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琴家，果然出事了。

氈房旁邊，羊圈外的柱子上，沒有懸掛可驚嚇狼群的旋轉燈。

牦牛掙脫地鉤，羊圈里的羊餓的咩咩叫，獒狗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氈房內，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拉琴的父母平躺在火塘旁。

火塘里的牛糞已化為灰燼，七盞酥油燈，發出昏黃的光。

那是一雙四十來歲的牧民夫妻，衣著整齊，頭上蓋著白色的綢布。

“拉琴……”卓瑪指著墻角，滿臉驚愕。

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女，身著盛裝，靠坐在氈房一角。

她的周圍，點著七盞酥油燈。她懷里，抱著眾禮贊極樂世界壇畫。

她雙眼緊閉，脖子上掛著兩條粉色圍巾，嘴角尚留一絲微笑。

她的頭頂，生出一支藍紫色的植株。植株頂部，藍色奇花正無聲綻放。

奇花巴掌大小，有七片閃爍著熒光的藍色花瓣，中間，是一顆紫色絨球。

無空……楊千諾在天倫寺跟著師兄和僧人們經歷過死人的場面，卻從未見過能開花的人。

無空學著師兄的樣子，略微檢查一番，做出了初步判斷：“他們，都已經往生了。”

拉琴是最后一個，她在送走了父母后，才換上自己最美麗的衣衫，帶上最漂亮的飾品，坐在神位下，安然等待最后時刻的降臨。

拉琴父母頭頂，也綻放著藍色奇花。只是，沒看紫色絨球。

他們的身體硬板板的，臉部肌膚緊繃，似乎被凍結了。

卓瑪抱著拉琴的手臂哭了一會兒，擦干眼淚，拿出一疊鈔票遞給無空：“這些錢給你，請為他們做一場往生法事吧。”

無空聽不到她的話，靠讀唇明白了她的意思，說道：“法師千諾。拉琴也是我的朋友，應該做一場往生法事。不收錢。”

“這是他們家最后的財產，是獻給大法師和神靈的。你是小法師……楊千諾，要很用心地為他們做往生法事。所以，這些錢必須給你。”卓瑪堅持要給，無空只能暫時收下。

他走出氈房，仰望星辰確定方向，在西面草地上鋪開一面氈布，用拉琴家的酥油燈、銅杵、經筒、銅盤，布置簡易祭壇。

還缺三樣法器：牛角號、引路經幡與壇城。

卓瑪在氈房后找了幾根羊腿骨，讓無空選一根。

她與拉琴經常做骨笛，洗干凈，鉆五個小孔就行了。

骨笛，可替代牛角號。

無空取出只皮包，里面有藍、黃、白、紅、綠、黃、黑六種顏色細沙。

藍色是天空，白色是白云，紅色是燃燒的火焰，綠色是江河湖泊，黃色是廣袤的大地。

黑色，是死亡與魔鬼，還是神圣的王座。

天倫寺的每位法師都需要掌握兩門獨有的功課，無空的功課是壇畫和鼓樂。

無空用半小時的時間，就著搖曳的燭光，在擦拭干凈的銅盤上，以藍、黃、白、紅、綠、黃五色沙描繪出了一座壇城。

壇城的中間，黑色的王座上，是空雪大法師的神像。

師尊涅槃，已經是神靈了，可護佑拉琴一家去往極樂世界。

卓瑪做好了骨笛，從拉琴家的衣柜中找了幾件鮮艷的袍服，撕開，綁在衣架上。

無空從羊圈中選了一只小羊，捆起來殺掉，以羊血在衣衫上描繪上三段六字箴言，引路經幡也有了。

他先去月亮湖中清洗一番，整理好儀容，端坐在祭壇前，經幡下，準備念超度經文。

卓瑪將兩支藍色的花朵插進他的耳朵，抓著一把剛扯好的紅布條道：“我去把拉琴家的牛羊趕到草場，都放生了啊。”

無空也不在意，點點頭。

牧民家出事，牛羊如果沒人照顧，需在牛角、羊脖子上綁彩色布條，趕去草原深處，表示這些牲畜，已奉獻給天地、奉獻給自然和神靈了。

沒有銅鼓，無空他敲起拉琴家的銅鍋，開始念經：法師千諾，空雪千諾……手中金錫，振開地獄之門。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智慧音里，吉祥云中，為閻浮提苦眾生，作大證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本尊空雪大法師金光身……

一遍上品儀軌經文念完，卓瑪還沒有回來。他側耳傾聽，能聽到卓瑪的吆喝，更遠處的狼嚎聲。

那些狼，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正在向這里聚集。

無空不怕狼，氈房中的拉琴一家，正等著往生呢。

他舉起骨笛，吹響往生曲。

骨笛的聲音飄忽尖利，不太適合往生曲悠長、委婉、低沉的曲調風格。

無空不知為何，忽然想起瑞德老師經常放的那首《魔鬼的顫音》，不覺間，骨笛奏出其開頭的兩小節音符。

他腕部的青銅念珠在微微顫抖，尤其是吹奏《魔鬼的顫音》時。

無空不敢亂吹了，一板一眼地奏完往生曲，念起一段禮贊經文：空雪宛轉眾光大世界，法師澄清星辰之海。光中化神無數億，化法師眾亦無邊。空雪大愿度眾生，圣品信眾皆登彼岸。彼岸彼岸，極樂世界金光大道……

這些經文，他背的很溜，念的很熟，卻不是很理解。

在月亮湖畔漆黑的夜色中，璀璨無垠的漫天星光下，念著念著，無空似乎遁入了某種妙境，品味到一絲悠遠的靜謐。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放松，沒有花朵，也不會為嘯叫聲困擾。

空雪大法師說，這是無空的寧靜世界。

五色沙一粒粒浮起，在空中組合為一座五彩壇城。

師尊空雪大法師，坐在壇城中心，揮舞著衣袖，似乎在召喚他進去。

無空屈指，一粒白沙飛起，射向師尊。

師尊舉手，捏住白沙，又彈了回來……

“喵喵喵……”刺耳的貓叫攜帶耀眼的金光沖入寧靜世界。

無空定睛看去，五彩壇城消失了，金光之中有一扇頂天立地的金色大門。

大門左側上裝飾著旋轉木馬，右側是一架天平。

上方，有一行霓虹樣的文字：自由之門。

自由之門之上，蹲著一只黑貓。

它帶著很神氣的黑色桶帽，身穿黑色禮服，正沖著他笑；“總算熬到頭了。小法師，謝謝你啊。”

“法師千諾……你你你……空雪千諾……”無空指著黑貓，“噗通”一聲倒下了。

“你你你……你怎么了”卓瑪正好回來，連忙扶起他，心疼地問；“不會是流血太多吧”

“黑貓。”無空指著前方，卻發現黑貓不見了。

“什么黑貓白貓的，草原上沒有貓，廟里才有。”卓瑪認為無空累壞了，把他扶到一旁休息；“無空……千諾哥哥，我給你煮了羊血湯，就好了。”

卓瑪跑到氈房另一側，殺羊的地方。燃燒的牛糞堆上，有一盆剛被煮沸的新鮮羊血。

無空……千諾哥哥喂了她好多血，該補補了。

十天前，媽媽也為她做了一碗羊血湯，放了好多糖和茶葉。殺羊的時候，卓瑪已經想好了，要給無空哥哥煮一碗羊血湯。

可惜，拉琴家只有茶葉和鹽，沒有糖。

無空喝著羊血湯，卓瑪準備撤去祭壇，點火燒掉氈房。

那樣，氈房里的拉琴與父母，都能去西方極樂世界了。

“小法師……千諾哥哥，空雪大法師好可愛啊。太可惜了。”她伏在銅盤旁，細細欣賞著壇畫：“我們把它帶走吧”

“法師千諾。就讓它留在那里，陪伴拉琴一家吧。”無空也沒感覺可惜。

壇畫就是這樣，法事做完，供奉幾天自然就消散了，與祭壇、貢品沒什么區別。

他依舊在想著那扇金色的大門，那只會說話的黑貓。

卓瑪拿出一桶酥油，用羊尾刷蘸著，灑向氈房……

無空以火機點燃羊尾刷，卓瑪揚手，將它拋向氈房：“拉琴姐姐，阿伯阿姆，卓瑪和無空哥哥，給你們送行啊……”

熊熊火焰燃燒，點燃了氈房。

無空默默念起往生經。

一股旋風，卷起壇畫上的五彩沙，隨火焰升入夜空。

他沒有害怕或恐懼的感覺，卓瑪也沒有。

在他們看來，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有些奇怪和傷感。

拉琴一家，走完了這一世的生命旅途，往生極樂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