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順之幼年早慧,經史子集,無一不通,才名遠播天下,二十三歲中探花,全國第三,而且還是三年一屆,比起后世所謂的高考狀元,強悍一萬倍。不要急著膜拜,其實他是公認的第一名,只是因為得罪了主考官首輔張璁,即便如此,也只敢把他降為探花,要是名次再低,天下人的口水就能淹沒了堂堂首輔。
唐荊川,彪悍!
早年成名,唐順之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初入官場,就趕上了曠日持久的大禮議。由于正德皇帝無后,嘉靖以外藩入繼大統,即位之后,為了給死去的父親爭尊號,和楊廷和為首元老重臣展開了漫長的爭斗。
朝堂之上,忠貞之士丟官罷職,甚至丟了性命,幸進小人竊據高位,首輔張璁六年時間,從三甲進士升為內閣首輔,曠古絕今,把大明朝的體制破壞殆盡。
做這樣一個小人的門生,唐順之是痛苦的,沒有多久,他就請辭回家。等著盼著,十年光景過去,張璁成了明日黃花,唐順之終于迎來了起復的機會,重新入朝為官。
哪知道他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竟然和好友去拜會當時的太子殿下。敏感的嘉靖皇帝被觸動,毫不猶豫把他趕回了家中。
此番回家,唐順之干脆潛心治學,拋開城市的喧囂,住在小村子,晚上把門板卸下,睡在上面,一件衣服穿十幾年也不換。隔絕物欲,一心苦讀,除了經史學問,還學射學算學、天文律歷、山川地志、兵法戰陣,下至兵家小技,更是曾向一位河南人楊松學習槍法,練成文武雙全。
沉心靜氣,又是十幾年的功夫,他著成《六編》,名動天下,光是請他出山的奏折就有幾十本之多。
可是唐順之心里清楚,此時并不是最好的出山時刻。
嚴黨專權,勢大如天,要想做事,就必須趨附嚴黨,對于他這種擁有道德潔癖的人來說,不亞于鈍刀割肉。
換成旁人,或許會選擇甘老泉林,可是唐順之不能,作為士大夫的責任和使命,他不忍心東南生靈涂炭,倭寇橫行無忌,他必須為多災多難的百姓做事情。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唐順之一直在兩種力量的撕扯之中,痛苦而又內疚。最初答應魏良輔,教唐毅學問,不過是排解心中的憂憤。可是漸漸地這個小家伙的種種作為,竟然讓唐順之刮目相看。尤其是面對著成千上萬的災民,他不學貪官污吏那樣的漠視,也不學清流的無力呼喊,而是真正打破常規,去解決問題。
一條廢棄千年的運河,竟然成了撬動局面的關鍵。那些視財如命的商人乖乖把錢送到了他的手上,山窮水盡的難民迅速翻身。可以想見,只要運河修通,他們很快就會過得比以前好上萬倍。
唐順之知道太多歷史上的清官,他們無不打著救民水火的大旗,轟轟烈烈抑制豪強,為民伸冤,也大多為萬民擁戴,名標青史。
可是這樣的清官真的有用嗎,或許有,但是用處不會太大,他們就仿佛清澈的溪流匯入濤濤江水,很快就會銷聲匿跡。
老子說:和其光,同其塵。
不是讓你真正變得和濁流一樣,而是能夠駕馭清濁,把官民士紳都放在心間,就像唐毅一樣,做到方方面面都受益,當然,其中難免妥協,難免茍且,難免不盡如人意,但是這已經足夠了!
頭一次,唐順之不再掩飾心中的賞識,滿意地看著唐毅,就仿佛看著子侄一般。
可唐毅卻沒有多少喜悅,唐順之雖然明白了,悟通了,可是他終究沒法做到自己一般“無恥”!強烈的道德感是他痛苦的源泉!
“先生,要不再等等,嚴嵩老賊早晚會倒臺的……”
“不,你錯了!”唐順之斷然說道:“就算嚴嵩倒臺,姓徐的取而代之,他真的就比性嚴的好嗎?”
“怎么不會,徐閣老清正廉潔,天下皆知,又是心學中人,怎么也比嚴閣老強之萬倍!”
“呸!”
唐順之毫不猶豫啐罵道:“華亭徐家這些年都干了什么,欺男霸女,搶占土地,橫行鄉里,魚肉百姓,他們一家的田產在十萬畝以上,收入的錢多少都供給徐階在京城的花費,我不信他一點不知道!遠的不說,眼下的這個案子,為什么能壓下去,你的鋸箭法真的很高明嗎?”
唐毅臉色一紅,不由得低下了頭。
“就沖著徐璣幫著沈良攪和,他徐家就不干凈,肯定也想,額不,應該已經霸占了不少田地。此事捅出來,大家都不好過。就連王忬也不干凈,他是奉了密旨調查,可是查出的口供為什么不公之于眾,而是密奏皇帝,換來了趙文華這個欽差。說白了,太倉王家也有問題!”唐順之提高了聲音,幾乎是大聲疾呼:“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天下如蜩如螗,不管姓嚴還是姓徐,都是一丘之貉,我唐順之自負所學,若還顧及名聲,不敢為百姓一爭,我才真正該死!”
此番話一出,唐毅臉漲得通紅,沒有人比唐順之看得更清楚了,只是這種清醒對他卻是痛苦的懲罰!
“先生,晚生敬你三杯”
唐順之微微點頭,喝干了三杯酒,臉色越發紅潤。突然自嘲地笑道:“二十多年,不覺兩鬢斑白,我早已經神衰力竭,若還不出山,只怕魂歸邙山,抱憾終身。唐毅,你不一樣!”唐順之突然目光銳利,緊緊盯著唐毅。
“你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積蓄力量,答應我,一定要改變這個天下!漢唐以來,從王莽算起,一直到熙寧變法,歷代改革者多半都以慘淡收場,我希望你能夠做第一個徹底成功的人!”
希望還真高啊!
唐毅滿心苦水,想要超越那些前輩,難度還真不小。
“晚生盡力就是。”
“呵呵,我相信你能行的,無論做人做事,你都比我要強之萬倍,只要你能進入官場,肯定所向睥睨,無往而不利!”
“先生過譽了!”
唐順之呵呵一笑:“你當我是夸你呢?”
“先生的意思?”
“我是讓你先考上科舉再說,做不成進士,你什么夢都別想。不光要考上進士,還要考到前面,才有入閣拜相的機會。”
理想是楊玉環,現實是趙飛燕,無論如何,還是要啃八股文這坨臭狗屎。
這幾個月來,唐毅雖然忙著各種事情,讀書沒有年前勤快,但是只要有一點空閑,就會苦讀詩書,琢磨著如何破題,如何把枯燥的八股文寫得妙筆生花,雖然距離高手還有差距,唐毅敢說自己摸到了門徑。
“先生只管出題就是。”
“好!”唐順之突然用手指沾著酒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圈!
隨口說道:“破題吧!”
唐毅頓時眼睛瞪得老大,這不是趙聞為難自己的時候,弄得題目嗎,怎么又來了?莫非自己還要說天地之間有一混蛋?唐毅瞬間陷入了天人交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