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是誰?她的兒子?天吶!她懷孕了!最近的一次染色體植入成功了!”
工作組里,一個蒼老的聲音大聲咆哮著。
沒人知道為什么唐穎鶩能以人的身軀,先于檢測儀器確定自己懷孕的事實。
無心者很神秘,唐穎鶩這個天生的無心者更神秘。
人們只知道她的情緒異于常人,思考問題不會拐彎抹角,做決策時只有簡單的可以與不可以兩種答案,但過去科學家從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無法讀取她的思維,她也從不開口說話,科學家無法確定她是否掌握了人類的語言,她的思維模式是否與人類一樣。
現在終于聽到了她的心聲。
誰也不知道她在什么時候掌握了人類的語言以及完整的思維模式。
人們只是震驚于第一次聽到她的思維,便是如此流暢且嚴密的心理活動。
她的心理活動語氣平靜,語速極快。
這只是一閃即逝的念頭,再被放大無數倍,最終重新解析成為了這一段話。
人們也知道了唐穎鶩發動攻擊的原因。
她聽懂了自由意志戰士的對話,知道這些人打算將自己強制冷凍。
作為天生的無心者,她的冷凍成功率是100。
但冷凍后,她體內剛剛誕生的受精胚胎必然停滯發育。
誰也不知道她會在多少年以后,在怎樣的實驗條件下得到解凍,到那時候,她體內這個剛剛冒出個萌芽的新生命最可能的命運是在復蘇中遭受意外,變成一具死亡的芝麻細胞,再被排出體外。
人體冷凍與胚胎冷凍的方法截然不同,需要經過強烈的能量轉換,以及人腦思維的重組,普通的胚胎根本無法承受,幾乎必死無疑。
她并不是為了自己的生命而還擊,而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反抗命運。
或許唐穎鶩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孕育后代,只是出于一個物種的種族繁衍本能。
總之,比爾·克萊斯頓等人已經符合了她潛意識中敵人判定,促使她瞬間做出攻擊決定。
無論是即將遭遇滅頂之災的比爾,還是艦船里負責跟進唐穎鶩狀況的科研人員,都不知道為什么已經三十余年未曾接受過軍事訓練,連武器都沒摸過,更從未接觸過任何古代冷兵器搏殺訓練的唐穎鶩只一動手,就展現出了驚人的戰斗力,堪比古代武俠小說中的江湖高手。
唐穎鶩的身體素質遠強于基因喚醒度在4550之間的普通人,這點毋庸置疑。
但她暴起動手的瞬間暴露出的殺戮技巧卻非常不合常理。
她對無重力條件下的飄移運用得太熟練了。
她讓自己變成了一條太空中的鯊魚,靈活機敏又嗜血。
每一次她身軀任何一個部位與墻體的碰撞,都能讓她以想要的姿態往想去的位置快速移動。
她甚至還無師自通的掌握了在太空飄行中以擺動四肢的的方式來調整重心與體態,以避開自由意志戰士的瞄準。
這種無裝甲狀態下的精微控制戰斗技巧,早在幾百年前就被淘汰掉了。
在正常情況下,這的確是沒有價值的作戰方式,畢竟貼身的全覆蓋輕便甲可以幫人類完成太多工作。
但在如此微妙的時刻,面對的是裝備著放棄人工智能的簡易便攜裝甲的自由意志戰士,唐穎鶩這套太空格斗術卻成了神技。
又一刀結果了一名自由意志戰士的性命,唐穎鶩快速轉身,在轉身的過程中,她的身體依然奇異的扭動著,讓她的動作變得無規律難以捉摸。
短短十余秒過去,唐穎鶩的房間里,已經只剩下兩人。
與她相隔八米直線距離的比爾·克萊斯頓卻已經不再瞄準。
他已經扔掉了射線槍,左手食指正死死的按在右手手背的按鈕上。
比爾背后的動力電池包正在劇烈顫動,震動幅度越來越大,以至于空氣里響起如同電動電吹風的嗡嗡聲。
唐穎鶩見比爾扔了槍,不再急于強攻。
她似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想要拉開距離,任由身形往后飄去,直到后背輕輕撞到墻面,再緩緩停住。
唐穎鶩則渾身浴血,身形匍匐,雙臂張開,左手緊貼墻壁,右手拇指與食指扣住中子膜戰術匕首,另外三根指頭則伸得筆直,按在地板上。
她的模樣看起來酷似即將捕食的獵豹。
此時此刻,激烈的交火莫名的停滯,雙方眼神對視,變成了奇特的對峙狀態。
比爾的目光癲狂、無助、憤怒,還有一絲絲迷惘與焦慮。
他已經便攜裝甲啟動電池包的自爆,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
即便這時候末日守衛者沖到門外,將他給一槍爆了頭,也無法阻止這場爆炸。
唐穎鶩逃無可逃,已經是一具尸體了。
但比爾·克萊斯頓心中并不感到欣喜,也絲毫沒有解脫之感。
在按下引爆按鈕的一秒后,他也從自由意志聯盟高層剛剛發過來的原始通訊里得知了一件事。
女媧計劃成功了。
自己眼前這女人已經成功懷孕,她的下一代,先哲之妻的曾祖父本來已經可以降生。
這讓數億名女媧計劃參與者幾十年的工作得到了意義。
不管這些項目參與者是處于被動還是主動,不管這些人現在在做什么,但誰也無法否認,這幾億人幾十年枕戈達旦的,等的就是這一天。
可是,現在唐穎鶩卻即將死在自己手里。
比爾心中的開始不由自主的冒起雜念。
大家真的會感謝我嗎?
我作對了嗎?
如果有重來的機會,我提前知道她已經懷孕,我還會這樣選擇嗎?
真的可以重來嗎?
他的憤怒莫名退卻,取而代之是無盡的迷惘,以及揮之不去的悔恨。
他狠自己終究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被極端情緒完全支配。
自己背離了自由意志聯盟最初創立時的信念,變成了個為了滿足一己私心而不折手段的瘋子。
剛才那名幫唐穎鶩擋下一槍的隊友說得對。
明明我們也只是想用我們的方式平靜的離開,好好的活下去,這樣即便人類在銀河系中滅亡,也能多一分在其他星系延續的希望。
自己并不想摧毀一切,成為罪人。
背后的電池包已經開始臌脹,比爾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突然用來的灼熱感與恐怖的壓迫感。
0.5秒后,超過一萬度的高溫將吞噬附近數百立方米的空間。
“完了。”
比爾·克萊斯頓如此想著。
一直緊張的看著這邊的女媧計劃科研人員們,心中也如此想著。
房間的地板突然破開一個大洞。
下一剎那,一具高約十三米的黑色裝甲出現在房間正中。
于此同時,比爾·克萊斯頓背后的爆炸掀起的烈焰與沖擊波將他徹底吞噬。
但在他的意識沉入黑暗前的瞬間,他臉上卻有一絲既驚詫,又欣慰的表情一閃即沒。
比爾和其他人幾乎同時瞬間認出了這副裝甲的真身。
這是傳說中的童玲教官的T100裝甲。
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以后的事情,都與我無關了。
比爾的意識泯滅。
在沖擊波彌漫到身前的瞬間,T100撐開了能量護盾,只稍微泄露出去一絲。
2秒后,T100再接連撞破數層墻壁,出現在居民艦中的一個空曠通道中。
T100裝甲的手心里,躺著被爆炸沖擊余波震暈過去,身受重傷的唐穎鶩。
她雙目緊閉,滿臉血跡,既有她自己的,也有別人的。
她身上滿是裂痕,血肉翻轉,鮮血噴涌。
她看起來形容凄慘,處境危急。
但科研人員們卻陷入狂喜。
她活下來了!
但剎那后,科研人員們卻又一個個的面若死灰。
因為掃描結果顯示,她的大腦已經受到重創。
兩道深深的溝壑穿過了她的大腦。
恐怖的失血量也在摧毀她的生命。
她的意識正在迅速消散。
T100裝甲微微低頭,童玲正隔著裝甲座艙面罩直勾勾盯著掌心里的女子。
童玲在唐穎鶩的眼角,看到了兩行熱淚。
可惜思維捕捉小組那邊又只能收到白噪音,所以沒人知道唐穎鶩的淚水究竟因何而流。
人們只能揣測。
這可能是她出于天生無心者的不甘。
她為自己而感到悲哀。
她從未以自己想要的姿態而活過,甚至不知道怎樣才算是真正的活著。
作為一名天生無心者,她或許知道自己與人類的區別,又或許不知道。
她的人生里滿是問號,且得不到解答。
她也不清楚自己存在的使命,對創造自己的種族可能心懷感激,也可能把更多怨恨深埋心底。
她或許又為自己的遭遇而感到悲愴,為終于有后代延續而感到激動。
三十秒過去,唐穎鶩的大腦思維終于停滯,思維捕捉小組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就連白噪音也沒了。
唐穎鶩終究還是死了。
T100將她放下,背后伸出一支機械臂,刺向她的小福,從里面挖出一塊血肉來,再將其送入裝甲醫療系統迅速合成的人工培養倉中。
女媧計劃剩下的負責人們呆呆看著那個代表胚胎的投影,那重新恢復蠕動的細胞質,那正以穩定的速度慢慢耦合的DNA鏈,既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又像是在跪拜心中的神祇。
唐穎鶩死了,但胚胎卻活了下來。
人們臉上的表情復雜得無以復加。
短短幾分鐘內,人們的心情實在太過大起大落,幾乎要超過人類的心理承受能力極限。
噠噠噠噠的聲響從交戰區域附近的通道傳來。
幾十臺末日守衛者終于從四面八方姍姍來遲。
童玲回頭看著這些智慧戰械,啟動T100裝甲的最高戰時指揮權。
面無表情的她只說了一個字,下達的命令言簡意賅。
“殺。”
三天之后,這場持續兩年多,既有意識形態對抗,又曾短暫嘗試過和平演變,最終卻爆發出武力暴動的叛亂徹底宣告結束。
童玲將胚胎一直帶在自己身上,從第一艘居民艦一直殺到被自由意志聯盟最先控制的主力戰艦上。
那名帶頭叛亂的頂峰戰士被童玲徹底撕碎,其跟隨者更是一個不留。
這場政變最終以艦隊損失三億人口,數千艘戰艦而結束。
這三億人口中,第二代與第三代大約占兩億三千萬,第一代老一輩卻占到7000萬。
這比例看似很低,但其實這些老一輩里,不少人是從冷凍狀態中解除,并且這些人不管是戰斗型人員還是科研型人員,都完全沒考慮過和自由意志聯盟談判,紛紛毫不猶豫的拿起了武器,不管自己擅長不擅長,參加戰斗是不是送死。
損失很慘重,但大約只需要不足二十年的時間就能完全恢復。
所謂的自由意志,在立即死亡的威脅之下,成了夢幻泡影。
但事情并未立即結束,乖乖交出武器的叛亂者,高舉雙手,被末日守衛者押送至集中關押的囚牢艦中。
囚牢艦中關押得人超過七億。
如果末日鎮壓程序繼續審判下去,這七億人大約只能再留下不足五千萬。
人們垂頭喪氣蹲在狹小空間里,目光里滿是迷惘與恐懼。
他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心里也有揮之不去的后悔。
很多人感到無比納悶。
明明大家一開始的想法是好的,不管心里有再多不滿,可為什么事情會變成如今這樣。
還有,為什么那些老一輩會如此冥頑不靈。
不少老一輩明明一輩子都在搞科研,又或是在當工人,戰斗能力幾乎為0,可為什么真一打起來,一個又一個卻都那么拼命,并且完全不聽解釋,只把所有自由意志里的人都痛罵成叛徒。
人們開始捫心自問。
我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可我們到底錯在哪里?
算了,都不重要了。
歷史無法被遮掩,在記憶讀取下,真相必然浮出水面,撒謊也不可能騙過智腦核心,智腦必然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所以,被處死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囚牢艦里的氛圍一片死氣沉沉。
人們只有一個念頭,閉目待死。
“我決定終止末日鎮壓程序。”
就在人們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囚牢艦中卻響起了全艦廣播。
下一秒中,童玲的臉孔以投影狀態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她依然面無表情。
人們無比驚訝,既欣喜,又不解。
“我會告訴你們,什么是小自由,什么是大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