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浩浩之下,鐵騎緩緩而行,隊伍中間的幾輛馬車,隱約有車簾悄悄掀開。
先是幾個小孩子,好奇趴在車窗往外瞧,各自嘰嘰喳喳,顯得特別興奮。
其中有個七八歲的小家伙,仰著小腦袋看到了山坳上的譚笑,頓時驚訝起來,忍不住道:“娘親快看快看,那里有個侍女好漂亮啊。”
“胡鬧,閉嘴,那可不是侍女,那是你姑父的弟子。”
“女人除了娘親和幾位姨娘,其她的不都應該是侍女嗎?咱們王府里面,個個都是侍女。”
“放肆,這話是誰教你的?自己掌嘴,狠狠的打。”
“娘親……”
“不肯掌嘴是吧?那只有讓娘親自打。”
“娘親……”
“記住了,以后沒有齊王府,你再也不是王爵子嗣,必須忘記以前的生活。你再也沒有侍女伺候,一切都和貧家孩子一樣,切記禍從口出,遇到不懂的事情不要亂講。”
“娘親……”
“這幾巴掌,是讓你記住剛才犯的錯。”
小孩子被打的哇哇大哭,可惜根本不懂自己為什么會挨打。
旁邊突然響起一聲嘆息,伸手將這個孩子摟在懷里,但見鄭觀音面帶寵溺,抬頭看著剛才打人的齊王妃,勸解道:“楊氏妹子,你太心急了,小孩子要一點一點立規矩,你這樣的教育方式可不行。”
楊氏面色苦楚,道:“我現在對他們狠一點,總好過將來他們惹上塌天大禍。若是他們忘不掉王府的生活,還把自己當成天潢貴胄,那……”
這位曾經的王妃沒有繼續往下說。
但是鄭觀音豈能不明白弟媳婦的憂慮。
妯娌兩人相顧無言,氣氛一時顯得壓抑,車廂里的十一個孩子再也不敢撒歡,各自小心翼翼的擠在角落里。
像是一群害怕發抖的小鵪鶉。
他們年齡還小,剛剛遭受了那一場巨變,小小的心靈全是驚恐,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驚慌。
剛才楊氏發火,又讓孩子們受了驚嚇。
但是鄭觀音卻無法苛責自己的弟媳。
幸好也就在這時,忽聽外面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只聽顧天涯語帶肅重的道:“小孩子的天性不該壓制,他們正處于特別好奇的年齡,楊氏弟媳,你以后莫要這么管教孩子。”
楊氏面色還是凄苦,小聲小氣的道:“三姐夫,我只是害怕……”
“沒什么可害怕的!”
顧天涯的聲音直接將她的辯解打斷,再次肅重的道:“你的那些擔心,只是你的擔心。剛才大嫂說的很對,你管教孩子的方式不合適。”
楊氏還想張口,卻被鄭觀音悄悄一拉,隨即只見鄭觀音隔著車廂向外輕笑,故意道:“妹夫若是看不過眼,何不幫我們管教孩子?畢竟我和楊氏都是婦道人家,對于管教孩子的事情不太擅長。”
楊氏眼中頓時現出渴望,然而卻不敢像鄭觀音這般提出請求。
她只是弱弱跟了一句,小心翼翼的道:“三姐夫,您是孩子們的姑父……”
“行!”
顧天涯像是早有此心,笑呵呵的道:“等咱們回到顧家村以后,我會把孩子們都編入學堂,保證用心教導,傳授一些東西。”
鄭觀音和楊氏皆都大喜,妯娌兩個悄悄對視一眼,順勢又道:“是否可以讓孩子們給你磕頭,從此以后寄托在你的膝下養著?”
這次車廂外面沒有及時回答。
足足沉默良久之后,才聽顧天涯輕笑說道:“咱們是一家人,磕頭多此一舉,我乃是孩子們的姑父,已然是他們的長輩至親。他們逢年過節給我磕頭就行了,不需要像弟子那般專門拜一次師。”
“那待遇和地位呢?”
“大嫂啊,您覺得我會不疼孩子們嗎?我若是敢不疼愛他們,昭寧先就不會給我好臉子看。”
然而鄭觀音和楊氏還不放心,忍不住又道:“那也就是說,孩子們會和你的弟子一般平齊?”
顧天涯沉吟一番,語帶肅重的道:“可以師兄弟相稱。”
“能不能排個輩分?”
“這又何必呢,大嫂真是太過擔憂了。”
“妹夫你莫要笑話,我們想得到你的應承。或許你覺得多此一舉,然而我們卻覺得這很重要。”
“好吧,我給你們吃一顆定心丸。”
馬車的車廂外面,顧天涯滿是無奈的想出一個辦法,他仰頭看向山丘,沖著站在山丘頂上的譚笑招了招手,道:“別在那里杵著了,我可沒讓你罰站。臭丫頭一點規矩也不懂,見到師尊來了也不拜見。速速過來,幫我做一件事。”
山丘之上的譚笑尚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一群譚家暗族早已急吼吼的出聲催促,連連道:“大小姐,趕緊的,別愣著發呆啊,你師父喊你辦事。”
譚笑又氣又笑,回頭惡狠狠瞪了眾人一眼,道:“都把舌頭捋直了說話,什么叫我師尊喊我辦事?這話若是被我師娘聽了去,說不定就要把我逐出師門。”
一群漢子連忙低頭,各自訕訕的打個哈哈。
譚笑沉吟一下,突然道:“你們也跟我一齊下去,站在道路兩旁候著,我方才聽我師尊的語氣頗有深意,今天說不定能給我們譚家一個機會。”
眾人登時大喜,連忙催促譚笑趕緊過去。
譚笑下意識的整理衣衫,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朝著下面一躍,幾個喘息的功夫到了馬車邊。
她這一番動作迅若脫兔,先讓五百個騎士齊聲喝彩,顧天涯感覺臉上有光,忍不住也夸贊了一句。
此時恰有一陣山風吹來,吹動譚笑衣角飄飄輕蕩,少女乖巧的站在那里,宛如一朵優致淡雅的小花。
馬車之內的鄭觀音透過窗戶觀瞧,忍不住低語一句道:“好美的一個丫頭,不愧是三妹夫的弟子。”
楊氏也湊到車窗邊緣,透過窗戶好奇的向外偷看,忽然小心翼翼的說了一句,語帶警惕的道:“這丫頭怕是有十六歲了吧,只比三姐夫小了一點點。也不知秀寧姐姐怎么想的,我看這個丫頭的威脅很大啊。”
鄭觀音沒好氣的瞪她一眼,訓斥道:“就你事多,腦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
楊氏連忙吐了吐舌頭,表示自己乃是一時失言。
這是只見顧天涯又招了招手,指著車廂里的孩子們對譚笑道:“你到馬車旁邊,見一見師弟師妹們,相互行上一禮,再帶他們玩耍一陣。”
譚笑明顯一怔,似是不解顧天涯的意思,然而鄭觀音卻恍然大悟,忍不住點頭道:“原來他說的定心丸是這個,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們他會把弟子和孩子們一樣看待。”
楊氏顯然也想明白這個道理,忍不住欣喜的道:“三姐夫做事就是有趣,總是讓人感覺眼前一亮。”
可惜兩個妯娌話未說完,猛見譚笑緩緩搖頭,竟然忤逆顧天涯的命令,道:“師尊,只帶他們玩耍行不行?我是這里的地主,可以略盡地主之誼。”
只愿意帶著孩子們玩耍一番,然而卻避開相互見禮的不提,隱隱約約之間,似是不愿意承認顧天涯所說的師弟師妹。
鄭觀音和楊氏登時一怔。
顧天涯臉色一沉,語氣隱約有些冷意,道:“這才幾日不見,你似乎脾氣見長了啊。說吧,是何用意?”
譚笑絲毫不懼他的語氣,反而鼓起勇氣和他對視,高聲道:“我若是今天和他們見了平輩之禮,以后再改的時候頗為尷尬,故因如此,略過不提,師尊你應該知道,我可不愿意一輩子當你的徒兒。”
顧天涯僵立當場,隨即感覺臉上有些掛不住,怒道:“那就今天把你逐出師門。”
譚笑仍是毫不畏懼,大聲道:“半個月之前,我收到師娘一封書信,師尊你莫要逼我,信不信我當場把師娘的意思說出來。”
顧天涯被憋的悶哼一聲。
譚笑則是得意的眉花眼笑。
她故意氣了師父一場,可不敢真的讓師父下不來臺,這個聰慧如狐的少女陡然跳上馬車掀開車簾,對著里面的孩子們柔聲發出邀請,誘惑道:“想不想看看山里的野狼。我帶你們抓幾只玩玩去。”
孩子們又是渴盼又是害怕,紛紛小心翼翼的看向自己母親。
鄭觀音和楊氏齊齊點頭,不但不阻攔反而各自鼓勵一聲,道:“去玩吧,但是不準哭鬧。”
幾個孩子登時歡呼起來。
很快都被譚笑抱下了馬車……
顧天涯在一旁冷冷提醒道:“別忘了另外幾輛馬車,也有幾個孩子需要照顧,你既然要帶著他們去玩,那就要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
譚笑似乎有些得意,沖著顧天涯眨眨眼睛,故意問道:“我以什么身份帶著孩子們去玩呢?”
顧天涯偏不讓她如意,冷哼道:“你自己剛才說了,要盡地主之誼。”
譚笑頓時氣的一跺腳,領著孩子們氣呼呼的走了。
但她表面像是生氣,其實嚴格遵從了顧天涯的意思,果然又去其它幾輛馬車旁邊,很快把十一個孩子全都領去玩耍。
直到這時,李建成才從一輛馬車中露出臉龐,這位大唐的隱太子一臉深意,目光灼灼的看著道路兩旁的譚家眾人,忽然呵呵一笑,問顧天涯道:“你這是準備養一口暗中的刀?”
在場的譚家眾人頓時豎起耳朵。
顧天涯嘆了口氣,語氣有些傷感的道:“今次玄武門一事,讓我突然對人心有些畏懼,天策府那些人,比我想象的更貪婪。我害怕屠龍者成為惡龍,不得不提前做出一些防備……”
他說著停了一停,目光誠懇看向李建成,又道:“大哥你應該能明白的,我再也不是陪著母親過苦日子的黔首黎民。”
李建成點了點頭,道:“自從你娶了秀寧那一刻起,你已踏足這個世間最大的利益旋渦。哪怕你自己不愿意去爭,但是別人也會認為你肯定要爭。就像我和世民一般,始終逃不開底下人的利益驅使。”
顧天涯遙遙看向天際,望著一片晚霞出神,忽然嘆了口氣,語帶深意的道:“昭寧的娘子軍不太適合做壞事。”
李建成目光悠遠,看著道路兩旁恭敬而立的譚家眾人,道:“所以我才說你準備養一口暗中的刀。”
轟隆!
一千多個譚家暗族忽然全體單膝跪地,大聲道:“情愿赴湯蹈火,追隨顧家之主。”
不遠處的小山丘上,譚笑陡然回頭向這邊看來,山風徐徐吹拂,少女笑的如同山花一般璀璨。
李建成呵呵而笑,悠悠然的道:“這個丫頭很不錯,秀寧幫你選了一個好幫手。我方才聽的很清楚,秀寧在半個月之前給這個丫頭寫過信。至于信的內容么……”
李建成說到這里故意一停,明顯打趣的沖著顧天涯眨了眨眼,笑道:“我做哥哥的豈能猜不透妹妹的心思。”
顧天涯面色有些發紅。
師父睡徒兒,這事傳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啊。
幸好也就在這時,嫦娥從另一輛馬車中鉆出,這丫頭先是伸了個攔腰,隨即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遠遠的問道:“哥,咱們今晚在這里扎營嗎?”
顧天涯還沒來得及回話,一群譚家暗族連連出聲,語帶渴盼的道:“山寨里隨意可以弄出酒席,但求顧先生能夠歇息一晚。婦孺們時常采摘山貨,可以讓大家嘗個新鮮。”
這話本是討好之語,然而顧天涯卻微微一怔,他下意識看向這些漢子,若有所思的道:“你們山里還有婦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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