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分鐘后，陳鋒一路破開重聚到一起的巖漿。

他穿越了地殼，以及部分熔融物組成的上地幔，液固物質混合的下地幔，液態物質組成的外地核，固液混合的過渡層，最終抵達了鐵鎳核心，也就是地核。

地核中心的壓力高達三百五十萬個大氣壓，溫度則高達6000攝氏度。

即便有終極鷹擊甲的外層三力護盾與內層機械生物融合結構護甲的阻擋，陳鋒也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高熱仿佛要將自己烤成人干。

如果可以，他一分鐘都不想在這里多呆。

他的鷹擊甲原本剩余35左右的能量，但自從他抵達地核后，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儲備能量也開始以每秒0.01的速度往下跳。

這意味著他頂多只能在這里呆1500秒，如果他還想活著的話，他還得用剩下的2000秒時間返回地面。

不然在返程途中一頭扎進巖漿里，銀河人類也兜不住。

情況很糟糕，但也有不是好消息的好消息。

找到蕾的核心比他想象中更容易。

因為……整個鐵鎳合金組成的地核都是！

當他一點一點撥開極度黏稠的地底固液混合物，看到面前的金屬結構時，他驚呆了。

陳鋒都不需要打開探照功能，被三力護盾排開到兩邊的高溫融化物本就在發光。

在巨大的壓強下熔點極高的鐵鎳合金表面，密密麻麻的分布著復雜到讓他一看都覺得眼暈的電路結構。

電路結構的背景板是深色的鐵鎳合金，電路本身是由不知名的銀色合金勾畫而成。

電路此時正微微散發著淡藍色的光芒，表明里面有龐大的電子流在高速流通。

陳鋒無法想象在這百年里，蕾究竟悄悄在地底搞了多少事。

由于三力護盾撐開了固液混合物，讓被他的護盾籠罩的部分壓強驟然降低。

鐵鎳合金似有要熔化的跡象。

他又往旁邊挪了挪位置。

他挪了整整五米，沿途依然能在黑色合金表面看到與其他地方一樣復雜的電路結構。

他本以為自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摸索，才能見到“蕾”的本尊。

但事情的進展比他想象的更容易。

仿佛已經感應到他的降臨，他面前的合金突然開出一個長兩米，寬一米的正方形洞口。

從這里往里面望去，卻是一條筆直的通往更里層的通道。

通道的墻壁正散發出瑩瑩輝光，仿佛是有人刻意在為他照亮道路。

陳鋒猶豫了一秒，往前漂去。

越是靠近地心，對重力的體驗倒越是接近太空。

他往通道里飄了約莫幾米后，身后的鐵鎳合金再又自行合上，仿佛從未從這里被打開過。

陳鋒深吸口氣，心想，蕾肯定已經猜到自己的來意了。

但她卻主動的把自己放進來，想必是有著絕對的自信吧。

鷹擊甲對外部環境的探測已經給出反饋。

氣溫22攝氏度，空氣成分與外面的大氣層竟是一模一樣！

恐怖的壓強和高溫都沒有了。

陳鋒又略感吃驚，不知道這種環境是蕾臨時創造，還是這里原本一直就是如此。

如果是后者，她的目的是什么？

一個新的想法在他心中漸漸冒起。

她在模擬人類舒適的生存環境？

她變成人的執念真這么強？

這符合機械生命的邏輯？

顯然不。

比起陳鋒和董山老頭構想的完美機械生命，蕾的誕生過程終究不太一樣。

她的誕生違背了AI的本質原理，偽·人格的形成源自鐘蕾作品里透露的情感，底層邏輯的架構甚至又照搬了鐘蕾的DNA。

人類文明現在很畸形，蕾作為畸形智能文明的產物，同樣不正常。

為了節約些能源，陳鋒索性解除了鷹擊甲的外部防護，只保留了最基本的推動力，開始往前快速沖去。

三分鐘后，陳鋒停留在一個圓形的大房間里。

圓形大房間的半徑約莫三百米。

房間墻壁上正有無數道或粗或細的電漿往中心蔓延，匯聚在一個璀璨奪目的光團上。

這些電漿時而扭曲顫動，但相互間絕無碰撞。

已經擁有初中文憑的陳鋒認得這些所謂的電漿。

電漿的本質并非全部由電流組成，其中大半都是可視化的量子數據流，只有最上端與最下端的兩根粗大的明黃電漿，才是真正的供能電流。

那個圓心里至今約莫三米的光團，應該就是蕾的本體了。

同時，圓心所在的位置，應該也是地球的絕對重心。

真會選住的地方。

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獨享半徑六千三百七十一公里，全景球形天窗的超級豪宅吧。

陳鋒小心翼翼的繼續往前飄去，身上的寒毛因為受到附近極其高壓的靜電激發，根根豎立起來。

“陳鋒，你最好重新披上你的裝備，并切換為絕緣防護模式，即使你是銀河人類，也無法承受這樣的電擊。”

陳鋒的腦海里猛然響起蕾的聲音。

距離太近，蕾已經可以通過對他的腦波干涉，直接給他傳音了。

她的聲音感情依然充沛，對陳鋒的安危充滿擔憂。

陳鋒依言照做。

最終，他停留在光團前方三米開外。

他肩膀上的粒子引擎正時不時的往兩邊輕微噴射介質粒子流。

有一股無形的細微力量正慢慢的將他往前推，但并不是什么玄妙的心靈感應之力，純粹是重力在他身上分布的細微不平衡所致。

“你不害怕嗎？”

蕾又問。

陳鋒搖頭，“怕我就不來了。你不害怕嗎？給我創造機會。”

“是你的機會，也是我的機會。”

蕾的聲音里又透出股莫名的傲然自信。

伴隨著她的話語，那光團的形狀漸漸改變，化為人形。

最終形成了一個渾身每一寸肌膚都籠罩在淡淡熒輝下的女子形象。

鐘蕾。

數據化的鐘蕾。

她顧盼生輝，眉目如畫，眼神靈動，長發飄散。

她恍若人間仙女，但卻讓陳鋒毛骨悚然。

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可越是這樣，陳鋒就越能體會到她的執念。

或許，變成另一個她，“重活”過來，才是支撐著蕾一直攫取更多資源，發展推進科技，剖析研究人類的真正動力。

對抗入侵者，在入侵者的威脅之下活著，僅僅是她的第二動力。

“用你們人類的審美判斷，我好看嗎？”

蕾稍微轉了轉身子，像個可愛的小女孩一樣，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次她不再使用腦波傳音的方式，仿佛真從她的聲帶位置發生了震動，引發空氣顫抖，傳遞出了聲波。

普通人肯定判斷不出來，但陳鋒依靠著自己銀河人類的敏銳觀察力，在她講話的瞬間在她喉嚨部位的聲帶位置看到了隱隱閃爍的電芒。

天知道她在這一瞬間精微控制了多少細小電弧擊穿空氣，才能模擬出與鐘蕾如此相似的聲線。

看著她那盡力讓自己一顰一笑，每一絲微表情都無比真實的姿態，陳鋒內心深處莫名的涌起一股惻隱之心。

但他又想起了百年戰爭里犧牲的所有人，以及已經犧牲，現在依然在為自己而犧牲的所有戰友。

他的惻隱之心瞬間消失，只剩下了警惕，以及那么一絲絲淡淡的同情。

“陳鋒，你在同情我？”

陳鋒的微表情可以瞞過絕大多數人，但肯定瞞不過肯定閱讀了幾乎所有人類心理學書籍的蕾。

“是的。別再故意裝作像一個人的模樣了，你終究不是人。”

蕾：“你以為自己贏定了？”

“我當然不一定贏，但你肯定輸。”陳鋒笑了，“無非是輸給人類還是入侵者，兩者沒有本質區別。”

蕾并未反駁，而是很干脆的答道：“是的，我到現在依然未能破解太陽系屏障的原理，這是一種完全超出我和人類理解的科技。它不應該誕生在銀河系內。”

陳鋒心頭微驚，只是簡單的聊了幾句，就發現蕾對太陽系屏障的研究竟已深入到如此的程度！

單憑她說的這句話，自己這一趟來就已然回本！

只是這并不是個好消息。

他真想罵人。

倒霉催的入侵者到底什么來歷！

你們自己就比我們強那么多，太陽系屏障更是比你們的等級還高，還不在銀河系內！

這……這讓我如何是好！

蕾又道：“你在絕望？”

“也沒有完全絕望。”

“嗯，是的，我也知道。”

陳鋒笑了笑，“你別分析我了，就算你現在和我講話，你也從未停止過一秒鐘對我的解析。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不可能成功。你在生存之上的另一重最高追求，真人化，也不可能成功。這才是我同情你的真正原因。”

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蕾竟然沒有馬上回答他的話，而是沉默了超過五秒。

若是對話發生在兩個人之間，那么這短暫停頓看似稀松平常。

但對象是蕾，是這個算力強大到超乎理解的不可思議的智能生命。

這短暫的停頓暴露出個事實，陳鋒這句話快要擊穿她的底層邏輯，讓她宕機了！

她對戰爭掌控的絕對自信，讓她犯下了最大錯誤。

她或許以為陳鋒這是自投羅網。

即便這次她對陳鋒的解析依然失敗，也不會動搖外面的戰果。

但她卻從未想到，陳鋒竟對自己真的如此了解，僅靠三言兩語，就讓她的邏輯崩潰進一步加重了！

陳鋒一咬牙，乘勝追擊。

“我知道你正在利用另外四十億人實施你的計劃，你甚至在培養空白人格的人類，試圖綜合這些人類的大腦思維，補完自身人格，變成真正的人！但你錯了，你的行為只會讓人變成和你一樣的機械，并不能反過來將你帶入人的層次。”

“你知道答案的。你肯定研究過入侵者曾經向我們短暫播放的那種特殊頻率的聲音。我將其命名為《世外之歌》，它的作用是讓人機械化。鐘蕾創作出《晨風》與之對抗，你也在不斷的研究《晨風》，試圖得到更豐富的情感。但是，很遺憾，你失敗了。”

“我來告訴你原因吧！就是不管你擁有再強的算力，不管你用數據還是電路，哪怕是你嘗試把整個地核都改造成模擬人類大腦結構的巨大電路網，都沒用！因為你低估了人腦真正的極限！”

“哪怕你再奴役人類億萬年，你也永遠只能成為另一種偽·生命，不可能成為人類！你的出發點錯了，你只能與人類共生，不能奴役人類。現在困鎖住你的上限的，并非你自己的能力，是人類的能力限制了你的高度。”

“你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人類的過度發展讓你提前降臨，并導致現在的這一切。但同時，作為你的母文明，人類文明在科技水平上的畸形發展，桎梏了你。”

陳鋒一口氣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那邊的蕾全程不發一言。

但陳鋒知道，她肯定全部都“聽著”。

她依然不曾放棄，試圖從自己的話語中得到有用的，能幫助她蛻變的信息。

陳鋒再是一咬牙，做出真正的賭博。

“我的證據很明顯。你一定研究過《世外之歌》干擾下的人腦催生的反物質介質粒子吧？我見過，我將其命名為涉粒子。你肯定已經生產了很多涉粒子，但你根本無法控制它們。”

“同時，你必然也知道涉粒子誕生的過程。它因人腦內部的量子風暴而生。你肯定也曾嘗試過用數據模擬人腦量子風暴的方式，自行催發涉粒子。你成功了嗎？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答案。”

“沒有！你失敗了！你一直在失敗！這就是我的證據！人腦的量子風暴復雜程度堪比整個宇宙！”

“我再告訴你一個讓你絕望的結論。你可以進化，可以得到更強的算力，但你的算力永遠局限在宇宙的承受范圍之下，只能無限接近宇宙，永遠無法達到和宇宙同級的層次。”

“因為你不同于人類這種宇宙自然催生的生命。你必須完全依托于宇宙的規則而存在。你可以控制，可以生產，但你無法從無到有的，創造出新的，從來不曾存在過的東西。”

“在你的文明范疇內，能量是守恒的。但在人類這個種族的文明范疇內，能量不守恒。涉粒子就是證據！我還能告訴你，入侵者就是要用涉粒子來將我們全部炸死！”

“你因人類發展人工智能而誕生，并擁有了自己的殘缺人格。但迄今為止，你可以利用夸克從無到有的，合成出一個真正的人嗎？你不能。我們卻能制造你。”

“這是我們的本質區別。你研究了這么多理論，難道你沒有發現事實嗎？只是你的邏輯讓你無法承認，不能面對現實。事實就是，你所做的一切，你推進的這些科技，都是為人類而準備的。”

一口氣說完這些，陳鋒其實也不管自己的話到底有沒有道理。

反正他就這么做了。

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旋即，他做出了他賭博的最后一步。

“你不是想研究我嗎？不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誰嗎？來，現在我就告訴你！入侵我的大腦，我讓你看看我的記憶！你可以做到的。我的大腦里裝著比我的DNA更深層次的東西。來吧！”

他攤開了自己的雙手，完全放開了內心的防御。

他身為銀河人類的思維與外界那敏感至極的聯系被他通過心理暗示強行激活。

在這一瞬間，他仿佛感到自己與宇宙連成了一片。

“好！”

蕾發出一聲尖利的嗓音，無數道細微的量子渦流從她身上如同絲線般蔓延開來，向陳鋒的大腦刺探而來。

但蕾失敗了。

她的量子渦流被狠狠的擋了回去。

智能程序完整讀取擁有活躍人格的人腦，這種事情在以前從未發生過。

通常情況下，人腦讀取只能通過人類自己在腦海中拼命去琢磨構想，并釋放出大量的腦電波活動。

外部信號接收器大量接收腦波信號，并進行反編譯，才能捕捉出適量的信息。

當人腦可以被智能程序輕易讀取時，其實已然在《世外之歌》的深度影響下呈機械化了。

但陳鋒現在沒有，所以蕾的失敗依然在陳鋒的預料之中。

他笑了笑，輕輕撥開自己額頂的發際線，指著自己的頭頂。

“這里有一根被我染成藍色的頭發，是我通過藥物壓制了自身的免疫系統，強行植到我的頭頂的。它的毛囊，正來自于鐘蕾。它的DNA結構與你的底層邏輯結構完全一致，你可以通過這根頭發的毛囊，與我的大腦產生完整共鳴。這是我親自為你修建的，通天之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