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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呼——’夜風吹過樹林,樹葉、草叢被壓折,發出‘沙沙’的響聲。
‘滴答——滴答——’
羅六提著砍得翻卷的刀口,殷紅的血液順著刀口的凹槽往草叢里滴。
他砍完人后,渾身力氣像是耗盡,‘砰’聲跌坐在地,胸膛劇烈的起伏,拼命的喘息。
隔了好一陣,他突然雙手捂臉,低聲的哀泣。
“啊——啊啊啊啊!!!”
羅六的雙腿內圈,一雙畸形的小腳腳心相對,他小聲的控制著音量,喊得撕心裂肺:
“表叔、表叔,表叔啊!”
他整個人抖個不停。
“是我有罪,我對不起你——”
直到這會兒殺完人后,他才開始后悔。
“羅六,你真、真將喬爺殺了——”
其他人顫聲的道,接著厲聲指責:
“羅六,喬爺對你多好、多信任。”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羅六突然捏緊拳頭,用力捶打自己的身體:
“我生來畸形,爹娘都不要我,十一歲就要趕我出門,是我表叔收留我,給我一碗飯吃,我也不想殺他——”他哀嚎了半天,將自己胸口捶得‘梆梆’作響,后又痛哭流涕:
“可他千不該、萬不該要燒林,神龍樹是大家的命根子,我的兩個哥哥都因樹而死,大家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怎么可能將樹毀去?”
“都怪羅三嫂,不該帶你妹子去,大聲喊叫壞了事。”一個按住喬越生尸體的人顫抖著松開口,埋怨道:
“也怪二妹,哭哭啼啼,驚動了喬爺。”
“喬爺對我們有恩——”
“我們不是人——”
“如果二妹那天沒有哭喊便好了,喬爺永遠不知道,便什么事也沒發生。”
大家相互埋怨,抱頭痛哭。
在喬越生死后,良知短暫的復蘇,讓這些背叛了盟約、誓言的人陷入深深的悔恨。
“現在該怎么辦?”
有人怔愣的喊。
羅六還在蹬動著細如麻桿似的小腿亂哭,有人不敢看喬越生無頭的尸體,良知受到譴責,內疚道:
“我要下山去向官府自首——”
他話音一落,先前還在蹬著腿痛哭的羅六一下止住了聲。
羅六一雙充滿了血絲的眼睛透過張開的指縫,冷冷的盯著這個人看:
“你敢去。”
他的話讓其他人愣了一愣。
羅六麻溜的爬起身來,將掉落在草叢里淌血的砍刀撿起:
“今夜風聲要是敢走漏,諸位得看我手里的刀饒不饒人!”他冷冷威脅。
羅六生來有殘疾,向來被人看不起,在村戰頻發的牛欄村,向來被人視為沒有血性的廢物。
但他在砍殺喬越生時表現得格外的兇殘,此時手提大刀,就連這些彪悍、兇惡的村民也在他陰冷的注視下退了兩步。
“人已經殺都殺了,后悔也沒有用,不要以為報官只是死你自己,大家都得跟著一起死。”
喬越生不止是在牛欄村地位特殊,就是在十里坡內都是聲望格外的高。
如果十里坡內的百姓知道這群人殺死了喬越生,憤怒的村民能將這些參與者的家人砍死。
“不能走漏風聲。”羅六道。
他的威脅震懾住了其他人。
大家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們、我們現在怎么辦?”
初時想要自首的愧疚感被現實的恐懼壓制,其余人已經折服于羅六兇狠,問了一聲。
“將他的尸體處理了,讓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羅六眼珠一轉:
“正好二妹的事才剛發生不久,對外就說是喬爺失望于村民干的事,傷心之下離開了十里坡。”
這個借口有理有據,其他人都默認了羅六提議。
“但將尸體埋在哪里?”一個村民不安的問道:
“十里坡人多眼雜,消息如果敗露,后果不堪設想。”
羅六想了想:
“埋進黃泉路附近的廟中!”
“什么?!”其他村民異口同聲的驚呼。
“什么!”而鬼夢之中,目睹了一切慘劇發生的張傳世也跟著驚呼了一聲。
他沒想到,喬越生的尸體竟會是埋在了野廟內。
“廟是他建的,近兩年香火挺盛,廟內不是有人給他制了個泥塑神像嗎?就把內里挖空,將尸體放進去,神不知、鬼不覺。”
羅六此時說話語氣冷靜,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喬爺聲望很高,大家崇敬他,不敢亂動泥像,尸體隱藏在內,不易曝光。”他外表矮小,但此時言談舉止卻展現了極深的心機:
“更何況我們讓他死后受人跪拜、受人香火,也算將功贖罪,希望他如果死后有知,也不要怪我們。”
其他人默認了他的提議。
‘唉。’
趙福生無聲的嘆了口氣。
其實在野廟之中,她提議砸像,羅六表情怪異,極力反對時,她便猜到了神像有貓膩。
難怪后來厲鬼幾次現形,都以神像為載體,原因也在于此。
另一端,羅六等人商議妥當,便都合力去抬尸體。
有人找腦袋,有人背尸。
他們沉浸在殺人之后的內疚、恐慌與痛苦中,說話時沒有注意到喬越生死前捏著的火折子落入了草叢中。
他臨死前那口嘆出的氣引來了夜風,吹卷著火折子在草叢中翻滾。
火星開始迅速飛躥,頃刻功夫便已經成了氣候。
等到眾村民背抬起尸體時,火勢已經‘噼里啪啦’逐漸變大,濃煙翻滾,陷于恐慌之中的幾人終于發現了不對勁兒:
“羅六,起火了。”
“什么?快滅火!”
羅六驚呼了一聲,脫了衣裳想去撲火。
但山火一起勢,哪是他能撲滅的,他砸拍出去的衣裳不止沒有將火撲熄,反倒衣裳上也沾滿了火星。
少許功夫,火勢順著他衣裳往上爬,險些燒到他的手掌,嚇得他連忙將衣裳扔入火堆里。
‘轟!’
火焰一有了衣服助燃,猛地沖出半丈高,將一旁的枯樹葉卷入內里。
再加上喬越生先前潑灑的桐油,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火勢飛快變大,熱浪一波波襲來,逼得村民慌亂往山下退。
“刀、刀,將刀全部撿走,不要留痕跡。”
羅六驚慌失措之余,叮囑眾人不要遺忘兇器。
大家驚恐之下四處尋找物件,深怕將來會留下引火燒身的禍根,火浪往外擴張,逼著這群人狼狽往山下逃去。
火焰將一大片神龍樹林吞噬。
對于原本的牛欄村、野豬寨子的人來說,這些樹流著紅汁,透著邪性兒,是喬越生賦予了它們另一種意義,此時也隨著喬越生之死,將這些樹的生機斬絕。
他生前沒能完成的心愿,死后卻無意中達成。
借著沖天而起的火光,趙福生看到原本黑壯、高大的喬越生尸身迅速縮水,變得瘦小、斯文。
“他臨死前肯定很遺憾。”
趙福生低聲的道:
“遺憾自己過于瘦弱,不能在事發那一天保護羅二妹,燒毀樹林。”
他不知道死后發生的事,但生前的遺憾在臨死那一刻定格。
所以在厲鬼的夢境中,在生時的喬越生與他真實的長相、身材是截然相反的——鬼物沒有思緒不會撒謊,那是他生前遺憾的真實投射。
可惜過去終究是過去,是無法更改的現實。
大火吞噬一切,火焰的顏色彌漫了整個世界。
這一層鬼夢再度碎裂。
當趙福生等人的意識重新蘇醒,已經出現在第一次循環的野廟中。
此時喬越生頭、身分離的尸體擺在旁邊,滿地血跡。
一把銹紅的大刀橫亙在他尸身一側。
廟外不知何時已經涌現出了淡淡的霧氣,這是鬼域在成形,而羅六等人忙得熱火朝天,毫無察覺。
‘唉。’
趙福生再次長嘆了一聲。
她如今已經稱得上是辦鬼案經驗豐富的老手,對于十里坡野廟的異變已經很清楚了:喬越生死后,即將厲鬼復蘇。
可是羅六等人愚蠢無知,并不知道鬼禍馬上要成形,還在合力想將神龕上的泥像抬下來挖空,將喬越生的尸首藏進去。
“鬼禍源于人禍。”
此時的張傳世腦海里突然涌出了這樣一句話。
“什么?”一旁的劉義真怔愣了一下,孟婆也愣了一愣。
平時極少出聲的蒯滿周道:
“福生說的。”
“是。”張傳世點頭:
“大人說的,鬼禍實則源于人禍,她在狗頭村鬼案時提到過的。”
他的話令其余幾人陷入沉思。
張傳世此時也心亂如麻,他親身經歷了十里坡鬼案,也從鬼夢之中目睹喬越生的生平,對于趙福生的這句話理解自然更加深刻。
可如果鬼禍源于人禍,那么‘他’是不是走錯路了?
當年的‘他’執著于解決厲鬼本身,不惜為此大開殺戒,但這樣做的惡果,只是加速他化鬼的進程,對于鬼禍的禍根并沒有真正的解決,只是暫時以實力壓制厲鬼而已。
相反之下,趙福生掌控萬安縣后,著手于改變。
她重視規則,發放薪俸,勒令鎮魔司雜役、差仆不得勒索百姓。
至今為止,稅收雖說也在征,但從她辦鬼案動輒免稅的態度,將來她興許會將稅收以另外的形式還報百姓。
萬安縣自當初趙啟明一死后,本來陷入絕境。
但在趙福生掌控的這一年的時間里逐漸在復蘇,雖說百姓數量仍少,但隨著徐家人的搬遷,商戶慢慢增多,百姓也在敢于出門,少了當初的死氣,多了幾分生機。
張傳世想到這里,沉默了片刻。
而在幾人說話的功夫,鬼夢之中的羅六等人已經喊著號子,合力將泥像搬了下來。
大家因為今夜的行動,都帶了刀、鋤等工具,此時將泥像挖空,搬起喬越生的尸體放了進去。
這樣一折騰后,泥像難免有些破損變形的地方,羅六又招呼著人去外頭的水井打水來將泥像重新糊好。
那原本眉目溫和的泥像受此劫難,略微變形,臉龐間竟顯出幾分陰森詭異。
而驚慌失措的村民在頻繁的打水之后也將垂掛在井邊的水桶摔壞,但已經無人有閑暇心去管理此事。
天邊逐漸泛白,一切終于完成。
羅六等人看著重新被扛在神龕上的泥像,心中既感驚惶,又隱隱松了口氣。
“還有把刀。”
一個村民后退幾步,踩了個硬物,硌住了腳,險些摔倒。
回頭一看,便見到了橫放在路邊的砍刀。
這把砍刀砍下了喬越生的頭顱,刃邊已經卷鈍。
農家向來愛惜物品,家里就是桌椅凳子壞了也是舍不得扔的,更別提這種鐵物件兒,總要想辦法磨一磨、修一修的。
可是因為這把刀曾砍過喬越生,且上面沾滿了血,大家莫名都覺得有些晦氣,不愿意要這東西。
羅六猶豫了片刻,皺起了眉:
“算了,不要了。”
其他村民松了一大口氣,隨即新的難題又涌上心頭:
“藏在哪里?”
“藏進泥像里。”
羅六道。
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尸體都藏在了泥像中,將兇物藏入泥像內又有什么打緊。
羅六見幾人面現畏色,心中暗罵了一聲‘膽小鬼’。
這些人平日自詡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沒料到也有不如他這樣一個天生矮小者。
他甚至隱隱生出得色,將刀撿起,順著泥像后背糊過水的軟爛之處,緩緩插了進去。
刀柄沒入泥中,他伸手將泥抹平,勉強粉飾,隨即跳下神龕,喊了一聲:
“好了。”
他沒有仰頭去看,便沒注意到那抹平的泥處,隱隱有紅得發黑的烏血溢出,很快將黃泥暈染開來。
做完這一切,興許是幾人心中有鬼,又因殺了喬越生而感到良心不安,便將擺在神龕面前的香爐擺正,且將里面殘余的香重新點燃——幾人心中有愧,都一一下跪叩頭。
隨后幾人無聲的起身,鬼鬼祟祟的離去,身影消失于濃霧中。
血水順著泥像的后背緩緩下淌,而那沒入泥胎內部的兇刀也隨著泥像后的泥巴被浸泡得松軟,慢慢的滑出。
‘滴答、滴答——’
‘滴答!’
血液順著泥像滴落神龕,再從神龕滑落地面,迸濺開來,沁入泥地之中。
這些黑血一入泥地,便有黑氣涌出,隨后迸開一點點漆黑詭異的綠焰。
隨著血水的增多,綠焰逐漸將野廟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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