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次日,凌晨時。
皇宮鐘聲三響,便是一日早朝。
天色尚黑,氣氛壓抑。
所謂自古朝堂之上,從來都是刀光劍影,今日,必然又是一場廝殺。
也就在大唐早朝開啟的這一刻,天下間同時有兩個地方把目光凝聚而來,仿佛要將視線越過時空,直接旁觀今日早朝的一幕。
兩個地方,兩個人。
一處洛陽。
一處河北。
洛陽之中,李世民負手仰望天空,在他身后靜靜坐著一個女子,動作輕盈給他煮著一壺茶。
就在茶香裊裊之間,李世民口中緩緩吐出四個字,輕聲道:“要開始了。”
這四個字像是感慨,又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從這一刻開始,李世民知道他終于決定奮力去爭。
整個天策府所掌之地建立新型驛站,這一局期盼已經開始了第一顆落子。
同一時間,河北某地。
一個女子孤身騎馬而行,樣子像是一個漫無目的的旅人,但她一路所行方向,卻是直指某個荒涼弱小的村莊。
此時天尚未亮,河北的冷風呼嘯逼人,女子忽然停馬駐足,跳下坐騎站在了地上。
她俯身彎腰,抓起一捧積雪,當冰雪在她掌心融化成水的時候,女子目光也像洛陽的李世民一般看向長安。
“要開始了!”她口中輕輕喃喃,呼出一道濃濃白氣。
同是這一刻,仿佛是巧合。
顧天涯拜別母親,領著十三個婦女離村而出。
整個顧家村共有十五戶人家,幾乎家家都只剩下老弱病殘,然而不管再怎么老弱病殘,只要人活著一天就得吃飯。
貧寒之家,無隔夜糧,所以顧天涯不得不擔負起村中唯一男丁的責任,他要帶著婦女們出村去掙一口吃喝。
十五戶人家,能抽出的干活人手只剩十三個。
并且,全是守寡的婦女。
她們將要在這個冬天跟隨著顧天涯,一起前去密云孫氏的溝渠里勞作,不管天有多冷,不管水有多涼,她們都要天下溝渠挖取淤泥,漚成肥料用作開春之時的春播。
一日艱辛勞作,可得口糧一人,另外再給,銅錢三文。
顧天涯一天能賺五文,但是婦女一天只值三文。
雖只有三文,卻能買點糧食保住家中留守老幼的命。
所以,不得不去做工。
這就是窮人掙扎一生的命。
沒有資格去談什么甘不甘心,能夠活著已經算是不錯了。
顧天涯是村里唯一的男丁,他需要帶著寡婦們去為了生活而掙扎,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那個提議竟讓全天下的大人物發了瘋一般的正在紛爭。
大唐長安這邊,早朝已然開啟。
今日的朝堂之爭,眾臣們早已心知肚明,所以也就懶得去找借口,直接有人站起身來辯駁,大聲道:“臣有聞,河北軍書至,說是欲要設立新型驛站,美其名曰保障信使暢通,此事,臣以為不可。”
這人才一張口,就知道乃是世家一方推出來的先鋒官,只見他站在大殿當中侃侃而談,不斷引經據典道:“驛站者,驛馬更換之棧也,自打殷商之時雛形,傳至周朝形成常例,此后無論秦漢兩朝,又或魏晉南北,驛站的功能始終只要一個,那便是負責朝廷書信的往來傳遞。”
他說著停了一停,不等有人開口緊跟著又道:“古語有云,例不可擅改,若改,大禍于民,故而臣自以為,驛站之事應當繼續遵循先例,只需養上幾批快馬,滿足信使坐騎之更換,如此,便足以也。萬萬不可大動干戈,以防釀出禍國殃民之患。”
文臣就是文臣,大道理張口就來。
這人一番長篇大論滔滔不絕,明顯乃是昨夜做足了充分準備,他的話才說完,立時得到一大批文官的隨聲附和。
于是這人氣勢愈足,否然拱手對著皇帝一禮,大聲進諫道:“河北道軍書之事,分明乃是四位副將居心叵測,臣,王勛,斗膽請陛下降旨,治罪四將以儆效尤。”
“臣等,同求,請陛下降旨,治罪河北四將以儆效尤。”
一群世家文官,幾乎異口同聲。
可惜,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降罪河北的四個副將?有種你降罪一個試試。那四個將領雖然只是副將,然而卻是娘子軍的左膀右臂,麾下二十萬兵馬,個個都是殺神一般。
若是把他們給降罪了,誰幫著大唐守衛邊陲?
果然,只見李淵淡淡出聲,擺擺手道:“降罪之事,休要提及,河北四將皆有赫赫戰功,隨意降罪豈不喊了士卒之心?此諫言,朕不納。”
其實世家一方也知道這個提議肯定不納,之所以提出諫言無非是想討價還價而已。
所以,他們很快露出自己的真是意圖,大聲再諫言道:“那就下旨訓斥一番,彰顯陛下的威嚴和法度。”
只要能下旨申斥,就等于是把設置新型驛站的事情給否了,如此一來,世家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可惜,朝堂上不止世家一方。
就在世家眾人大聲進諫的時候,陡然聽到朝堂里響起一聲冷笑,有人怒罵出聲道:“說的都是屁話!不嫌說的丟人!想去申斥河北四將,有種你們申斥一個試試啊?看看那邊四個家伙是否會聽,惹急了別把人給逼到山里去。到時逼出四個巨匪,先把你們世家屠個干凈……”
這人罵聲一出,朝堂忽然落針可聞。
那群世家文官臉上隱隱一變,可惜一時之間卻無法出聲反駁。
世家擅長玩規矩,喜歡高舉道理大棒去打人,但是世家最怕的就是不講規矩之人,偏偏河北那四個將領以前都是不講理之人。
那四人,曾經都是橫行無忌的巨寇。
曾經掠奪成性殺人如麻,并且掠的殺的還都是世家門閥。
真要是逼急了,怕是真會再回山里落草為寇。
顯然,下旨申斥的辦法肯定不行。畢竟現在才是亂世剛定之時,李家并不愿意太過苛待麾下的悍將門。
但是,世家官員豈能就此放棄。
但見王勛再次拱手行了一禮,對著李淵諫言道:“臣聽聞,那四位副將一向唯公主馬首是瞻,說是忠心耿耿也不為過,只要是公主的命令,四將必然俯首帖耳,陛下何不以公主之名予以申斥,想必那四位副將絕不敢有所怨言。”
這話,夠無恥的。
他能無恥,別人就能開罵,只聽先前那個聲音再次響起,破口道:“干恁娘的,要不要臉?河北四將一直對公主忠心耿耿,你卻讓陛下以公主之名訓斥他們,如此沒臉沒皮的提議,怕也只有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能想出來。他媽蛋,老天爺怎么也不爭一爭眼,劈幾個雷來行不行啊,劈死這幫喪天良的狗東西。”
這話罵的太狠,世家一方哪能受得了,但見王勛暴跳如雷,大怒指著這人道:“侯君集,你一個小兒輩的也敢聒噪?此乃朝堂議事,何等莊重肅穆,汝似黃髻小兒滿口噴糞,卻把陛下的威嚴和法度置于何方?”
那邊罵人的青年哈的一笑,走出來先給李淵行了個禮,舉止很是恭謹,看不出一絲狂態,但他隨后目光看向王勛,破口有一次罵出了聲,大叫道:“干恁娘,我就罵,對于陛下的威嚴和法度,我侯君集自然是規規矩矩恭恭敬敬,但是對于某些狼心狗肺一般的東西,嘿,罵人我都感覺玷污了自己的嘴。”
王勛氣的面色鐵青,一擼袖子就要干仗,這時代的文官并非文弱,打起架來未必就比武將差了。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猛聽文官之中有人淡淡出聲,悠悠然道:“若有私爭,下朝再吵,此時正在朝議政事,豈可如街頭小兒一般撕鬧?”
這一句話,像是在提醒惱羞成怒的王勛,果然王勛面色一沉,很快反應過來自己上了侯君集的當。
侯君集之所以破口罵人,無非是一招胡攪蠻纏的計策,自己若是只顧著和侯君集爭吵,可就把河北之事撂在一邊了。
到時候李家皇族一齊發力,新型驛站的事情想攔也攔不住。
王勛想明白此點之后,羞怒的氣息迅速平喘下來,他輕輕一捋胡須,忽然一臉笑呵呵看向侯君集,道:“候將軍罵人即便罵的聲音再大,終究還是不能站著一個理字。河北驛站之事,萬萬不能達成,原因無它,勞民傷財而已……”
侯君集立馬出聲反駁,瞪眼看著他道:“人家河北讓你掏錢了嗎?讓朝廷戶部掏錢了嗎?”
王勛仍是心平氣和,淡淡道:“就算不需要朝堂掏錢,但也占用了天下的土地,一座驛站,竟要擁有千畝土地之多,這難道不是與民爭利么?這難道不是勞民傷財么?”
侯君集再次立馬出聲反駁,大聲道:“河北道兵患多年,到處都是荒涼無主的土地,倘若驛站能夠設置開來,對于百姓來說乃是一大仁政。荒地由驛站軍卒負責開墾,收獲的糧食直接反哺給當地百姓,此事,怎就成了勞民傷財?”
這話讓王勛頓時語塞,因為侯君集說的都是實話。
世間之事,逃不過一個理字,哪怕世家再怎么擅長口舌狡辯,但是有些真理永遠沒法狡辯的,因為,狡辯不能把人當傻子一樣哄。
驛站擁有土地的好處,只要是個明眼人就能看出來,故而也正因為如此,王勛無法在這上面再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