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城中,鐘聲敲響。
古代記時是以銅壺滴漏的辦法,把一天分為十二個時辰進行計算,白天的時候會有報更人,晚上的時候會有打更者,若是遇到重大節日的時候,官府還會弄出一些特殊的報時手段,這是為了喜慶,也是為了莊重。
但是由于技術手段不同,所以各地官府的報時手段并不統一,有的是敲響巨鼓,有的是撞擊大鐘,如果城池太窮導致建不起鐘樓和鼓樓,那么就用人力進行特殊的報時慶祝……
比如衙役們會騎上快馬大喊,在大街小巷之中來回穿梭,通過這樣的方式,向百姓們進行報時。
為什么一定要報時?
因為古人把節日看的重。
今夜的幽州城之中,敲響的乃是一口大鐘,這是一口重達七八百斤的大銅鐘,鐘身之上已經布滿了綠油油的銅銹,據說此鐘乃是三國時代傳下來的產物,一直坐鎮在北地成為百姓的心靈寄托,每當節日之時,敲響它就是慶祝。
這口銅鐘真的很大,聲音透著一股子厚重,再加上現在乃是子夜,除了呼呼北風可以說萬籟俱寂,所以悠揚的鐘聲傳遍全城,甚至連城外很遠的地方都能清晰聽到。
“鐘聲響了!”
有人仰頭看著上空,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他將手掌抬起來放在嘴邊,輕輕哈出一口熱氣將雪片融化,然后轉身回到屋中,莊重打了一個稽首,道:“諸位道兄,新歲皆好。”
屋里坐著幾個老道士,各自也朝他打個稽首,連連道:“皆好皆好今年皆好。”
紛紛回禮之后但見其中一人悠悠吐息,接著道:“最是一年修行日千家萬戶新歲節。按照咱們道家的規矩新歲之日是有幾項傳統要做的,比如救濟人間疾苦熬煮一些熱粥向外發放,又比如派出弟子前往百姓之家驅邪祈福送上一些噓寒問暖的話。尤其今年咱們是在幽州城中這里的主人乃是天下道門的小師叔,所以吾等更需要努力一些,方才不枉了道門的莫大機緣。”
他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咱們做這些事情并不是為了讓小師叔的父親看到咱們之所以這么做,只是因為應該這么做。至于那位謫仙會不會感到滿意,貧道認為他老人家很可能是滿意的。雖然謫仙之心偏激,但他畢竟有著仙人的博愛,二十余年避世不出就是他對這個時間最大的愛。否則他一旦出世,立馬就是一場滅世。”
在場的道士們連連點頭顯然對他的說法都有同感。
袁天罡伸手一捋胡須,笑呵呵的道:“貧道乃是孤家寡人既無閑錢也無時間,我馬上就得回轉顧家村守在師叔祖的身邊伺候他所以這一場扶貧之事我就不參加了諸位道兄可莫要責怪我偷懶……”
道士們連忙搖頭,人人肅重道:“這是最大的事,誰敢說你偷懶?新歲之日,天下皆喜,貧寒百姓之家尚且在乎一個團聚,謫仙人卻只能孤零零的把自己關起來。這雖然是他的博愛,但卻是我們道家的罪過,所以袁道兄你該即刻起身,去陪著謫仙師叔祖渡過新節,千萬莫要讓他老人家孤零零,那將會是我們天下道門最大的孽。”
袁天罡站起身來,道:“既然如此,貧道這便去了。”
說著抬腳出門,絲毫也不拖泥帶水,但是等他即將踏出門口的時候,突然又回頭看向屋中眾人,嘆口氣道:“咱們那位小師叔,最近心里很苦楚……”
屋中眾人都是一怔,隨即目光若有所思。
有人抬眼看向夜色之中,道:“隨著漢女不斷放歸,未來最少要有幾十萬人。那些可憐的女子幾乎都受過凌辱,想要再尋個好的歸宿很難很難,這件事,當是那位顧小師叔最為艱難的一件事。”
幾十萬的漢女歸來,不可能一直養著。
女人是需要歸宿的,有了歸宿才能重新生活下去。
然而這天下之間有誰敢說能解決這件事?怕是就連大唐皇帝也沒辦法幫幾十萬漢女找到夫家。
袁天罡又嘆了口氣,道:“有一位漢女,是顧小師叔心里的痛……”
他突然住嘴不說,仿佛點到為止,猛然長長吐出一道白氣,頂風冒雪的朝著遠處而去。
他要趕回顧家村那邊,陪在那位謫仙師叔祖的身邊。
其余道士們相互對視一眼,忽然同時搖頭苦笑一聲,道:“難,難,難……”
“鐘聲響了!”
在另一個地方,有人說了同樣的話。
但見昭寧輕輕嘆了口氣,手里捏好的一個嬌耳慢慢放下,旁邊眾人看她面色惆悵,小柔連忙湊到跟前,小心翼翼的道:“公主,也許夫君是被風雪耽擱了。所以才會誤了行程,沒能在敲鐘的時候到家。”
昭寧搖了搖頭,對此不置可否。
她起身走到門前,極目遠眺漫天大雪,恰恰也就在這時,大門口處有兩道身影,昭寧先是一喜,隨即有些失望,因為她看到那兩個人影并不是顧天涯,而是她的大哥李建成和家臣馬三保。
李建成遠遠的就看到自家妹子站在房門口,以他的精明如何猜不透妹子的心思?這位敦厚的兄長無奈一笑,轉頭對馬三保問道:“你說咱們應該怎么說?”
馬三保雙手一拱,然后轉身便溜,邊走邊道:“我只是個家臣,我沒資格參合。城里的鐘聲敲響了,部曲們也該吃嬌耳,我去前面的院子看一看,代替家主向他們發出新歲的祝福。”
李建成看他溜的這般利索,忍不住笑罵一句道:“你倒是個滑頭。”
遠處傳來馬三保滿是無奈的聲音,道:“我不溜能行嗎?不溜的話就得留下來讓公主撒氣。雖然公主不會揍我,但是一頓冷臉肯定跑不了。”
李建成呵呵而笑。
他見馬三保轉眼之間跑個沒影,所以只能自己一個人走向正屋,由于今夜的風雪太大,他肩膀上落滿了積雪,屋中猛然沖出一個女子,正是他的正妻鄭觀音,鄭觀音急急幫他拍打積雪,語帶疼惜的道:“我讓你披著大氅再出門,結果你就是不肯聽我的,凍著沒有,趕緊進屋烤烤火。”
李建成仍舊呵呵而笑,擺擺手道:“沒事,沒凍著。你看我連咳嗽都沒咳一聲,哪里有一丁點凍到的樣子?”
鄭觀音略略有些放下心,這才有心思顧忌別的事情,她悄悄一努嘴,朝著那邊的昭寧示意一下,低聲道:“大家早就包好了嬌耳,一直等著你們回來吃飯呢。”
這話用了一個‘你們’的詞匯,顯然指的不僅僅是李建成。
言下之意不說自明,乃是詢問顧天涯為什么沒回來。
李建成這次沒呵呵發笑。
他抬腳走到昭寧跟前,突然伸手輕撫一下昭寧的額頭,溫聲道:“妹子,咱們回屋說話。”
昭寧抿了抿嘴,像是很聽話的轉身往回走,猛然腳步一停,目光看向李建成,道:“大哥,他什么時候回來?”
李建成無奈也跟著停腳,嘆口氣道:“你不問問他去了哪里嗎?”
昭寧柔柔一笑,目光重新又眺望外面的風雪,道:“我不怪他,因為我知道他心里苦。那位三娘姐姐,當年救過他一條命。若是沒有那位姐姐的犧牲,怕是他早就死在突厥人的刀下了。”
李建成緩緩點頭,忽然語帶肅重的道:“他今夜去見她去陪她,這里面應該不涉及私情。”
這本是為了安撫自家妹子的話。
哪知昭寧忽然嘆息出聲,語帶心疼的道:“我擔心的恰恰就是他和她沒有私情。”
這話說的很是繞口,讓人有種摸不著頭腦,李建成明顯一怔,顯然是一時沒能弄懂自家妹子的意思。
卻見昭寧笑了一笑,道:“若是他和她有私情,那么事情反而好辦了。我是顧氏家族的正妻,我有資格幫著夫君尋妾納妾。如果夫君和三娘之間有情,我直接把三娘接到家中過日子就是了。可是大哥你也知道,我暗地里偷偷去找了三娘好幾次……”
昭寧說到這里一停,嘆口氣接著又道:“每次去問她的時候,她的回答只有哭。若是問話的語氣稍微重了一些,她就會流露出一種決然去死的神態。所以,我就不敢繼續往下問。”
李建成轉頭看向外面風雪,足足好半天后才緩緩的道:“不愧是顧家村出身的女子,這位顧三娘的性格有著剛烈。”
“不,不是剛烈!”
昭寧突然開口,語帶同情的道:“她這根本不是剛烈,反而是女子的凄苦。大哥你不是女人,所以不懂女人的心。她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她心里有天涯。也正是因為她心里有天涯,所以她才越發的畏懼別人提及這件事……”
李建成果然沒聽懂。
倒是鄭觀音在一旁嘆氣出聲,幽幽道:“女人家的身子臟了,照樣可以尋夫嫁人,但她絕不會去嫁自己喜歡的人,因為那會破滅她心中最后一點夢。”
這次李建成點點頭,緩緩道:“懂了!”
他再次抬起手來,輕輕撫摸一下妹妹的額頭,溫聲道:“你能想到這么多,可見心胸之大度,妹子啊,你長大了,大哥忽然發現,你再也不是幼年之時跟在我身后撒嬌的小丫頭。你無愧于平陽公主的封號,你無愧于老百姓們對你的愛戴。放眼古今無數巾幗之女,你真的是可以排進前三。顧天涯能夠娶到你,他絕對是十輩子修來的福分。”
昭寧勉強一笑,目光仍是望著外面,喃喃道:“也不知他現在如何了,心里會不會好受一點。如果三娘姐姐還是冷臉對他,他怕是越發的苦楚心酸吧。”
“別想他了,咱們吃飯!”
李建成忽然哈哈一笑,道:“鐘聲都敲響三遍了,再不吃飯可就誤了時辰。趕緊的,把你們包好的嬌耳下鍋。再把孩子們都喊來,今夜全都守歲不準睡。我負責給他們講故事,順便教一些做人的道理……”
旁邊鄭觀音湊趣說道:“你講故事的本領可比不上咱家妹夫。”
李建成又是哈哈一笑,道:“比不上就比不上,我也沒打算比過他。昭寧,你也別傻站著了,這件事大哥心里有譜,我隱約想到一個解決的辦法,你乖乖的去和大家一起煮嬌耳,若是大哥吃的開心了我就教你這個辦法。”
昭寧先是一怔,隨即有些急切,下意識道:“能想的辦法我都想過了,可是有些辦法天涯他自己就很抗拒,比如我讓他用強,結果他暴跳如雷,那一天,他前所未有的怒氣沖天……”
李建成徐徐吐出一口氣,慢悠悠的道:“不得不說,用強是個好辦法,這個辦法若是用的巧了,最起碼可以讓那位顧三娘無法抗拒,但是我的妹子啊,你這個辦法太笨了。你只想著解決顧三娘的抗拒,卻忘了你自己男人也是個性格強硬的人。他若是不肯做的事,十頭牛拉著也拉不動……”
昭寧抿了抿嘴,道:“所以我才說能想的辦法我都想過了。”
“不,還有一個你沒想到。”
李建成臉上帶著濃濃的笑,忽然大有深意的道:“妹夫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點軟肋你們都沒發現,他總是不自禁的想給自己找擔子,然后把擔子扛在肩膀上壓的自己直不起腰。大哥我以前也是這種人,所以我最能發現他的軟肋,比如今次漢女回歸,幾十萬女子的歸宿該怎么辦?”
“這件事在別人嘴中談論起來,也許只是發出一兩聲惋惜的輕嘆。但是妹夫這人不同啊,他早就把漢女們的歸宿當成一副重擔挑在了肩頭。”
“可是那些身世凄苦的可憐女子們,幾乎每一個都曾遭受過突厥人的糟蹋,她們若是想要嫁人,最先需要解決的先是世人的誤解。”
“咱們漢家百姓什么都好,就是對于女子貞潔這事看得太重不太好。偏偏漢女們最大的問題就是這個,想要解決她們的歸宿先要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