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南岸,一片百廢待興的新興產業園區。
幾幢明朗色調的辦公樓與廠房錯落而立,在周遭相對荒僻的環境里,顯得很是扎眼。園區大門口立著的LOGO,顯示這里是蘇泊爾公司的總部所在。
2003年,錢塘市的濱江地區還是比較荒涼的。
比如顧莫杰剛剛畢業的錢塘二中,當時就在濱江。從市區過來的公交車,沿途一路都是農田,只有最末兩站,才分別是東方通信、錢塘二中。而中間那些車站名,都是什么“江一村”、“江二村”、“江三村”……
連蘇泊爾,都是去年剛剛搬到這里的,算是為那條從十里農田之間穿越而過的公交線路貢獻了一個站名——從此,“江X村”的公交站牌被取下,換上了“蘇泊爾”。
就是這么一片地皮,誰能想到,五年之后,08年金融危機爆發之時,這里的房價就炒到了相當于核心主城區七八成的高度,遠超錢塘周邊其他郊區。虧得顧莫杰重生時被洗掉了“歷史知識”,否則說不定也和那些沒追求的重生者一樣,來這里囤房子了。
現在,他只能帶著一堆技術資料,和幾個樣品,由費莉蘿陪著,來這里兜售他的技術。蘇泊爾方面和天策律師事務所也算是老合作了,對費莉蘿帶來的賣家也算信任,派人和顧莫杰好生接洽了一番,可惜沒能當場達成意向。
扯得有些遠。
卻說這天已經是八月底,蘇泊爾公司技術總監的會議室里,空調呼呼地吹著冷風,會議桌兩邊,一共坐著一老兩少三個人。
那個發福的老頭兒,是公司的技術總監劉澤成。
另外兩個人里頭,相對年長一些的,名叫蘇先河,三十六七歲,是新市場事業部的研發負責人。
年輕一些的那個,名叫張拓海,名義上是蘇先河的副手,不過實際上他在公司里的根基和班底都還很淺,因為他是去年蘇泊爾搬到錢塘、準備上市的時候才招進來的。
張拓海二十歲光景,是個高大威武的內蒙漢子,面部輪廓線條儼然,皮膚下面繃著的咬合肌顯得頗有張力,帶來一種類似于大理石質感般的堅強。公司里曾經有好幾個做工業設計和美工的藝術生,一見到張拓海就驚呼,說他長得酷似素描課上常常臨摹的古羅馬將軍阿格里巴的石膏像。
蘇先河原本只是做高壓鍋出身,是當年蘇泊爾創業伊始就跟著老板干的元老。然而因為知識結構的老化,他只懂機械,不懂電子。自從去年蘇泊爾準備轉型擴張、謀求上市之后,蘇先河就駕馭不住新事業部的研發任務了,公司不得不挖一些各方面都懂的人才來統籌具體工作,這才有了張拓海的加盟。
張拓海年紀比蘇先河年輕將近十歲,又是外來戶,按說是沒法直接提到這么高的位置的。然而,架不住這個張拓海底子牛逼——他本科前兩年是在錢江大學念的電子信息工程,后來也是機緣巧合運氣好,因為成績優異,撈到了個交流生的名額。本科畢業后,去慕尼黑工業大學念的研究生,拿到碩士學位又在德國本土給西門子打工了兩年。
最后,據說是張拓海覺得西門子給中國員工的待遇不如德國人,他心高氣傲受不了歧視,干了兩年就拍屁股回國了。
張拓海00年畢的業,02年回的國,那時的國人,還是很崇拜洋文憑的。何況慕尼黑工大是實打實的歐洲第一工科強校,蘇泊爾當時正謀求擺脫“鄉鎮民企做大”帶來的鄉土氣,想上市,自然要高薪弄進這些精裝的人才。
這樣一對搭檔,要說不產生一些觀念上的沖突,幾乎是不可能的。今天他們再次把官司打到技術總監劉澤成這里,則是因為對顧莫杰送來那幾項專利創意收購意向上的分歧。
張拓海很看好顧莫杰的那三個發明專利的創意草案,以及配套的十幾個實用新型,認為這些專利群足夠讓蘇泊爾在特種廚房刀具領域建立同行不可超越的差異化優勢,公司應該直接出高價買下這些技術,然后申請專利。
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顧莫杰把創意拿給他們看的時候,還沒有申請專利,所以連發明人的署名權都還空著。只要蘇泊爾肯多掏錢,他可以連發明人的名分都不要。
畢竟,署名權就相當于職稱,本身一個名字就值好幾萬,顧莫杰這輩子都不需要評職稱,所以他寧可把名聲也賣掉換錢。
然而,殊不知正是因為這一點,讓蘇先河動了額外的覬覦之心。
蘇先河的建議是:雖然顧莫杰和費莉蘿昨天來和他們談判的時候,只是把大致的創意和樣品走馬觀花給他們看一眼,并不許他們拍照、記錄。但是他覺得光憑看幾眼就足夠他把對方的大意大致記住,回來之后找自己的機械和結構工程師揣摩一下,最多半個月也就可以把結構完善好了,二十天就能拿出樣品,說不定還能去偷偷搶注呢。
蘇先河算過,其中賣得最貴的那個蓑衣刀發明,顧莫杰連署名權喊價二十萬,而如果讓蘇泊爾的工程師另起爐灶一個,抄襲顧莫杰的創意,把技術資料做完善做扎實,最多也就七八萬成本就搞定了。
張拓海覺得對方既然來了,肯定是有備而來,怎么可能留下這種低級錯誤給蘇先河去鉆空子?無奈蘇先河根本不聽。
在劉澤成面前,蘇先河陳述了半天理由,最后不陰不陽地總結道:“張拓海,平時那些智能電飯煲、酸奶機的技術引進,我都聽你的了,我也不懂那些。不過這種刀具的技術,好想和你一個學電子的不太對口吧?我這種老機械把關就可以了。我說15天能出來,那就肯定出得來,沒必要給公司花冤枉錢。”
“這可是剽竊,對方既然肯把東西拿給我們看,怎么會不防著我們?要是把他們逼急了,遞交了專利申請,我們公司可就撈不到發明人的名分了。”
張拓海說完這句,也不再看蘇先河,而是轉向劉澤成,很是誠懇地剖析:“劉總,您也知道眼下公司正在籌備上市。我司手頭掌握的專利技術,‘自主研發’的和‘技術引進’的,說出去名聲都不一樣。如果在特種廚用刀具這個領域,將來我們蘇泊爾能夠對外宣稱相關專利都是自主研發,這對于公司聲譽有多大好處,不用我多說。這對于上市時對我司技術實力的評估,也是大有裨益的。難得有一個發明人愿意連署名權一起出讓,這是很難得的。”“難道你是為了把發明人的名字署你么?”“蘇先河我告訴你,我是為了公司,這種小發明,我還不需要。到時候你們愛署誰署誰!
劉澤成始終聽著兩個下屬爭吵,并不發表意見。張拓海說完這番話之后,他才低低地吁出一口氣,對蘇先河問道:“小蘇啊,我知道你是為公司省錢。不過這個當口,公司不希望有任何意外。你如果不買對方的技術,你覺得你能拖住他們幾天時間呢?他們難道就不怕露過臉之后,被你仿造他們的創意么?”
蘇先河小家子氣地斟酌了一下:“我覺得用談判和討價還價拖住他們一兩個星期還是沒問題的。要是實在對方賊猾,到時候再用小張的法子不遲。”
劉澤成沒有給結論,只說了一句:“你們再慎重考慮考慮。”
蘇先河知道這句話是傾向于他的了,因為如果傾向于張拓海,那就是得馬上拍板掏錢了。
和蘇泊爾接觸了三天,討價還價也進行了三天,八月將盡,顧莫杰的內心也焦躁起來。他找蘇泊爾,為的就是接上現金流,如果蘇泊爾和百度一樣,也要一兩個月再給他錢,他可就忍不住了。
冷靜下來,他就忍不住問費莉蘿:“姐,是不是我當初就不該這么貪心、試圖把署名權也變現賣給他們?他們這幾天該不會是在動仿制我的歪腦子吧?”
“很有可能,你覺得這種技術,在點透了創意之后,讓行家來設計,多少天可以完成?”
顧莫杰無奈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不可不防,要是實在不行,你明天就去把申請流程啟動吧——唉,要是可以先占著位置,阻撓別人注冊,然后自己又虛晃一槍,那該多好。那樣也就免得‘引誘別人犯罪’了。”
“你就是想要既占住位置、又繼續保留隨時把署名權賣掉的機會?不早說,這個完全可以做到的。你先去申請了,然后再行使專利的撤回申請權不就好了?”
費莉蘿一句話,就把顧莫杰說得目瞪口呆:“還能這么做?你怎么不早說?”
“你也沒問我啊,何況那事兒法務上要多費幾番手腳,多算一筆代理費。沒必要的時候我何必告訴你。”
“姐,你就是我親姐!快說下要怎么操作,咱明天就先去把申請交了,免得蘇泊爾的人惦記著。”
費莉蘿當下對顧莫杰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細說了一番,顧莫杰心領神會,暗暗懊悔沒有早點兒向費莉蘿仔細求教。次日一早,他也不知會蘇泊爾的人,也不給蘇泊爾的人最后通牒,就直接和費莉蘿去專利局代辦處提交了申請。
有時候,一件挺簡單的事情,就因為顧莫杰的無知,多繞了個大圈子,還引誘得別人起了邪念,真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