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一直不知道盧令令的腦袋瓜里面在想什么。初中時,每個寒暑假我都會回家,還是我們四個人一起玩。盧令令還是和石二柱很親熱,甚至比小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也就和于春梅更親熱了,拉著她的手,她很高興。
過了一會兒,看看他倆,竟然也拉起手來了。我突然就冷了臉,甩開了于春梅的手。于春梅不知道怎么惹惱了我,小狗似的跟在我后面不敢說話。
不知不覺的,我們就到了死河邊上。小時候我們已經探過死河的神秘了,早已不再害怕。于春梅受了我的冷落,畢竟不高興,一個人跑到前面不見了。石二柱自告奮勇地去找她。
一時間,深潭邊上就落下了我和盧令令。瀑布的水流聲更大了,嘩啦嘩啦的,拍打著死潭的水面。水霧灑在身上,我卻覺得更熱了。除此之外,別無聲響。
我很想和盧令令說幾句話,腦袋卻亂哄哄的,嘴也拙了起來。盧令令面向死河,突然說,“這個地方我很熟悉,昨天還夢到過。”
我轉過身來,有點愣。盧令令個子比我高了一線,緊挨著岸邊的茅草從,風攜了水霧彌漫著,她的樣子好像很冷,“我不小心掉下去了,你們幾個人也在。二柱坐在地上哭。于春梅不知道在對你說什么。你冷冷地看著我。大柱哥跑過來抓我,卻被我帶下去了。”
“怎么會呢?”我訕訕地笑著。自己都不知道說的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會掉下去,還是我怎么會冷笑?
就在這時,石二柱和于春梅回來了,盧令令也就打住不說了。于春梅不知道從哪兒采來了一大把野花。盧令令笑著說,“真漂亮。”我還沉浸在盧令令的夢中,琢磨到底是什么意思,看著水花出了神。
回想起來,這是唯一的一次,我和盧令令單獨說話。后來,石大柱出事了,我就懷疑起來,是不是真的有神靈這一回事?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問問盧令令,她在夢里,是不是穿著紅色的衣服?
初中畢業那年,河陽屯實行了大包干,每個村民分到了二畝多地。盧校長的身份是民辦教師,有點補貼,但還是要種地的。吳知識離開以后,盧校長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太好,身體也就垮了。當老師還行,對付四畝多地就有點困難。
大柱娘和盧校長雖然沒有成為一家人,兩家的關系卻一直很好。何況石二柱和盧令令又是從小的玩伴,兩家就合作生產了。這樣一來,五口人的地,石大柱、石二柱、盧令令三個勞動力,還是比較輕松的。
石二柱和盧令令畢竟剛出校門,手很嫩,干活也是稀里馬哈的。生產隊時管這種勞力叫生瓜蛋子。石大柱比他們大六歲,小學畢業后就當了生產隊的牛倌,早已是拿十個工分的全勞力了。
石大柱很有大哥的樣子,除了手把手地教他們,多數活其實是他一個人干的。特別是中午太陽大,就讓他倆呆在樹陰下涼快。盧校長教學之余,也幫著伺候一下牛,跟在牛屁股后面吹個笛子,也是自得其樂。看著孩子長大了,他的精神也好了許多。
八十年代中期,農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用術語說就是,生產力得到了極大的解放,農民生活水平得到了顯著的提高。兩家合買了一頭黃牛,盧校長出的錢多一些。買來時還是個牛犢子,一年后就長大了,金黃的毛,長長的角,脾氣很柔順,平時對盧令令的衣著也沒有什么要求。
但是那天,牛脾氣就出來了。誰也沒在意盧令令穿了一件紅色的上衣。剛開始黃牛也沒明確地表示反對。耕了一上午地,大家都累了,牛更累,就瞧著盧令令不爽了。
按照通常的分工,盧令令趕牛,石大柱扶犁,石二柱跟在后面撒肥料。最后一圈時,盧令令趕牛拐彎,牛眼紅了,拖著犁子向她直沖過去。盧令令扔了韁繩撒腿就跑。石大柱奮不顧身地沖上前去,猛拽韁繩。
石大柱雖壯,畢竟不如牛勁大。他雙手抓住一只牛角,使勁地扳,想讓黃牛拐彎。黃牛記性不好,已經忘了剛才是為什么發火和對誰發火了,就恨起這個阻擋它的大個子男人來。
黃牛低下頭,一角朝石大柱頂過去。石大柱往旁邊一躲。牛角刺穿了石大柱的左大腿,并往上一挑。石大柱被挑飛了,又重重地摔到地上,滾到了旁邊的水溝里。黃牛解了恨,拖著耕地的犁子跑了。
盧令令膽戰心驚地跑回來,把石大柱從水溝里拖了出來。石二柱還遠遠地站在回牛拐彎的地方,完全傻掉了。
黃牛知道錯了,乖乖地回了家。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牛乎?鑒于其主動承認錯誤并投案自首,決定從輕處罰。黃牛被賣掉了,兩家又加了些錢,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石大柱的腿,卻是從此瘸了。
關于石大柱,我的記憶還有一些。除了說吳知識時表情比較猥瑣外,更多的則是兇悍。大柱爹去得早,孤兒寡母的,在村里難免挨些欺負。誰欺負他,石大柱就跟誰拼命。誰欺負他娘和他弟,石大柱就跟誰拼命。不管能不能打贏,先拼了再說。逐漸地就沒人敢欺負他們了。
不欺負他們的人,石大柱就特別熱心。我們四個小伙伴雖然打架,有時候也真打,但石大柱分得清。即使石二柱哭著說順子揍他,都揍出血來了,石大柱也不來揍我。我掏鳥摸泥鰍的本事,也都是石大柱教我的。
我家就我一個孩子,沒哥沒姐的,我覺得石大柱也是我大哥。石二柱的性子軟,可能也跟他有個強悍的大哥有關吧。
好端端的一條漢子,突然間就成了瘸子,大家都很難接受。盧令令更是內疚。事故是由她而起,石大柱又是為了救她。如果石大柱沒沖上去,受害的可能就是她了。石大柱一直像親哥哥一樣照顧自己,臨了卻給他這么大的傷害。
石大柱反過來勸慰盧令令,“不要哭了,大家都是一家人,誰也不想出事。再說了,這就是命,和你沒有關系。”
盧校長也很難過。他這一輩子,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心里雖然舍不得,卻想如果女兒不嫁給石家,恐怕良心難安。從內心說,石家兩兄弟,盧校長其實更看好石大柱,因為石大柱才有能力照顧好盧令令。
當爸爸的,不方便過問女兒的心事,盧校長也不清楚女兒在想什么。現在石大柱都這個樣子了,就更不好左右女兒的想法了。就算能左右,難道讓女兒嫁給一個瘸子?對石大柱的情,恐怕要永遠地欠下去了。
盧校長知道女兒是個有良心的人,一定會照顧好這個大伯哥的。石二柱雖然有點窩囊,卻是個聽話的孩子,女兒倒也不會受什么委屈。
石大柱出院后,盧校長拿了一瓶酒來,說要和石大柱喝一杯,讓大柱娘炒兩個菜。以前這一老一少也沒有少喝,雖然盧校長喝酒從來不過三兩。今天這酒喝得痛快,大半瓶子很快就進去了。
大柱娘炒完了菜,盧校長叫她也到炕上來坐,說剩下的活讓兩個小的去干。大柱娘也就上來了。石二柱和盧令令各自搬了個凳子,坐在炕前的地上。
盧校長喝了酒,說話就放開了些,看著大柱娘笑,“老嫂子,咱倆到底沒成為一家人,沒那緣分啊!”大柱娘老了,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老了還沒正經,當著孩子們。”
五個人都笑了。盧校長又說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感嘆著這個世界變化快。眨眼這么幾年,地分了,收了糧食歸個人了,孩子們長大了,自己老了。大柱娘隨口附和著,她一直對盧校長很尊敬。這是個有文化的人,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又聯想起來,自己也是一個人拉扯著孩子,都不容易,不由得悄悄地嘆了口氣。
石大柱雖然是個晚輩,但早已是活脫脫一條漢子,和盧校長也有的話說。石大柱不停地勸,盧校長就不停地喝,和往常的文化人作風不一樣。屋子里其樂融融的,電燈也亮了很多,石大柱受傷后就沒有這么亮過。
石二柱跟在他們三個人后面瞎樂呵。盧令令卻覺得爸爸今天不太一樣,是不是要發生什么事情。果然,酒瓶子快翻了時,盧校長說話了,說的是盧令令和石二柱的親事。
石大柱當即端酒敬盧校長,“早就等著大叔您發話了,今天終于等到了。大喜啊!我敬您老一杯。”兩個人一飲而進。大柱娘也高興得合不攏嘴,說盡快挑個日子,給他們訂婚。石大柱又招呼二柱給未來的老丈人敬酒。
石二柱臉通紅,端著個酒杯,囁嚅著,不知道說什么好,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盧令令臉色蒼白,趁著忙亂,溜到灶下煮面條去了。水已經煮開了,盧令令還在愣神。要不是石二柱過來幫她,一鍋水可能就煮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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