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戲班子,廳堂內氣氛逐漸輕松,人人臉上露出笑意。
唯獨于維德的表情有些尷尬,他看著趙福生欲言又止。
趙福生沒有阻止眾人討論,直到半晌后,其他人說話告一段落,才意識到趙福生之前提到過戲班子出事。
大家不約而同的打住了話題。
趙福生這才道:
“紅泉戲班出了什么事?”
于維德有些害怕。
此時已經是十月入冬,他額頭、鼻翼一會兒功夫竟然爬滿了汗珠。
他捏著衣袖擦拭,聽到趙福生發問,硬著頭皮答道:
“回大人的話,我老友信上說,說,說是當日鄭副令托付給他的戲班子,不見蹤影了。”
“什么?”
張傳世怪叫了一聲:
“怎么會不見蹤影?紅泉戲班可是有名的大班子,又不是什么草臺班子,班頭、生旦及戲班大大小小,少說也有二三十號人,這么多人,難道還能插翅飛了不成?”
他的話令得于維德更加不安了。
“我老友說,確實不見了蹤影。”
這件事情徐雅臣也覺得古怪得很。
事實上鄭河在寶知縣的時候就重視戲班,他臨往萬安縣時,因戲班子人多,戲班中行頭也不少,與他同行不大方便,才特意將他們留給徐家,讓他們一道作伴來萬安縣。
鄭河臨走之前,叮囑過徐雅臣:紅泉戲班是趙福生看重的人,要他好好照顧,不要疏漏。
有了鄭河的這句話,徐雅臣對此事也十分上心。
“不瞞大人說,雅臣兄在信中曾言,對戲班百般照顧,每日飯菜定量,還撥了兩個小廝侍候。”
“等等!”
張傳世心理陰暗,為人精明,一聽這話頓覺得不對頭。
他本來盤著一雙腳坐在雕花木椅上,此時雙腿蹬地,叉腰站起,瞪著眼睛,那唇上兩撇胡子被他吹得一晃一動的,整個人像只灰不溜秋的大老鼠:
“于維德,你這老東西是不是看大人年輕,拿話來誆我們呢?”
“沒有、沒有,哪敢如此啊——”
于維德一聽張傳世指控,頓時急了,提著拐杖用力杵地:
“我所說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分假話欺瞞大人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張傳世挑了一只眉梢,夯眉搭眼的盯著于維德看:
“紅泉戲班是挺有名的,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戲班子而已。”
就算鄭河喜歡看戲名聲在外,臨來萬安縣前將戲班子托付給了徐雅臣——“姓徐的好酒好肉照顧著也就算了,還要撥小廝侍候——”
張傳世‘嘖嘖’兩聲,搖了搖頭:
“我不信,這哪是照顧戲班,分明是照顧貴客,你哄誰呢?”
“是真的!”于維德大聲的道。
張傳世就叉腰指著他道:
“我看分明是你這老小子與徐雅臣勾結,想欺瞞大人——”
老鄉紳被他激得來了真火,下意識的看向趙福生,似是下了一個決心。
趙福生心中莫名生出不好的預感,連忙制止張傳世:
“老張,你先——”
“大人放心!”
張傳世卻當她是憐憫于維德,大聲的道:
“我來替你追問,這老頭兒說話癲三倒四,一聽就沒有章法,什么人會撥小廝侍候戲班子的人——”
“那是有緣由的!”于維德就道。
“什么緣由?”張傳世不信。
趙福生想拉張傳世,但這奸滑的老頭兒關鍵時刻身手卻靈活無比。
他左側肩膀往下一壓,整個人如同泥鰍一般躲過了趙福生的抓拿。
張傳世一逃脫,于維德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鄭副令跟雅臣兄提過,說是大人看中了戲班子里一個小生,要讓他好吃好喝的侍候著……”
趙福生的面色鐵青!
屋里眾人面面相覷,俱都目光閃爍,下意識的將頭低垂了下去。
張傳世呆愣原地,趙福生狠狠踹他兩腳,他不敢躲避,硬抗之后被踹倒在地,還裝模作樣哀哀的慘叫了兩聲。
龐知縣心中如貓抓一般,還在想于維德所說的事兒: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也趙福生也相識好幾個月的時間了,這位大人喜好辦案,關心萬安縣民生,還極少聽聞關于她私德方面的消息……
這老知縣正胡思亂想之際,就聽到范無救這莽子說道:
“哦,原來是那小子——”
他正說話時,外間安頓好了郭威的范必死正好進來:
“什么那小子?”
范必死隱約覺得大堂內氣氛怪異。
龐知縣等人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張傳世這老東西癱坐在地上,手揉著大腿,嘴里倒吸涼氣。
趙福生表情難看,自己的弟弟像是沒有察覺,見他進來時還有些高興:
“哥,你記得嗎?上次在寶知縣時,鄭河為了慶賀大人收服門神,專門拉了紅泉戲班在船上唱戲,當時有個眉清目秀的小生,就陪坐在大人身邊,替大人斟茶倒水的,他叫什么來著?”
“柳山——”
范必死下意識的道。
說完之后,大堂之內死一般的靜寂。
他頓時就明白此時堂內氣氛古怪的原因,恨不能當場調頭倒退出去。
“……大人,郭威安頓好了。”
好在范必死非同一般,此時心中雖說忐忑,卻強裝鎮定,旁若無人的將話題轉開緩解自己的尷尬,末了又道: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提起紅泉戲班?當時大人問了戲班子的事,莫非是有什么地方不對?”
他這樣一說,本來正絞盡腦汁想脫身之法的張傳世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對對對,大人英明。”
“滾!”趙福生踢了他一下。
張傳世順著她腳上力道在地上滾了一圈兒,點頭哈腰:
“我馬上滾、馬上滾。”
他趁機躲到角落,避免尷尬。
這老頭兒拱完火就溜,留下于維德一臉忐忑:
“大人——”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跟在趙福生身邊的蒯滿周突然仰頭:
“福生,誰是柳山?”
其他人不敢吱聲。
趙福生本來有些惱怒,此時見眾人一個比一個尷尬,甚至到了坐立難安的模樣,一副聽到她‘隱私’秘密的畏懼狀,她甚至都有些想笑了。
“一個戲班子的小生,戴了個青皮小帽——”
她隨口敷衍了蒯滿周兩句,接著毫不留情的打發她:
“好了,小孩子不要問那么多事,我明天給你買糖吃。”
“哼!”
小丫頭有些生氣,大聲‘哼’了一聲,扭開了頭。
其他人有些害怕這位鎮魔司新馭使了災級厲鬼的最小馭鬼者,此時見她發火,都害怕她失控。
趙福生卻不理她,而是看向了于維德,正色道:
“你說說戲班子的事。”
既然眾人都裝聾作啞,她也沒有再糾纏于紅泉戲班的小生,而是將話題放在了紅泉戲班之上。
“大人,我那老友他——”
于維德還想解釋,趙福生打斷他的話:
“說戲班子失蹤的事。”
“……是。”
于維德只好點頭。
“其實大人提到雅臣兄舉家搬遷一事,我也在焦急——”
自他提到過要為趙福生拉人前來萬安縣之后,于維德對此事一直都很上心。
尤其是鬼陵案爆發,趙福生在關鍵時刻趕回,處理了鬼禍,硬生生救他一命后,于維德更是視萬安縣為自己將來的養老之地,對于替趙福生辦事也很賣力。
從寶知縣鬼案后,于維德一直沒斷了與徐雅臣的通信,也知道他不日就將到來。
“半個月前,他曾寫信跟我說已經準備妥當,家里物品一應收拾打包齊全,等到了月底,便會有人陸陸續續先過來運送家具。”
按照徐雅臣的計劃,大約是在明年初,徐家便能搬遷完成。
“近幾天我也在讓家中小廝留意入城的人,卻沒見到有人前來,正納悶間,兩天前的時候,我收到了徐家差人送來的一封書信。”
于維德說到這里,從袖口之中抽出一卷裹起的信件。
他擱了拐杖,往趙福生走了過來,將信件交到了趙福生的手里。
趙福生將信展開。
只見信封呈姜黃色,上面沒有署名。
信封處有紅蠟封口的印記,此時印記已經被損毀,她將信封打開,從里面抽出了一張信箋。
她單手將信抖開,上面寫著:維德兄見字如晤。
前頭簡單寫了幾句問候,她大略掃了一眼,后面便進入了正題。
“……家中發生了大事,兄心中惶恐忐忑,怕大人怪罪。”
原來是鄭河當日臨離開寶知縣的時候,將紅泉戲班托付給徐雅臣,徐雅臣便專門在家中為戲班的人劃分了一個園子。
每日好吃好喝的招待,雙方本來都很是開心。
直到三天前,徐雅臣的家仆在城外收租時,收到了一頭羊。
家里烹煮了羊肉,徐雅臣想起借住在家里的戲班子,便讓下人將半只羊腿送過去。
哪知下人到了園子時,卻撲了個空。
“戲班人去樓空,偌大一個園子,不見半個活人。”
紅泉戲班加班主帶底下的角,人數可不少,加上徐雅臣當時派去供柳泉使喚的小廝,一共有31口人。
徐雅臣分撥給他們的園子住著還有些擠,戲班子每天都要練唱、打,一天到晚熱鬧非凡,徐家主屋離這園林距離不短,每日都能聽到動靜。
可今日真是怪哉,戲班子何時失蹤,徐家竟半點兒都沒察覺。
派送羊腿的人滿臉疑惑的退了回來,見到徐雅臣時將情況一說,徐雅臣當即吃了一驚。
戲班子如此多人,光是每日進出便夠扎人眼了,如果他們決定離開徐家,定會引起府中人注意,繼而回稟徐雅臣——
除非他們自己心生離意,早打定主意,繼而分批偷偷混出府中。
但一來徐雅臣此前并沒有收到消息,二來他每日好吃好喝侍候周到,班主見他時每次都笑臉相迎,沒有得罪之處,戲班應該不可能負氣而去。
他的兒子便猜測是不是戲班子卷款私逃了。
這在大漢朝并非稀奇事。
戲班所到州郡,當地大戶人家請他們入府唱戲,一般都要防著戲班里的人勾搭小姐,怕將家中的女兒拐了私奔。
此時交通不便,鬼禍橫行,戲班子走南闖北的,若是一旦離開,便相當于魚入大海,哪里好去尋人?
但徐雅臣當時令人收點了家中財物,發現并沒有遺失——這可真是怪事了。
當時鄭河將戲班托付給他時,點明了戲班是趙福生讓人好好看護的,徐雅臣有意討好趙福生,為戲班準備的園子也不差。
園中擺設一樣沒變,屋中有一些值錢的物件兒,都好端端的放在原位。
既非得罪了戲班,也不是卷款私逃,這樣多人失蹤,便是一件大怪事。
他初時也懷疑過是不是發生了鬼。
只是家中記載在冊的徐氏子弟都在,就連仆從、雜役都沒有缺失——徐家人員損失唯有那兩個撥去了戲班的小廝,與戲班一起消失。
事后徐雅臣勒令了兩名仆從留在那園林之中。
如果園林鬧鬼,這兩人必會也隨后出事。
徐家眾人一宿沒睡,待到第二天天色將亮,往那園中一看,那兩個守園的仆人還好端端的,見到徐家人時痛哭流涕。
這樣的測試結果證明了園林無事,園中也沒有鬼。
可如果不是鬼案,也非徐家將其驅離,這個戲班子怎么就不見了呢?
徐雅臣惶恐之下心中十分不安。
他擔憂趙福生因戲班之故而厭惡自己,當即生出了想要逃離寶知縣的心。
只是當日寶知縣鬼案后,他親眼目睹趙福生收服門神,卻沒有死傷一個縣民,因此對她十分尊崇、信服。
答應了她要搬到萬安縣后,一直都在準備、忙碌此事。
寶知縣徐家的店鋪早就關閉,一些大的物件早就運過來了,如果此時撤離,對徐家來說損失慘重,非元氣大傷不可。
再加上他曾與趙福生打過交道,對她性情也有所了解,因此強忍恐懼,在逃亡之前先給老友寫了封信,想請他幫自己探探趙福生的口風,也順便替自己求情。
信末尾寫道:“還請維德兄替我美言幾句,戲班失蹤確非我的罪過,但我固然沒有加害戲班,卻也有失責之罪,事后大人如果能饒我徐家,我愿將功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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