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一個縣城有外鄉來客本來不是什么令人驚奇的事——但正常的前提是縣城一切正常時。
如今的萬安縣就是一個被流放的縣城,除了附近縣郊走投無路的百姓,為了躲避稅賦可能會想方設法的攜家帶口在深山老林間逃躥外,但凡知道萬安縣內情的人都會對縣城避之唯恐不及。
除此之外,縣外普通的尋常百姓則消息滯后,對于真正的情況不明,只得知萬安縣死了人,以訛傳訛之下,更不可能會輕易踏足險地。
此時萬安縣有三個外鄉客來,就格外引人注意。
更別提這三個外鄉客非同尋常,據報信的守城士卒所說,三人的眼神平靜,給人一種見過血的感覺。
這個世道可不太平。
在外行走,盜賊、山匪多得很,若是沒兩把刷子,出門一個不小心,恐怕早被人害了,尸體往深山一扔,十年八年都無人得知。
而這三人出手闊綽,一見城卒竟然給了兩顆銀稞子,這就讓武少春警惕了。
敢拿著錢出外行走,且隨意在此時進入萬安縣的,都是非同一般的猛人。
他得知消息后,便想會一會這三人。
趙福生在辦鬼案,臨走前是將萬安縣交到他手上的。
如今縣內其他人不在,他是唯一馭鬼者,有責任替大人守住城池!
當聽到下頭匯報,說是三人在城內一個茶攤吃了飯,又問了攤主話,隨即起身離去,且離去的方向是城東時,武少春便目光一凝,猜出了三人目的地。
“徐家。”武少春道。
今日萬安縣發生的大事,就是徐家遷宅。
趙福生當時打鬼印時,有意造勢,令群鬼現形,當時目睹的人很多,是引起了轟動的。
事后徐家有了門神守護,徐雅臣心中歡喜,又令家仆搬了銀錢布施。
受施的人不少,到了午時之后徐家大門前還有人徘徊,看有沒有漏可撿。
三個外鄉人進城后向攤主打聽了消息,定然聽說了這件事。
他們逕直往徐家行去,除了想瞧熱鬧外,說不定也是想打探虛實。
武少春對龐知縣道:
“可能是沖著鎮魔司來的。”
趙福生辦過寶知縣的鬼案。
萬安縣在趙啟明后重新上任了新令司的消息是瞞不住的,朝廷遲早會派人來了解內情。
“偏偏是這個時候——”龐知縣皺起了眉。
“算了,不管了。”武少春將手一揮:
“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如果這幾人老實,進了城中不惹事,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如今是多事之秋,背地里還有個紙人張虎視眈眈;
但這幾人要是非得鬧事,那他也不是吃素的,自然要給這幾人教訓,將人抓捕,等待趙福生回來定奪這幾人生死。
“我現在先去徐家,你們隨后帶人趕來就是。”
武少春話音一落,龐知縣本來還想說話,只見他身體已經由實變虛,最終化為一股黑煙,倏地鉆入地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龐知縣被這手段嚇了一跳。
鎮魔司的馭鬼者越來越可怕了。
前有蒯滿周隨意化形,來去自如,現在就連武少春也學著一個樣子,說消失就消失。
龐知縣在后怕之余,想起萬安縣如今實力,又隱隱有些自得之感。
哪怕縣里來了強人,也不再畏懼忐忑,這完全就是趙福生領導有功的原因。
他想到這里,將腰一挺,大喊了一聲:
“師爺,你點幾個差役,也趕去徐家看看。”
師爺大聲應了句‘是’。
而此時的徐府門前。
茶攤的老頭兒將三人領到徐家時,徐府的大門緊閉。
門前還有不少衣衫襤褸的百姓,有些端著碗,流連著不肯離去。
地上有放過火炮后炸開的碎紙屑,徐府的大門前掛了燈籠,看起來頗為喜氣。
三個外鄉客過來時,沒有引起此地百姓的注意。
大家的目光都落到緊閉的徐府大門上,希冀門像是上午、晌午后一樣,突然打開,再抬出一筐筐的銅錢發放……
三個外鄉客的眼神也像其余百姓一樣落到了徐家的大門上。
徐雅臣目前所住的宅子乃是前頭富賈遺棄的,荒廢了一些時間,搬進來的時候太過倉促,許多地方來不及整修,但唯獨這一對大門是格外的用心。
是用了上好的木材重新定制不說,還刷了紅漆,看起來光滑锃亮,上面裝了黃澄澄的銅叩,很是氣派。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兩扇大門上各自殘留了兩道怪異的印記。
那印記模糊不清,倒像是兩道拓印的‘人’影,只是那人影呈暗褐色,像是干涸的血跡,看得久了,令人不大舒服。
少年仰頭看了門上的怪影半晌,接著又拉下捂臉的巾子,小聲的道:
“看不出來有什么名堂,不就是兩道影子?”他抓了抓腦袋,‘嗤’的笑了一聲:
“裝神弄鬼,我倒要看看這是什么請鬼護宅的本事。”
笑完,不等國字臉絡腮胡與大漢說話,便縱身一躍,往那徐府正門方向沖去:
“兩位哥哥在這等我,我去會會——”
他年輕氣盛,平日最喜歡出風頭、打頭陣。
此時新到一個地方,仍是這樣子。
絡腮胡猶豫了一下,正要伸手挽留他時,少年已經躍出丈余,落到了臺階上。
這少年身手出眾,動作也快,腳尖剛碰地,又提氣跳起,兩步之后站到了徐府門前,伸手往那銅環抓去:
“喂,徐家的人呢——”
說話的同時,他抓擊銅環用力叩下,‘哐哐’幾聲重響中,大門被他推得直響,驚動了府內外。
“這小子——”
絡腮胡見他行為莽撞,有些頭疼。
但好在大哥還在,就算鬧出了亂子三人也能收拾,又見少年推門之后門上不見異象,心中才逐漸放松了些。
“大哥——”他回頭要跟大漢說話,卻見大漢神情凝肅:
“鬼。”
“什、什么?”國字臉聽聞這話,愣了一愣,正要再追問,卻眼前一花,只見站在他身旁的大漢已經快步上前,往徐家府門的方向行去。
“等等。”
絡腮胡也追了上去。
而這一會功夫,少年已經敲擊了門好幾下。
門環被他拍得震天響,屋內的徐家人已經被驚動,依稀可聽到腳步聲。
少年冷笑:
“還不來開門,看我將門卸去——”
說完,他馬步一蹲,雙手五指用力,正要抓住門板,強行將門框卸下時,突然徐府內似來驚聲尖叫。
接著是‘哐哐鐺鐺’的重物紛紛砸落聲,有人大聲的喊:
“廚房又鬧鬼了——”
與此同時,那蒙臉的大漢已經走到了少年的身側。
聽到徐府內的尖叫聲響起時,大漢似是感應到了什么一般,仰起了頭,瞳孔震顫了兩下,看向徐府。
而少年見到他的時候,那張年輕的面容上張揚的神色略略收斂了一些,恭敬的喊了一聲:
“大哥。”
絡腮胡趕到門側,三兄弟重新合聚。
少年道:
“什么請鬼上門,騙人的而已,我搖了半天門,沒人敢開,也沒見鬼現身,可見那縣府的鎮魔司令使是個耍把戲騙人的。”
絡腮胡也有些失望,看向大漢:
“大哥,彌生說得對——”
大門敲了半晌不見異動,可見所謂請鬼護院是假的。
但出乎二人意料,是那大漢搖了搖頭:
“不假。”
他的話令二人怔了一怔。
這大漢自從出事以來,一日比一日沉默,如今更是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平日輕易不肯出聲。
此時卻說這門上請鬼不假——
滿臉囂張之色的少年愣了一愣,接著聽大漢道:
“敲門的人不對。”
他罕見的說了這么長一句話,話音一落后,他伸手往徐府的大門碰去。
徐家的大門仍與之前一樣,但在他手指尖碰到門的那一瞬間,異變陡生。
只見朱門之上血氣大盛。
那少年后背一寒,像是頃刻間被惡鬼鎖定。
恐懼感自他心中油然而生。
厲鬼強大的懾壓布蓋而至,這種感覺竟比大漢的煞氣還要重些。
門上那不能連貫成形的干褐色印記瞬間激活,各自化為一男、一女兩個穿著壽衣的厲鬼形影。
鬼物臉色鐵青,身背漆黑門板,鬼氣森森。
二門神現形的剎那,戾氣隨即沖擊大漢面門。
蒙住大漢口鼻的面巾在這股鬼氣絞殺之下粉碎,露出大漢遮掩的面容。
他的上半張臉濃眉大眼,形同獸類。
而鼻梁之下卻失去了血肉,如同一張可怖的鬼嘴。
干癟發黑的皮肉包裹著他骨骼,那嘴里上下兩排牙齒則尖利非凡,閃著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縱使知道大漢真實情況,也曾看過他這半人半鬼的模樣,但少年與絡腮胡再看到大漢這嘴時,依舊打了個顫,強忍著心中的恐懼,沒有后退。
鬼神一出現,感應到厲鬼氣息,隨即伸手往他抓來。
大漢一受襲擊,隨即做出反應。
他將頭一仰,嘴里發出尖銳的嘯聲,接著那大口裂開,牙齒疾速生長,眨眼間,他的嘴變成兩把可怕的鋸子,往二鬼胳膊咬來。
同一時刻,大漢的鬼口之中伸出一條漆黑柔軟的舌頭,纏住了門神手臂,防止它們掙脫。
但二門神也非同一般。
鬼神的面容陰冷,二神手臂被纏后,身上血光一閃,隨即身形由實化虛。
接著本來背負在二鬼身后的鬼門板穿透二鬼身軀,出現在二鬼面前,一左一右將鬼臉大漢夾在黑門板之內。
門板一拼夾,四周頓時涌出紅光。
紅氣粘黏拉絲,須臾功夫便將門板四周封堵嚴實。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從大漢敲門,到門神復蘇,只不過眨眼功夫。
甚至周圍的圍觀百姓還來不及尖叫害怕,大漢便被鬼門板困鎖在門內。
那鬼門板中流出的血液腥臭可怕,夾雜著陣陣陰風。
血線越織越密,兩片鬼門板也越夾越緊。
二鬼神情木然的站在徐府門邊,陰冷的鎮守著徐家的大門。
“大哥——”
見到大漢被困,先前還神色從容的絡腮胡頓時急了。
他雖不是馭鬼者,但卻也知道好歹,看得出來兩鬼相斗,自己的這位好哥哥已經落了下風。
一旦那血光將兩片鬼門封死,大漢恐怕有去無回。
他頓時急了。
這一趟來萬安縣可不是送命的。
“且慢,我們是郡府鎮魔司來的人,是要來尋萬安縣趙大人的。”
他大聲的喊。
可是此時鎮魔司的人并沒有到。
絡腮胡有些絕望。
就在這時,屋門從內‘砰’的一聲被人拉開。
一個面色慘白的年輕人領著一大群人出現在門后。
徐雅臣跟在武少春身側,見到二鬼現形,且立在二鬼中間,形同一口怪異‘棺材’的鬼門板后,瞬間像是明白了什么。
只見那具古怪的‘棺材’不停的顫抖,隨著武少春等人一出現,那顫抖越發激烈。
不多時,只見‘棺材’縫中,一條漆黑的可怕長舌從縫隙內鉆了出來,靈活如泥鰍,‘唰’的一聲飛快的掃過那些相粘黏的紅色血絲。
血絲在厲鬼力量下斷裂些許。
但同時這些血絲也如鋒利的鋼線,將那漆黑的鬼舌割斷。
隨著鬼舌‘啪嗒’落地,化為黑氣消失——
一雙粗礪的大手從夾縫之中伸出,指節用力,將合并的鬼門板掰開少許。
緊接著一道高大的人影跌跌撞撞從鬼門板的包夾之中鉆出,但他剛一出現,站立在鬼門板前的二鬼神隨即再度伸手搭住了他左右肩膀。
‘喀、喀!’
大漢此時腦袋左右轉動了兩下,動作快得晃出殘影。
只見雪白尖利的兩排鋸齒上下輾動,咬擊二鬼神手臂。
二鬼的鬼掌再度虛化。
趁著二鬼避逸的功夫,大漢狼狽的從鬼神的捕捉下退出。
但真正的厲鬼力量仍遠勝馭鬼者。
門神的手掌縱使虛化,但在抓握大漢肩膀的瞬間,鬼手仍如鋒利的五指刃,穿破了大漢肩膀。
飛濺的血液中,大漢肩頭各留下數道深可見骨的血印子。
他這一下吃了大虧,險些送了命后不敢托大,飛快的后退。
這大漢看似高大,動作粗笨,但實際身材異常的靈活。
他退出了五六丈開外,避開了門神追擊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