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壘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這次心學士子大面積落榜必須有個說法,不然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
唐順之一時沒有主意,可是唐毅也不是探案的專家,再說了老爹高中舉人,他心里頭像個火炭似的,心思早就不在這上面。唐順之只好擺擺手,放他回家。
唐毅急匆匆趕回了臨時住處,此時院子張燈結彩,遍地爆竹,門前還放著木牌,貼著紅紙,寫著“南直隸鄉試第七名亞元”的字樣,過往的人都不停指指點點,贊嘆不已。
有些父母還專門把孩子帶過來瞻仰,告訴自己的娃,要好好讀書,有朝一日也考中舉人,光宗耀祖,冒著鼻涕泡的小娃娃可不懂爹媽的話,他們只知道唐老爺家的糖果和包子是真好吃!
本著與民同樂的精神,知道老爺中舉,沈林就找來人手和面,剁餡,蒸了二十幾鍋包子,都是羊肉大蔥餡的,香氣飄了半條街,還買了好幾袋子的糖塊,逢人就送,見人就給,弄得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們家娶媳婦呢!
當聽說是考中了舉人,這下子大家更興奮了。舉人老爺啊,那可是天上下來的文曲星,他送的東西哪能不要啊,大家你爭我奪,熱鬧非常。
路過門前的時候,還特別看了看那個醒目的紅木牌,一看不得了,竟然是第七名!南直隸的第七名啊!
誰不知道南直隸科舉底蘊雄厚,每一科都能中幾十名進士,能排進前十,不用問,幾乎板上釘釘,是未來的進士。
看到這里。又急忙搶了幾個包子,抓一把糖塊,和家人分享喜悅。額不,是文氣去了。
等到唐毅回來。門前一片狼藉,沈林嚇得一吐舌頭,難得唐毅沒有發火,還笑著吩咐道:“去支二百兩銀子,都做成饅頭,給城里的乞丐送去。”
“哎,哎!”沈林慌忙往里面跑。
唐毅興沖沖到了書房,老爹竟然沒在里面。又往后面走去,離著老遠,小花園里傳來了歡聲笑語,已經有客人前來道喜了。
第一個來的就是趙舉人,算起來他可是唐慎的半個老師,一見面唐慎慌忙施禮。
“多謝先生指點,唐某才能考中舉人,請先生受我一拜!”
趙舉人推脫不過,只好說道:“唐兄,我受你一禮。不過以后咱們可就平輩論交,不要客套了!”
雙方見禮落座,趙舉人明顯和藹了很多。竟然主動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和以往冷面對人的情況迥然不同,熱乎勁兒弄得唐慎都有些不適應。
士人之間的地位完全看科舉功名,比如之前趙聞是舉人,唐慎只是秀才,別管唐家多興旺,多有勢力,多被重視。在趙聞的眼中,雙方就不是一個檔次的。不是礙著唐順之的面子。趙大舉人見到唐秀才,鼻子里能哼一聲就算不錯了。
可是當唐慎考中了第七名的舉人。情況完全不一樣了,趙聞的名次還不如唐慎,沒準人家下一場就成了進士,他這還沒譜兒呢!
變成了趙聞要巴結唐家,要陪著笑臉,雖然有些現實,但就是如此!
“唐世兄,今年南直隸的鄉試押后,屈指算來,還有還有小半年,就要會試,也該動身啟程了。”
“這么早?”唐慎失聲叫道。
“呵呵,一點也不早,有人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就要進京,一來省得沒有落腳的地方,二來還能拜會前輩,切磋經義,打出去名聲,給一舉奪魁添磚加瓦。”
“要做的事還不少啊!”唐慎不由得點頭,笑道:“趙世兄,你對我們父子都有教導之恩,這一次我讓毅兒準備一條船,咱們一同進京,你的花費我都包了!”
“說實話我早有此意,恭敬不如從命!”
“說什么呢,這么高興,算我一個如何!”邁步走進來一個大鼻子書生,正是曹大章,他也早有舉人的功名,準備參加明年的會試。本來是想找幾個朋友,結伴而行,一聽說唐慎中了舉人,他立刻跑來賀喜。
誰讓唐家是大戶呢,不吃他吃誰!
“哈哈哈,好說,好說,再來多少人,我都負責!”從相公變成老爺,唐慎說話明顯更豪氣了。
三個人聊著,又陸續來了好幾位太倉的同鄉,都是前來道賀的,大家其樂融融。唐慎雖然在兒子面前,顯得白目,可是別忘了,人家好歹當過師爺,做過巡檢,練過兵,打過仗,比起那些書呆子,簡直算是見多識廣了。
隨便奉承幾句,就把一幫飄飄然的新科舉人弄得喜笑顏開,哪怕是落榜考生,經過唐前輩的點播,都幡然悔悟,準備埋頭苦讀,再次沖關。
看著老爹神采飛揚,指點江山,全然沒有當初軟弱怯懦的模樣,不由得感嘆,果然權力是男人最好的外衣。
雖然老爹只是一個舉人,可是和其他舉人完全不同,他有戰功在身,不出意外一定會高中進士,并且得到重用。
一想到功勞的事情,唐毅沒來由的一陣煩躁,按理說捷報早就送到京城了,都兩個月出頭,怎么就沒有一點動靜……
唐毅不知道,其實捷報早就送去了,一路送到了兵部尚書許論的手里,他是嚴嵩的心腹,接替聶豹出任兵部尚書,此老年輕時候游歷九邊,還上書嘉靖,以知兵著稱。只是近些年身體大不如前,又黨附嚴嵩,風評不佳。
當他拿起捷報的時候,老眼一瞇縫,罵了一句。
“還有臉報捷,我看報喪還差不多!”
可是翻開奏折,才看了兩行,眼珠子就差點掉下來,急忙讓人拿來嚴嵩送給他的眼鏡,對著奏疏,一個字一個字的看,生怕看錯了一個字。
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后背脖子都僵直了,才總算看完了。頹然地靠著座椅,長長嘆口氣:“若是真的,當為近年來第一大捷!”
喘了兩口氣,許論當即帶著捷報,急匆匆趕到了西苑值房,他沒有資格面見嘉靖皇帝,只能先趕到內閣值房,正巧嚴家父子都在,老嚴嵩靠著床正在休息,嚴世藩瞪著獨眼,一目十行地掃著奏折,大胖臉不停地顫抖。
壞消息,又是壞消息,還是壞消息!
“這大明朝到底是怎么了,不是災荒就是戰敗,一條黃河年年修,年年發大水,父親,我看是朝中出了奸臣了,奸佞不除,天下永無寧日!”
說話之間,他的目光盯著徐階值房的方向,兇相畢露。
嚴嵩緩緩坐起,看著兒子,長長嘆氣。
“嚴世藩,我告訴你什么來的,飯要一口一口吃,你總是心急。”
嚴世藩不以為然,晃了晃頭,冷笑道:“比兒子心急的人多的是,人家都追到了背后,您老可不能留情啊!”
“哎,那也要緩一緩,當務之急是守好了吏部的山頭,把失去的血補回來。”
前面提到過徐閣老的師父聶豹執掌吏部,徐黨聲勢大好,被普遍認為要取代嚴嵩。事實正面,作為大明的第一奸黨,嚴嵩的勢力遠在徐階之上。
數月之前,京師城墻完工,結果經過檢驗,超支十幾萬兩,又發現了好幾處裂口,偏偏負責監修工程的官員是聶豹舉薦的,結果被嚴嵩一本上去,嘉靖一怒之下,聶豹被勒令閉門思過,隨后又有一大幫言官乘勢攻擊,只能黯然致仕。
這才叫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明明修城墻是嚴世藩把持的工部的事,是工部偷工減料,用劣質的磚瓦唬弄。聶豹出于好心,想要掣肘嚴家父子,哪知道竟然給自己招來了滅頂之災。
區區用人不當,還沒法動搖一位太宰,說到底還是聶豹堅持原則,為了用人的問題,數次忤逆嘉靖,帝心不悅,結果被嚴嵩找到了弱點,一擊得手。
失去了吏部,徐階一下子沒了抗衡嚴黨的本錢,急于擴充實力,才會打起江南鄉試的主意,哪知道又被嚴家父子破壞。
嚴世藩就主張利用鄉試為武器,把徐階給拉下來。可是嚴嵩不同意,伺候了嘉靖十幾年,他已經揣摩透了嘉靖的心思,剛剛搬倒聶豹,就去動徐階,必然會被當成黨爭,為了平衡朝局,嘉靖絕對不會拿下徐階,相反他們父子還會落得排除異己的罪名。
所以嚴嵩只是在鄉試的問題上,小小的教訓了徐階和心學門人一下,沒有大舉開戰。但是放過了,不代表徐階就安全了,嚴閣老正在等著決殺的時機。
許論帶著捷報趕到了,嚴世藩怒氣未息,一抬頭,看到許論,頓時怒道:“老許,我可告訴你,報喪的文書我不看,拿給徐階去!”
嚴嵩臉一沉,怒道:“嚴世藩,你怎么說話呢?”
許論忙陪笑道:“小閣老性情率真,說什么都是應該的。不過下官可是來送喜訊的。”
“喜事?”嚴世藩疑惑問道。
“沒錯,東南大捷,請小閣老過目!”
嚴世藩接過報捷的奏本,展開一看,就見臉色先是漲紅了,接著變得煞白,最后又鐵青了!
一拍桌子,怒罵道:“老許,你這是喜訊?比報喪的還遭呢!你就是一個喪門星!”
堂堂一部尚書,唯唯諾諾,被罵得和孫子一般,連還嘴的勇氣都沒有,嚴世藩的猖狂,果然名不虛傳!
嚴嵩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默默拿過奏本,看了一遍,不由得心中長嘆:“徐華亭命不當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