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拋出了孝道的牌,唐毅當然不好阻攔,可是他心里清楚,根本就是扯淡,萬歷對他爹能不恨就不錯了。若非隆慶軟弱縱容,內閣的權柄又怎么會有如今的勢頭……萬歷真正去祭奠隆慶,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刷存在感,他要不斷提醒世人,他才是大明的皇帝,才是天下的主人。
算了吧,為了一點小事不值得鬧翻。
身為首輔,唐毅也會陪同萬歷一起前往天壽山。
“爹,您老太縱容小皇帝了!”唐平凡沉著小臉說道:“我可是聽說了,陛下私下里動作不斷,到處拉攏人心,而且國舅爺王翰,武清侯李偉,英國公張元功,這些人都在四處拉攏勢力,居心不良,其志不小。要真是讓他們鼓搗一塊去,后果不堪設想。”
平凡說完,王悅影臉色先變了,她把碗筷放下,琉瑩看了一眼,連忙拉著幾個較小的孩子離開,只剩下了夫妻父子,一家三口。
王悅影擔憂道:“老爺,平凡說的是真的?”
唐毅深吸口氣,點了點頭,“沒錯,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有暗流洶涌,情況只比平凡說的遭,一點也不能樂觀!”
當著妻兒,唐毅不想撒謊,讓他們寬心,知道真相,才是真正負責任的作法。王悅影臉色變了一下,很快恢復正常。
“老爺,這么多年,多大的難處您都熬過來了,按理說我們不必擔憂,只是眼下,那么多人搗亂,怎么看不到老爺動作?是已經下手了,還是不方便?”王悅影聰慧異常,想得比起平凡還要深入得多,唐毅的確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老百姓常說,當家三年狗也嫌。我前前后后,當了大明的家十多年了,結了多少梁子,有多少人看我不順眼,我心里頭清楚!”
“爹!”
平凡突然站起,搖頭說道:“您老柄國十幾年,大刀闊斧,銳意革新,眼下大明聲威赫赫,四夷賓服。疆域遼闊,百姓安康。兵強馬壯,府庫豐盈。天下的百姓無不交口稱贊,您在民間威望潑天,反對您的那些人,不過是宵小之徒,不值一提。”平凡沒有像他哥一樣,滿世界亂跑,他一直跟在唐毅的身邊,學習老爹的施政,觀察老爹的手腕,把唐毅的本事學了七七八八。
越是琢磨,平凡就越覺得老爹了不起,唐毅就是他的偶像!斷然不會允許別人說壞話,包括唐毅都不行。
“傻小子,人貴有自知之明。”唐毅苦笑道:“你說的固然是一方面,可是你想過沒有,大有大的難處,要是想取而代之,我早就可以動手了,何必等到今天!眼下我對誰下手,都會被解讀成為父不甘心眼下的地位,還要更上一層樓。別說藏在每一個角落的野心家,就算是我手下的那些人,也未必不想做從龍功臣,封妻蔭子。”
平凡被說的沒了脾氣,嘟囔道:“爹,那您老干嘛不高升一步?”
“哈哈哈,傻小子,去年各省統計的數字,光是讀書人,大明就有多少,你清楚嗎?”
“5350萬!”平凡興沖沖道:“爹,這都是您老大興教育的功勞,歷代以來,從來沒有如此多的讀書人。”
“人多心思就多了。”唐毅老氣橫秋道:“以如今天下的狀況,根本不是一個人能管得過來的,哪怕再英明的皇帝也做不到。爹不愿意坐上那個位置,其實是害怕給你們惹禍。世界在快速進步,君王圣心獨斷,口含天憲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坐上了那個位置,就會面臨四面八方,明槍暗箭。我欺負了人家孤兒寡母,別人未必不會欺負你們啊!”
平凡小臉慘白,聽到了老爹的心里話,他不由得縮了縮肩頭。
唐毅又笑了起來,“為父還不算老,沒人能動得了唐家。不過卻也要為以后的事情安排了。吳天成的年紀大了,他在大明儲蓄銀行也干了太多年,回頭我把他弄到內閣,平凡,你去接手銀行吧!”
平凡嚇了一跳,“我?成嗎?”
“哼!”唐毅臉一黑,“我的兒子不許說不成,要是不放心,就,就去問你娘!”
“好好的扯上我干什么?”
王悅影白了唐毅一眼,卻只能點頭。
其實早在成婚之初,唐毅就把很多產業交給了王悅影搭理,后來唐家的地位越來越高,手上的財富就越來越多。尤其是交通行的股份,更是重中之重。王悅影從唐毅和周沁筠的身上都學到了不少的本事,加上她天資很高,悟性極強,這些年,海外開發,交通行擴張業務,都是王悅影在背后操縱,周沁筠已經退居二線很久了。
當娘的教兒子,自然再合適不過了。
“平凡,為父知道,你本心是想做官,像你爹一樣入閣拜相,把持天下。可是那樣一來,咱們唐家就太過顯眼。手握金權,遠比做多大的官兒都來得爽快,而且要想長久保住咱們家,保住你爹的改革大業,沒有金權保駕護航,是萬萬不能的。”
唐毅很少干涉孩子的選擇,這次卻直接提了出來。平凡知道意味著什么,他用力點頭,“爹爹放心吧,孩兒一定承擔起來!”
打發走了平凡,只剩下唐毅和王悅影兩個。
“這倆小子,一個去了海外,一個執掌金融,老爺會不會覺得有點遺憾啊?”王悅影突然笑呵呵問道。
“有什么的遺憾的,我覺得不錯,要真是讓他們入朝為官,反而會因為我的關系,拖累了他們的進步。”
“原來如此!”王悅影突然輕聲冷笑,“所以老爺就準備讓周平駿入朝為官,繼承老爺的衣缽了?”
唐毅正喝茶呢,聽到這話,一下子嗆著了,咳嗽不止。王悅影扭過頭,連看都懶得看他。
好半天唐毅恢復過來,他剛開始有些驚恐,可畢竟是老油條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陪笑道:“夫人這是什么意思,為夫聽不明白。”
“哼,少在我面前裝糊涂。”王悅影狠狠瞪了他一眼,“您是不是覺得我是個醋壇子,不能容物,所以,你和周姐姐之間的事情,就是要瞞著我?”
隱藏了好些年的秘密,一下子被戳穿,唐毅也沒法淡定了,老臉發紅,咳嗽了二十幾聲。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我倒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樣?”
唐毅嘆口氣,坦白從寬,“好,我說實話,那還是嘉靖四十五年的時候,我去東南當總督,處置蘇州的亂局,順帶著解決徐階的家產。那一陣子離不開交通行的幫忙,所以……”
“所以你就和周姐姐走到了一起?”王悅影氣得臉色煞白,“唐毅啊唐毅,你和周姐姐認識得比咱們倆還早,她又是那么了不起的一個女財神,你們心心相惜,我不怪你們!可是孩子都十幾歲了,為什么要瞞著我?好歹我也是唐家大婦,讓我見見孩子又能怎樣?我還會吃了他不成?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王悅影越說越氣,淚水都流了下來。
唐毅手足無措,連忙過來,將媳婦摟在懷里。
“你聽我把話說完了,其實我早就想把她們娘倆接進咱們家,可是……”
“可是什么?”王悅影抬起頭,怒道:“是你嫌周姐姐年紀大,還是嫌她曾經許配過人家?”
“都不是!”唐毅苦笑著搖頭,“是你周姐姐看不上我。”
王悅影臉一沉,不敢置信道:“你騙我!周姐姐就算再心高氣傲,連你都看不上,她還想找什么樣的?”
唐毅哭笑不得,“你把你男人當一塊寶,可是你周姐姐不這么看。其實也怪我,當年布局收拾晉黨,她從頭到尾都參與的。后來她就找到我,和我說她希望孩子能安安穩穩,普普通通過一輩子,一旦進了唐家的門,就要扛起責任,就永遠不得安寧,她的一顆心都在孩子身上,希望我能諒解她……”
王悅影也想起來,的確當年周沁筠到了唐家,后來又給嚇走了。王悅影還沒覺得怎么回事,現在才弄明白。敢情是周沁筠對唐毅有了意見,覺得他這個人太陰險,算計太深沉,竟然不進唐家的門了!
剛剛王悅影還同情周沁筠呢,一轉眼她就怒了,越琢磨越覺得是唐毅吃虧了,賠了一個兒子給周沁筠,損失可大了!
“好啊,她欺負我們唐家沒人是吧?你抹不開臉,我不在乎。不行,我現在就去找她。”
唐毅這個汗啊,“你用什么身份找她啊?”
“孩子的嫡母還不行嗎?我非要把孩子要回來,讓她自己在家里哭去吧!”王悅影說完,自己也笑了起來,顯然她也就是一說,沒有真的想去干。
“其實人們都不知道那個孩子是唐家人,或許對他來說,也是種福氣。”
唐毅咧嘴一笑,“夫人明理,何其幸運啊!”
“哼,我告訴你,以往的事情我不管了,要是再敢沾花惹草,看我不找你算總賬!”王悅影兇巴巴警告道。
陪著萬歷祭奠隆慶的日子到了,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到了陵墓前面,萬歷又是上香,又是痛哭,戲份弄得很足。
唐毅捻了一炷香,恭恭敬敬插在了神像前面。
從天壽山下來,唐毅就心事重重,他和隆慶同歲,一個已經作古快十年,一個還在把持國家。對隆慶,唐毅總是帶著一絲愧疚,這也是他一直對萬歷百般忍讓,沒有趕盡殺絕的原因。
希望你小子能知道進退,不要逼著老夫動手才好!
唐毅收回了目光,放下車簾,閉目沉思。
就在馬車向前走的時候,突然有人大喊,接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就滾落到了馬車的旁邊。唐毅的車夫都是經過嚴格訓練,見到東西飛來,他沒有遲疑,直接驅趕馬車往前沖。
當馬車奔出去不到十步,轟隆一聲巨響,飛濺的彈片落在了馬車上面。
“有刺客!”
瞬間衛兵大吼起來,急忙向投彈的方向沖過去。
在一片松林之中,有一個年輕的軍官正提著刀,昂然而立。四面八方的人沖來,他已經跑不了了。
“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哈哈哈!”這家伙突然放聲狂笑,笑得讓人不寒而栗,“博浪一擊,為除唐賊!一命報君,死而無悔!”
他說完之后,突然舉起手里的腰刀,照著脖子一抹,鮮血狂噴而出,這家伙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身體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士兵沖到近前,他的氣管和血管都斷了,沒有一絲的搶救機會,這丫的對自己真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