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8日,晚6點37分。擺渡搜小說西X校區。
程教授在開一堂選修課的時候,就在課前準備的那幾分鐘里,被一個名叫付成厲的大四級學生,手持一把菜刀,沖進教室,當場砍殺在講臺上。
這種當眾的事情,想不轟動都難,僅僅幾分鐘后,全校就都知道了。
顧莫杰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突然有種世事難料的感慨,竟提不起幾分有仇報仇的豁然。不過,他還是盡其可能,打探了足夠的消息。
48小時的前期偵查之后,有門路的人紛紛得到了一些內幕。
刑事案件的偵查審理,并不像很多外行人認為的那樣,雙方取得了有利于自己的證據之后,就可以偷偷藏著掖著、等到開庭的時候再拿出來搞突然襲擊。
取得了哪些證據,在開庭之前會有一個證據交換的階段,先相互公示,讓對方知道你這一方開庭的時候準備提交些啥,好讓對方也有充分的時間準備反證。沒有經過證據交換示意過的證據,到了開庭的時候是不允許突然提出的。
一般證據交換會在偵查階段徹底結束后才進行,但是在中國這樣的人情社會,只要有錢有門路,還是很容易提前一些知道的。
顧莫杰讓費莉蘿給她姑姑打了電話,費雯麗也派出她手下最得力的刑事訴訟律師幫著跟——盡管她們律所沒有接到嫌疑人的委托,卻可以主動在外圍自費斡旋。
嫌疑犯付成厲是個東北外省考來的窮學生,家里沒什么錢,鬧出這種事情來,估計最后也只能靠司法援助渠道指定一個辯護律師。如果有哪個律所的人肯主動廉價接活的話,應該是沒人來搶生意的。
國內的刑事訴訟本就不來錢,04、05年的時候,一個案子最便宜才賺三五千,普遍的也就一兩萬律師費。
費雯麗安排的刑訴律師名叫王凱文,一個三十五歲上下的男人。衣冠楚楚的;曾經也是錢江大學法學院畢業,讀完碩士當的律師。
費莉蘿因為在同一個所里實習了好幾年,和王凱文還算臉熟;顧莫杰此前也見過這人幾面,只是沒交情。
知道顧莫杰關心案情進展。王凱文拿夠干貨之后,就約了顧莫杰在風荷雅苑附近的一個咖啡館見面,要了包廂。連費莉蘿也陪著一起旁聽。
王凱文拿出一些卷宗,開門見山指著說:
“事情很清楚了。那付成厲就是個沒本事的吊絲,這一點沒有疑問。他追了個女朋友。那女人卻還和程教授藕斷絲連,他沒本事把女人搶回來,就把程教授殺了,情殺。他在看守所里反復強調了,他是蓄謀已久的,不是一時沖動。所以‘激情殺人’這個從輕判決的條件也不符合,如果沒有別的從輕要件的話,這人就是個死刑立即執行了。”
顧莫杰和費莉蘿對視一眼,顯然不滿足于這個回答,顧莫杰追問道:“這里頭。難道沒有什么‘被害人過錯’么?據我所知,‘被害人有過錯’,在謀殺案里也可以作為嫌疑人從輕判決的一個要件的吧?這個程教授不是都結過兩次婚的了么?而且法國回來的人,不干不凈很正常吧。這里頭就沒什么‘潛規則’之類的過錯可以挖掘?”
顧莫杰這么問,也是先入為主了。程教授想對費莉蘿下毒手未遂,讓顧莫杰一時之間想當然把對方想成了個禽獸。付成厲殺人雖然和顧莫杰毫無干系,但是看在對方畢竟客觀上幫顧莫杰出了氣;他還是希望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拉對方一把,不要讓對方被處死。
王凱文一聳肩,指著一頁材料說:“有潛規則,那也只是道德層面的問題。最多還涉及到職業道德、濫用職權;但是絕對構不成刑法上謀殺案層面的‘被害人過錯’——總不能說因為他玩女人,他就該死吧?”
顧莫杰趕緊表示認同:“這個當然,我也沒說程教授該死。這事兒,如果真有個潛規則。挖出來公事公辦的話,也就是哥開除公職的處分,殺人肯定是不對的。”
王凱文見顧莫杰接受了這個設定,對顧莫杰也多了幾分共同語言。作為一個律師,最怕的是和“多數暴民”白話,因為兩個人在不同的頻道內。說了也說不懂。顧莫杰的態度,顯然說明他這一年半法學還是讀進去了,知道用法律思維考慮問題。
王凱文便多送了顧莫杰幾條信息。
“而且,這事兒比你想象的還要更不利。法律是講證據的,別說證明了潛規則程教授也不該死;現在的關鍵是,根本就沒證據證明程教授有潛規則——付成厲說的那個‘女朋友’,拿出的證言對付成厲非常不利。”
顧莫杰抿了一口咖啡:“那女人的口供是怎么說的?”
王凱文抽出一頁口供的復印件,指著說:“那個女人叫陳怡心,根據她的說法,付成厲根本就不是她男朋友,兩人只是嘗試性地接觸過幾個月,她也沒和付發生過關系。她只是不忍心直接拒絕付讓對方受不了,所以這么曖昧著留個備胎。
至于陳怡心和程教授之間的男女關系,陳在反復質證之下承認了。但是不承認自己考上研究生和與程教授之間有關系存在任何關聯,當初她的書面成績也是合格的,這點沒有瑕疵。按照陳怡心的說法,她之所以和程教授保持了長期男女關系,完全是‘被程教授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和潛規則沒有半毛錢關系。”
顧莫杰冷笑一聲,不由得對付成厲的智商更是感慨:
要真是自己的女人被人睡了,要和人兌命,那還算三分血性,對錯暫且不論,是否有勇無謀暫且不論。可是眼下看來,付根本就是在為一個還沒和自己上過床的女人去殺人,這算是哪門子事兒呢?太沖動了。
而且看女方的口供,這是要置付于死地了。
“看來,付成厲是死定了?”顧莫杰略有不甘,最后追問了一句。
“也不能算是死定了吧。這種案子,一開始無非三種從輕可能性;‘激情殺人’已經被排除了,‘被害人有過錯’如今也被排除了,別的間歇型精神病就別說了,太low,就只剩下唯一一種可能性。”
顧莫杰身子前傾,問道:“什么?”
王凱文手一攤:“被害人家屬諒解。”
費莉蘿都被吊起了胃口,越俎代庖地追問:“說具體點。”
“就是讓付取得程教授遺孀的諒解,讓死者的老婆主動表態,不謀求處死兇手——在刑法上,不僅是交通肇事這種案子可以通過換取被害人家屬諒解得到從輕的,殺人罪一樣也行。只不過以本案的情況,就算從輕了,也就是從死刑立即執行,降到死緩而已。”
后世的藥佳鑫殺人案,藥父就以給被害人家屬多賠償一大筆錢為條件、試圖換取被害人家屬諒解,得到一個讓兒子從輕的要件,從立即執行降到死緩。只是藥案里面死者家屬沒有要賠償,也不肯諒解,所以藥最后被處死了。在殺人案里面,因為被害人家屬諒解而從輕一等的情況,是確實存在的。
顧莫杰和費莉蘿齊聲道:“這事兒不太可能吧?難道程教授身前夫妻感情就不好?”
王凱文回了一個看透世態炎涼的笑容,苦笑說:“和你們預想的恰恰相反。我稍微接觸了一下,付成厲的女朋友現在是千方百計想弄死他,但是程教授的遺孀態度恰恰相反,目前比較曖昧,似乎是傾向于諒解兇手,不過我估計付家拿不出多少金錢上的補償。”
顧莫杰和費莉蘿聽了,都是不勝感慨。
兇手的女朋友,千方百計希望兇手去死;死者的妻子,卻不希望兇手去死。前一條原本可以奏效的“被害人過錯”從輕理由,在眾人的瞠目結舌之下華麗逆轉,失效了;后一條“取得被害人家屬諒解”的從輕理由,一開始眾人都覺得不可能,沒往那個方向想,結果卻峰回路轉,再次華麗逆轉,起效了。負負得正之下,似乎付還真留了一條免死的縫隙。
顧莫杰不知道的是,在原本的歷史上,付最終正是被判了死緩兩年,而導致付只被判死緩而非立即執行的關鍵要件,正是程教授遺孀的書面諒解承諾。那個時空的付,家里很窮,拿不出死亡賠償金,最后程妻是在沒拿到的錢的情況下,依然諒解了兇手。
有沒有潛規則,從法律證據層面來看,似乎是真沒有潛規則。但是丈夫沒有潛規則,妻子卻不希望兇手償命,人心所在,不得不說比證據更令人唏噓。
顧莫杰抹抹嘴,下了命令:
“想辦法,接到付的委托吧。我要你正式當他的辯護律師,律師費我來出。別的方向,我也看了,努力的可能性不大,事實部分這個案子是翻不出什么花樣的。你就把精力花在爭取被害人家屬諒解這一點上。
如果被害人家屬希望多拿到一點死亡賠償金的,我通過秘密渠道轉一些錢過去。付家如果生活困難的,幫我安排一下秘密幫補,錢也是我出。這事兒,如果最終做到讓付死緩,那就是不賠不賺,算你稱職。如果可以降到無期,就算你的本事,將來有的是生意給你。”
“好,一言為定。無期我不敢說,死緩還是做得到的。”王凱文滿口答應,把杯中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起身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