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當中原這邊才是秋末之際的時候,北方草原的天氣已經開始寒冷起來。
尤其是一夜寒風過后,大草原仿佛瞬間變黃,放眼一望而去,蒼涼而又荒蕪,牧民們在爭搶時間,盡量的割取一些草料,然后打成捆儲存起來,以備冬天的時候可以喂養牛羊。
草原上干活的牧民很多,但是干活的漢奴更加多。
但見寒風呼嘯之間,漢奴們穿著破爛而又單薄的衣物,她們佝僂著腰,直接用手拔著草。
這是因為突厥人缺少鐵器,根本無法大批量的鑄造鐮刀,就算偶爾弄到一些鐵,突厥人也是優先鑄造彎刀。
彎刀!
那是兵器!
兵器拿在手里可以殺人,有了兵器就能發起戰爭,至于用來割草的鐮刀,直接讓漢奴們用手去拔不好么?
反正漢奴多的是,如果累死了就再去抓一些,只要突厥人手里有刀,他們自認為永遠不缺奴隸。
草原上生長的草類都很頑固,根系發達深深埋在地下兩尺多,在缺少鐮刀的情況下,漢奴們用手拔草的艱辛可想而知。
很多人的手掌都是粗糙無比,上面布滿了一道一道深深的口子。
此時又是一陣寒風吹來,突然有個漢奴栽倒下去,整個身軀岣嶁蜷縮,口鼻之間的氣息不斷衰弱。
旁邊幾個漢奴慌忙跑過來,手足無措的像是想要就她,可惜突然背后抽來狠狠一鞭子,那是突厥人的監工在鞭笞她們。
幾個漢奴衣衫單薄,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她們下意識蹲下,滿臉凄苦的繼續拔草。
在她們身邊,那個躺倒的漢奴已經斷了氣息。
幾個漢奴眼中盡是悲傷。
悲傷很快就轉變為麻木。
她們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拔著草,同時還要躲避著身后監工的鞭打,偶爾有人下意識看向中原的方向,口中喃喃發出一聲囈語般的呢喃,像是在渴盼故鄉,又像是沒了希望。
“中原,我們的家……”
寒風越發的冷!
不多時又有漢奴倒下去。
也許是凍的,也許是累的,但是不管凍的還是累的,始終沒能讓監工心軟一些。所以漢奴們只能繼續干活。
此處草甸上的這一幕,全都被不遠處一個突厥女子看在眼中,那女子靜靜立在寒風中,她從早上的時候就站在那里看,直到此時日頭將落,突厥少女才輕輕發出一聲嘆息。
她不再靜靜站著,而是反身回轉,突厥人號稱人人都會騎馬,然而這個少女卻并未騎馬,她純粹是徒步趕路,偏偏趕路的速度極快。
她連續在草原上縱躍,宛如風馳電掣的奔馬,大約半個時辰之后,前面出現了一座大山。
那是陰山,草原古廟就在山中。
突厥少女一路進山,很快躍進了一座蒼涼的古廟,她穿過古廟的恢弘大殿,到了古廟后麓的一個院子。
她站在門口,似是想要敲響院門,然而忽的抬頭看看天色,隨即打消了敲門的動作。
但是還沒等她意欲敲門的手臂落下,只聽院子里淡淡傳出來一個聲音,道:“是草兒嗎?為師還沒有睡……”
這個聲音的言下之意不說自明,乃是告訴少女可以進入院中的意思。
少女微微遲疑一下,終于伸手推開了院門。
突厥人一般都是居住帳篷,很少建立固定的建筑群落,但是眼前這個院子之中,卻有一座異域風情的小屋。
屋中鋪著厚厚的胡毯,又有負責照明的油燈,門口之處還架著一個火盆,上面正有一個熱氣騰騰的鐵水壺。
水已經開了。
但見屋子中央的胡毯上,一個女子身穿祭祀長袍,這女子約莫三十多歲,氣質無比的典雅高貴,正是整個草原的圣女大祭司,乃是所有突厥人的信仰指引者。
她見到突厥少女進門,隨手朝著門口的貼水壺一指,道:“水開了,幫我提過來。”
突厥少女明顯對她很是尊敬,小心翼翼的拎起水壺走過去,出聲道:“師尊。”
圣女大祭司點了點頭,微笑道:“日前有梁國的君王前來拜廟,他獻給為師一些漢人的茶葉,據說這種茶葉極其珍貴,就算是在中原也能賣到高價,為師舍不得自己獨享,所以一直等著你這個小家伙回來……”
少女很是感動。
大祭司伸手拿出兩個茶碗,看形狀分明也是漢人制造的器具,她把茶碗放在地上,臉上還是那種典雅的笑,望著少女道:“丫頭你來泡茶,讓師尊看看你學的如何。”
少女草兒抿了抿嘴,有些羞慚的道:“漢人的文化太過深奧,各行各業都有特有的知識,雖然徒兒努力學習,可惜沒有一個好老師。那些漢奴在被抓來之前都是貧民,徒兒很難向她們學到有用的東西……”
她說著停了一停,語帶靦腆又道:“尤其是這個茶道,徒兒一直沒能精通。我剛剛學會了煮茶,然而漢人已經弄出了清茶。所以,師尊您可別笑話我呀。”
大祭司溫聲而笑,一臉寵溺的道:“咱們畢竟不是漢人,師尊不會笑話你笨。泡茶吧,咱們師徒一起嘗嘗漢人的茶葉。”
“是!”
草兒小聲答應一句,拎起水壺開始泡茶。
這茶葉正是顧天涯弄出的清茶,熱水沖擊之下很快便有淡淡香氣繚繞,大祭司伸手端起茶碗,放在鼻尖輕輕聞嗅,足足好半天之后,方才像是失神一般喃喃開口,道:“果然是這種茶葉,據說是來自天上,已經快二十年了,想不到我又嘗到這種茶……”
草兒微微一怔,隨即有些好奇,但她并不開口詢問,僅是用眼睛好奇的看著大祭司。
大祭司淡淡一笑,道:“怎么了?想問問?”
草兒抿了抿嘴。
大祭司又是一笑,輕聲道:“其實說給你聽聽也無妨,無非是為師年輕之時的往事,那時我剛被選為圣女繼承人,按照古老的規矩開始學習漢人知識,由于只能閱讀書本,所以進度很慢,師尊我那時還很年輕,性子像你這個小丫頭一般毛糙,我越是學習漢人的文化,越是感覺博大精深難以自拔,終于忍耐不住,偷偷溜去了中原。也就是在那一段時間里,我結識了中原的一些朋友,其中有那么一兩個人,讓我畢生都難以忘記,而眼前這種清香茶葉,也是當年那對夫妻朋友讓我嘗過……”
這話像是在說她自己的故事,然而草兒一張小臉蛋卻紅了,聲若蚊蠅的道:“師尊,徒兒我只是偷偷去了邊境一下,我根本沒有進入中原,根本沒有忤逆您的命令。”
做賊不打,三年自招。
原來她也像她師尊當年一樣,因為好奇才會偷偷溜到中原,只不過她并未越過邊境,僅是在邊境上待了一會。
大祭司像是想笑,然而又想著應該給徒兒留些面子,于是掠過此事不提,只是繼續淡淡一笑道:“中原啊,真是好大一片繁華國土。漢人的文化宛如璀璨明珠,真是讓人羨慕的不能自已……可惜,咱們是突厥人。”
她聲音忽然一肅,像是有些感慨,又道:“自打匈奴時代開始,我們和漢人就是世敵,當他們強盛的時候,我們就躲在草原上隱忍,當他們衰弱的時候,我們就舉兵南下入侵。非是我們搶奪成性,也非是我們不事生產,只因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這一片土地,實在是太過的蒼涼和苦寒了一些。雖然能放牧牛羊,但是要看天吃飯,每當寒冬來臨之時,都要凍死大批大批的牛羊。”
“牛羊是突厥人的財物,更是突厥人的衣食。衣食若是凍死了,突厥人也只能跟著凍死。”
“而只要是人,活著就不想死。既然突厥人不想死,那就得想辦法活下來,所以一千多年的時間里,我們總是去南邊的漢人地方掠奪。搶他們的糧食,搶他們的器具。民族和民族之間,很難界定誰對誰錯,大家都是為了活著而已,真要怪罪的話只能怪這個世界。”
“但是,中原人畢竟不肯心甘情愿被突厥人搶的。每逢三四百年之內,就有一個王朝會崛起。他們率領漢人努力勞作,為了生活不斷的奮斗拼搏。于是國力漸漸強盛,終于又變成了強勢的一方。”
“草兒,你是新一代的圣女繼承人,那么你跟為師說說,我這番話你可聽懂了意思?”
大祭司一番長篇大論之后,目光帶著考驗似的味道看向少女。
草兒輕輕吸了一口氣,輕聲開始回答道:“師尊說的這些話,徒兒大體都能明白,但我隱約還有一種感悟,其實您真正想說的是此次談判,對不對?”
大祭司一臉欣慰的點了點頭。
她再次端起茶碗,輕輕喝了一口清茶,然后悠悠吐出一道白氣,仿佛感慨般道:“三四百年過去了,中原又到了強盛崛起的時候。這是一個循環,誰也抵抗不住。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的防住對方。”
她說著停了一停,目光又看向少女,鄭重道:“草兒你知道么?漢人的骨子里其實也有侵略性,他們崇尚開疆拓土,人人都想當個英雄。而今之際,大唐的根基已經開始穩固了,此前頡利可汗中了他們計策,以為漢人皇族自相殘殺必然削弱國力,所以他才會一時情急,只帶著幾萬軍隊就想入侵,結果入侵沒能成功,連他自己也搭進去了……”
草兒忍不住開口,補充道:“這里面也有梁國的因素,據說是梁師都先中了對方的計。”
大祭司搖了搖頭,一臉深邃的道:“漢人從來都不曾把梁師都看在眼里,他們在一開始設計的時候就是針對草原。這三四百年的時間里,我們突厥人欺壓他們太狠了,所以他們要報復,而這次的計謀僅是一個開始。”
草兒遲疑一下,輕聲道:“師尊,您覺得此次談判應該怎么談?”
大祭司沉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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