大明得天下就不是天命了!”徐階低聲嚴厲道:“后果有多嚴重,陛下想過沒有?”
“這……”隆慶神情不由一滯,但旋即昂然道:“大明得國最正,民心所向!”
“民心似水、民動如煙啊,陛下!”徐閣老苦勸道。
“天意自古高難測,人心向來深莫名。”隆慶卻搖搖頭,說起大實話道:“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天意如何,全靠人一張嘴來說。將來有一天,大明失了民心,自然有無數天意被附會出來,宣稱大明氣數已盡的。既然閣老說人心靠不住,那人來詮釋的天意,也一樣靠不住。”
“這……”這下輪到徐閣老詞窮了。
他沒想到,自己很容易就推翻了內閣三人架空六科的意圖。卻費勁口舌,也無法撼動趙昊種在皇帝心里的認知。
可見用科學的方法進行教育,就是比單純靠嘴炮灌輸的認知,要牢固的多。
這一局,趙昊完勝張偶像。
見說服不了皇帝,徐階便放棄了勸說,苦笑問道:“陛下日后還拜祭天壇嗎?”
“當然。朕會繼續敬天法祖的,因為國家需要,百姓需要,朕也同樣需要。但不希望再有人用天意,來編瞎話嚇唬朕了。”隆慶便干脆答道,顯然這對他,早已不是問題。
“那老臣還能稍稍放心些。”徐階說完,自嘲一笑道:“人老了就是這樣混賬,臨走了還要討人嫌。”
“國老這都是金玉良言。”隆慶皇帝不以為意的笑笑道:“還有什么事,一并說出來吧?”
“公事沒了。”徐階便輕聲道:“還有一件小小的私事。”
“講。”隆慶一擺手。
“犬子徐璠此番也準備與老臣一同辭官,但他還涉及一樁案子……”徐階委婉說道:“還請陛下早日結案,好讓為臣父子心無掛礙而去。不知這要求,過不過分?”
“一點不過分。”隆慶皇帝知道徐閣老指的是哪個案子,他早有定計道:“此案若是交由法司,反倒便宜了那趙守正。這樣吧,三日后舉行廷議,由公卿大臣來共同決定,該治那業障什么罪!”
徐階聽皇帝管趙守正叫‘業障’,心里不禁安定不少。
他不禁暗道,看來皇帝也對那廝充滿惡感。并沒有愛屋及烏,因為趙守正是科學趙昊的父親,就會偏袒于他。
“謝陛下,臣沒有意見!”徐閣老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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