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
李建成明顯一怔。
這位大唐隱太子陡然停腳,整個人就那么站在風雪之中皺眉沉思,足足良久之后,他才踟躇開口,語帶慎重的道:“這可不是小事。”
僅僅說了這一句,隨即便閉口不言,然后又是良久過去,他才把目光看向顧天涯,沉聲道:“學識壟斷一旦打破,動搖世家千載傳承。”
顧天涯緩緩點頭,道:“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
李建成目光一厲,陡然聲音變大起來,道:“以前你小打小鬧,沒人會阻礙于你,相反,大家還會爭搶著想把孩子送到你門下。原因很簡單,你教幾個孩子或者十幾個孩子不會造成太大影響。但是書院不同,書院乃是學派……”
他說著停了一停,目光明顯帶著憂慮,又道:“如今天下世家,甚至我們李氏皇族,大家為什么能夠成為人上人?不就是因為依仗儒學的傳承么?自打西漢以來,百家獨尊儒術,儒術在某個家族不斷的傳承,漸漸就形成了鐘鳴鼎食的世家。我們對外宣稱,這叫做書香門第,但是唯有我們自己才知道,我們做的乃是壟斷知識。”
他說著又是一停,目光之中的憂慮更加明顯,看著顧天涯道:“而你現在,要開書院。”
顧天涯仍舊不做表態,僅是再次緩緩點頭,輕聲道:“是,我要開書院。”
李建成眼色一急,怒道:“這是斷絕世家根基,這是不同戴天之舉。天涯妹夫,你知不知道世上最兇殘的戰爭是什么?我告訴你,不是死傷遍野的民族之戰,也不是利益紛爭的國朝內戰,因為無論民族之戰還是國朝內戰,幾乎從未有過不死不休的情況。但是唯有一種戰爭不同,這種戰爭一直是不死不休……”
顧天涯又點頭,道:“學派之戰。”
李建成看著他語氣稍微顯得溫和一些勸解道:“你也知道是學派之戰,那你為什么還要去搞學院?大哥我并不是想要阻攔你其實我心里很支持你的理念可是支持歸支持,現在的你還不行啊!”
顧天涯沉默。
李建成嘆了口氣又道:“現在的你,肩膀并不夠厚實你看似已經坐擁七州之地并且麾下還掌控著兩支鐵騎,似乎實力已經極強,堪可位列當世前十,可是我的好妹夫啊大哥要跟你說句實話這都是虛假的表象,其實你的實力還不夠強。”
顧天涯看向這位敦厚的兄長,似是而非的問道:“多強才算強呢?”
李建成面色一肅,鄭重道:“位當凌絕頂,一人敵天下。唯有到了那個時候你才算是真正的強者。那時候你搞書院,就算全天下一起和你作對也無妨因為你能宛如泰山屹立大地,任憑風吹雨打毫不動搖……”
顧天涯徐徐吐出一口氣輕聲道:“那得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
“但這是唯一的一條明路!”李建成幾乎是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他生怕勸不住顧天涯,緊跟著急急又道:“好兄弟聽大哥一次勸書院這個事情太嚴重你必須往后面推一推。如果你真的心急,大哥可以給你個支持,你現在先招收幾百個弟子教導著,但是對外千萬別大肆宣揚你要搞書院。大哥我擅長跟人打馬虎眼,你如果只招收幾百個弟子的話我還是能幫你抗住的,到時候無論哪個世家擔憂,甚至我們李氏皇族心有警惕,我都能幫你擺平,讓你安安心心的教導學子。”
“但是我的好兄弟,你一定要慢慢的來,建立書院這個事,等同于是把你的墨家傳承重現人間,這條路,不好走,步步都是敵人,你需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走。”
顧天涯似乎沒被勸住,小聲辯解道:“天下世家對我這個墨門傳人,似乎一直都是抱有熱情和友誼。”
李建成瞪他一眼,怒道:“那是因為你只有一個人,一個人是無法形成學派的。你只有一個人,頂多就是個墨門遺孤,一個墨門遺孤成不了氣候,對于天下儒門沒有任何威脅,相反,還會帶來利益,大家現在為什么對你抱有親切和友誼,不就是因為你手中掌握著墨門奇術嗎?這能給大家帶來無數利益,卻又不會動搖儒門的根基,所以大家才會對你親善,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只有你一個墨門傳承。”
顧天涯輕輕點頭,可是臉色似乎還有固執。
他站在風雪之中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進行辯解,道:“大哥,我要建立的書院并不是只傳授墨家學說。咱們兄弟認識這么久,你看我何時做過激進的事?比如你的幾個孩子一直跟著我讀書,大哥你應該能看到我并未只教他們墨學,而是包羅萬象,各類皆傳……其實這才是我的理想,我要建立的是一座百家同在的書院。”
“那比你只教墨學更加可怕!”
李建成猛然大喝一聲,滿臉都是怒氣,大聲道:“春秋時代,百家爭鳴,爭到西漢之后,漸漸只剩一家,你知道這是因為什么嗎?這是因為其他的學派都被殺光了。學派之爭,不死不休,先前我還只是擔憂你想教導墨學,因為那樣會引起儒門的強烈敵意,雖然會引來他們的敵意,但是大哥有底氣幫你抗住一部分。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你竟然犯傻到想要重現百家學派……這,這,這是要把儒門的所有敵人全都重現于世啊。”
儒門意味著什么?
儒門就是當今這時代最大的存在。
比如天下所有世家,依托的都是儒術作為根基,比如大唐李氏皇族,同樣依托的是儒術。雖然李家搞了一個認祖歸宗的噱頭,甚至把道教弄成大唐的國朝之教,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李氏皇族治理天下憑仗的還是儒學。
除了天下世家和大唐皇族,儒門還有其它龐大的潛在勢力,是什么呢?是全天下所有的讀書人。
這時代但凡是認識一兩個字的人,他在開蒙讀書之時學習的全是儒學,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物種,潛意識里有著先入為主的觀念,所以書生們最先學了什么,就會不由自主的把自己歸類為什么,而整個天下的讀書人學的全是儒學,自然而然便會把自己歸類為儒門之中。
整個天下,盡是儒門。
偏偏如今的儒門,已經有了腐儒的跡象。
腐儒者,虛偽而頑固也。
當全天下所有讀書人至少有一半這種人,他們的虛偽和頑固一旦面對宿敵學派將會是怎樣的狠厲?
恐怕手段會無所不出其極,陰毒這兩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一切。
所以李建成才會如此的擔憂。
這位敦厚儒雅的兄長從未像現在這般怒斥顧天涯。
怒斥,是保護。
此時風雪越發大了,氣溫也越發冷了,但是李建成根本顧不得寒冷,陡然伸出手重重一拍顧天涯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道:“小弟,聽話,好不好,大哥求你。”
他竟然用了一個‘求’字。
顧天涯明顯有些震驚,臉色也變得慌亂起來,急急道:“大哥!”
李建成一揮手將他打斷,苦澀的道:“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你這個小弟很固執。只要是你心中的理念,你絕不會聽從任何人的勸阻。但我是你的大哥啊,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涉險,但我勸不住你啊,那我就只能求你……”
一陣寒風吹來,吹在人的臉上如刀,偏偏這樣寒風之中,顧天涯卻覺得眼眶一熱。
那是想流淚的感覺,他的眼中分明已經有著熱淚。
李建成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掌輕輕上移,似是想要幫顧天涯擦一下眼睛中的淚水,可是李建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所以手掌猛然收了回來,溫聲笑道:“你是個堅毅不拔的人,不需要大哥疼你寵你,所以,眼淚不幫你擦了,乖乖的,自己擦一下。今晚的寒風很猛啊,你這樣會凍的生病的。”
顧天涯很聽話的擦了擦眼睛。
他滿臉誠懇看向李建成,輕聲道:“大哥,我會用心考慮你的勸阻。”
能夠考慮勸阻,似乎已經代表的退讓。
李建成明顯很是欣慰,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他足足笑了好大一會,直到一聲咳嗽才把笑聲打斷,顧天涯心里一驚,下意識的道:“大哥,你又咳嗽。”
李建成擺擺手,滿臉溫和的道:“看把你給嚇的,你明明知道我的病已經好了。”
顧天涯仍舊緊張,急急道:“回家,現在就回家。”
哪知李建成再次擺擺手,臉上忽然現出孩童般的固執,道:“不急,我偏要站在雪地里挨冷受凍。唯有站在雪地里挨冷受凍,你這個小兄弟才愿意聽我得勸說。”
顧天涯又是心疼又是難過,只能急急再道:“您說,我聽著。”
“好!”
李建成像是越發欣慰,口中吐出一道長長白氣。
然后,他目光溫和的看著顧天涯,溫聲道:“昔年春秋時代,魯國有位大夫,名叫少正卯,乃飽學之士。當時號稱是百家爭鳴,凡是飽學之人都在推廣自己的學派。由于少正卯和孔丘皆是魯國人,所以他倆開辦的私學都在魯國。”
李建成這個話題才一開始,顧天涯就知道要說的是什么典故,但是顧天涯并未出聲打斷,而是選擇靜靜的繼續傾聽。
只聽李建成又道:“少正卯這位先賢,講課的本領很好,每當他開壇授道之時,魯國的學子們蜂擁而至,經常會出現一種情況,那就是把孔丘的學子也吸引過去。小弟,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顧天涯這才出聲,做出回答道:“這意味著學派之仇。”
“不錯,學派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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