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奇撲哧撲哧地忙將茶盞擱下,不由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來,鄧公公,這恐怕不是好事。”
鄧健也有些慌,但還是咳嗽一聲,壓低聲道:“楊侍講慎言,陛下不是曹操。”
楊士奇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整了整衣冠:“去,快去請安世公子。”
張安世幾乎是被人從被褥里拖拽出來的。
這幾日他都沒有睡好,想到自家幾個好兄弟還在大牢里,他便覺得心里藏著事,一到夜里便輾轉難眠。
說實話,這世上還能像他一樣有良知且講義氣的人。
已經不多了,換做是別人,誰才管別人的事。
他睡眼惺忪,張三和兩個女婢匆匆來給他穿衣。
“少爺,少爺,有圣旨,有圣旨呢,楊侍講說了:‘恐怕有禍事。’”
張安世打了個激靈,頓時整個人都清醒了:“那趕緊啊,請我姐夫來……”
“先去聽圣旨。”
“對,對。”張安世忙是點頭,他心里也有些忐忑。
整了衣冠,急匆匆地趕到前庭,此時已有一個通政司的宦官在此候著了,手里捧著旨意,高聲道:“張安世接旨意。”
張安世學著上輩子電視劇的模樣夸張地行了大禮,道:“張安世接旨。”
宦官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太子妃張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性行溫良,克嫻內則,淑德含章,朕久聞賢名,心甚慰之。又聞:其父京衛指揮使張麒雖喪,亦為北平王府舊人,靖難之戰之中,頗有功勛。今朕思之,張麒子、張氏弟張安世者,已至弱冠之年,即敕其承恩伯,頒鐵券,世襲罔替,以彰其榮,欽哉!”
張安世聽罷,暈乎乎的,那宦官卻已上前,笑著道:“恭喜,恭喜,恭喜承恩伯了。”
張安世咧嘴一笑:“哈哈,我封伯了?”
宦官道:“正是,恭喜伯爺。陛下還有交代,說過幾日便是萬壽節,若要謝恩,就在萬壽節那一日入宮致謝即可。”
張安世喜出望外道:“好好好。”
明朝有專門恩賞外戚的制度,比如皇后的親戚,往往會敕封侯爵或者伯爵,不過太子妃的親戚,封官是有可能的,封爵卻是極少。
比如張安世的亡父張麒,他就封了指揮使的官,而張安世因為年紀還小,并沒有武職。
可現在陛下突然封爵,顯然別有深意,這分明是告訴百官,張安世就是未來的皇親國戚啊。
看來永樂皇帝還是懂事的。
張安世笑著道:“敢問公公,既然封爵,照理難道不該賜田地嗎?”
宦官一臉尷尬:“這個……”
張安世道:“我只是隨口一問,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張家受如此國恩,就算陛下不賜田產,也不打緊的。我……受的住……”
鄧健和楊士奇二人正站在后頭,瞠目結舌。
送走了那宦官,張安世便命張三將賜下來的免死鐵券拿出來把玩觀看,他口里發出嘖嘖的聲音:“看看,免死的,楊侍講,你也來看看,這鐵券上的金字寫著什么,我認得‘制曰’兩個字,還有‘宜榮恩典,特封爾為承恩伯,與爾立誓,除謀逆不迶,其余若犯死罪,免爾本身一次以酬爾勛……”
張安世高聲念誦,生怕沒人聽見似的。
鄧健在旁笑嘻嘻的,他眉開眼笑,顯然也意識到,這分明是太子的地位穩固了。
楊士奇是讀書人,讀書人是含蓄的,是內斂的,一見張安世如此得瑟樣子,忍不住道:“公子,這免死鐵券在靖難之前,賜出了三十四張,這三十四功勛,存留于世者……寥寥幾人而已。”
張安世頓時大倒胃口。
張三在旁眨眨眼:“死了二十七八個?”
楊士奇瞥了一眼張三,認真地道:“是死了二十七八‘家’……死的不是人,是整家整族都死絕了。”
張安世突然感覺手上的東西有點燙手,忍不住高聲道:“你別說了,難道這些我不知道嗎?你講的是典故,我說的是當下,當下的天子寬厚,不可和當初同日可語。”
說罷,忙將鐵券收了,感慨道:“我很慚愧,陛下如此看得上我張安世,可見陛下是何等的圣明,從今日起,我更要做一個有用之人,方才對得起陛下對我的青睞。“
楊士奇道:“旨意寫的明明白白,是太子妃娘娘……”
張安世正色道:“楊侍講,你知道為啥你總升不了官嗎?”
楊士奇:“……”
張家這里熱鬧無比,張安世穿上了欽賜的麒麟服,這大紅色的斗牛服,一般是宮中賜給特殊的宦官還有宰輔的。
不過一般也賜給有爵位的勛臣,張安世是伯爵,穿斗牛,若是侯爵、公爵,可能就是欽賜飛魚服,再往上,便是王爵才有的蟒服了。
當然,明朝的服裝設計很奇怪,因為無論是斗牛服,還是飛魚服,亦或者是蟒袍,其實都和黃袍形制上差不多,需要仔細才能分辨。
張安世顯得格外的精神,美中不足的就是袖子有些長了,不過這并不影響逼格,穿著這斗牛服,神清氣爽,又讓張三取了張家的家傳寶刀來。
這是張安世父親遺下來的一口刀,子孫們不肖,才兩年功夫,已是銹跡斑斑。
當然,不肖的是從前那個張安世,這鱉孫缺大德,亡父的遺物都不愛惜。
將刀系在腰間,頭頂烏紗帽,張安世盡情展示:“如何,如何,是不是英俊挺拔?”
楊士奇已經懶得說話了。
鄧健則樂呵呵地道:“是是是,既英俊又挺拔。”
張三與有榮焉地道:“我家公子上輩子積了大德,這輩子公侯不在話下。”
張安世道:”好啦,差不多得了,哎呀……我還有大事要辦,張三,隨我走。”
說罷,心急火燎地帶著張三,匆匆而去。
只留下鄧健和楊士奇。
鄧健搖頭微笑:“楊侍講……想開一些。”
楊士奇道:“我倒是不擔心自己,只擔心承恩伯他……伱看……為人要謹慎啊,如今得了恩隆,更該如履薄冰,當今陛下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知道承恩伯如此性情,只怕龍顏震怒,要教公子貽誤終身。”
鄧健也吁了口氣,不免也憂心道:“是啊,所以過兩日的萬壽節,才至關重要。”
二人唏噓著,一時無話。
…………
“好兄弟,好兄弟……”
刑部大牢里,張安世穿梭在這陰暗潮濕的牢房里,發出激動的聲音。
那一間囚室里,三個蓬頭垢面的少年此刻正各自懶洋洋地躺著不動。
他們在養精蓄銳。
在這里倒沒人敢為難他們,這時代也不存在所謂的肥皂。
可這等不見天日的寂寞,卻足以讓這樣年紀的少年郎逼瘋。
唯一鎮定的就是丘松,他總能自娛自樂,有時自己和自己說話,有時很認真地挖著自己的鼻孔,有時如入定一般,一坐就是一整天。
朱勇和張軏就沒有這樣的閑情了,他們掰著手指頭細數著日子,或是不停地斗嘴。
當然,難免他們會掛念著大哥如何了。
如今只有大哥一人在外頭,沒了他們,一定很寂寞吧。
亦或者……京城三兇的千斤重擔都壓在大哥的身上,大哥一定焦頭爛額。
大哥會不會因為過于想念他們而消瘦呢?
不過當聽到熟悉的聲音,朱勇和張軏都激動起來,隔著柵欄,朱勇道:“是大哥嗎?是大哥嗎?”
一會兒功夫,張安世就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張安世興沖沖地道:“看,大哥這身衣衫怎么樣?威武不威武,拉風不拉風?”
朱勇和張軏定睛一看,便見張安世穿著斗牛服。
這兩個家伙是識貨的人,當然曉得其中的奧妙。
“呀,大哥你這是……”
張安世道:“大哥我忍辱負重,如今……封爵了,現在是承恩伯,你聽聽,承恩……這是多大的恩典啊,可見陛下對我改觀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