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別:都市言情作者:夾襖本章:
石二柱進男河洗澡那年,也就是我們小學畢業那年,我進了城。進城后住在舅舅家里,上完了初中,考了輕工技校,畢業后進了國棉六廠。
舅舅是從部隊轉業到國棉六廠的,時任副廠長。所以我沒下車間,而是當了電工。老工廠都知道,“緊車工,慢鉗工,吊兒郎當是電工。”電工還兼著維修工,平時沒啥正經任務,上班就是瞎轉悠。轉悠時我看到了很多事情,引發了我的詩興,寫了不少句子,沒頭沒臉地到處投稿。
我的詩都是寫在“滄海國棉六廠公用箋”上的。這些紙來得容易,副廠長辦公室里多的是。去得也容易,可能被編輯們當廢紙賣了吧。反正我從來沒有收到過回音。后來我投稿時就附了一封信,大意是,老師您賣廢紙前能不能告訴我一聲,那樣我就不用傻等了,我一個電工容易嗎?
這一招果然奏效,有個編輯給我回信了,說我有才情,沒技巧,還告訴了我怎么修改。
我按照編輯說的招數修改了,再寄回去,果然發表了。我得到了平生第一筆稿費,六元整。當時廠食堂的肉包子一毛五一個,我請全廠十二個電工每人吃了四個肉包子,自己還搭上了一塊二。不過我很高興,因為我證實了文化的價值,二十三行詩能換四十多個肉包子呢,每行頂兩個。
此事令我在我的電工同行中地位大增。我是有證據的。在此之前,他們都叫我“詩人小順子”。在此之后,他們就叫我“詩人大包子”了。我成了詩人,覺得“于根順”這個名字實在是土得掉渣,就去派出所改成了“于家傲”。
那時我的戶口已經遷入了滄海,但城里的戶籍警也沒文化,改個名還費了我挺大的勁。
我的電工同行就更沒文化,我改了名字以后,他們就不叫我“詩人大包子”了,改叫“詩人大鏊子”,也就是烙餅的鏊子。我長得是黑了點,但和鏊子還是有明顯區別的。典型的沒文化。
那個編輯老師姓李。李老師我終身難忘,真是一個偉大的伯樂,雖然后來我多少令他老人家有點失望。發表了三首詩以后,我就對詩失去了興趣,改寫沒人看的小說了,沒按照他老人家的期望成長為沫若小川。
我雖然不寫詩了,卻一直和李老師保持著聯系。多年以后,李老師來滄海消夏,我還請他吃了一頓海鮮。李老師一邊摳著螃蟹腿里的肉,一邊說當年給我發表詩歌,并不是因為我寫得好,而是因為他當編輯之前也是個電工。
聽上去,電工出身的詩人還不是少數?電工整天吊兒郎當的,確實和詩人很像,還都不修邊幅。像我四處溜達,看著美麗的紡織姑娘,就寫出了“金梭”啊、“曲線”啊之類。沫若可能是鍋爐工吧,所以他能寫出“燃燒吧”、“你這黑心的”等等。小川是個羊倌,溜溜達達地放羊,有人時吃草,沒人時吃苗,就寫點大豆高粱什么的。
當然,把發表詩歸功于電工這一點,我是堅決不能同意的,我的寫作很有基礎。我的基礎就是經常給石二柱和于春梅寫信,每周千言,至少堅持了初中兩年和技校兩年,加起來至少有十幾萬字,算是基礎很扎實了吧?
我進城后,他們三個也到公社上初中去了,還是同班同學。河陽屯的孩子上完小學,都要參加生產隊勞動的,而他們三個仍舊上學,也算是木秀于林了。這主要歸功于于春梅。
因為我還在上學,所以于春梅也要上學,于支書只好從命。于春梅還不高興一個人上學,需要一個同伴,就拉上了盧令令。兩個女孩回家時還是有點害怕,畢竟十多里山路呢,于是又拉上了石二柱。
上學這點事,對于村支書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離開河陽屯以前,覺得世界上最大的官就是村支書了,沒有什么事情是村支書辦不到的。
于春梅給我寫信最勤,抬頭都是“順子哥”。我當了詩人以后,給她糾正了很多次,她就是不改口。我火了,這個累!難道不知道“順子”和“家傲”有著云泥之判嗎?我生氣了,于春梅也就改了。于春梅在別人面前是個很蠻橫的人,我在于春梅面前是個很蠻橫的人。
石二柱好像還是個孩子,看他的信我就忍不住要笑。他對什么事情都沒個主意,多數時候都聽盧令令的。盧令令沒有指示,或者不方便告訴盧令令的事情,他就問我的意見,我就高屋建瓴地給他醍醐灌頂。
我一直沒給盧令令寫過信,雖然我最想知道的就是她的情況。我希望她能主動給我寫信,但是她沒有。好在我的鬼點子多,他們三個人也都在一起,盧令令的情況我還是知道的。
也不對,盧令令還是主動給我寫過一封信的,但我沒回。
盧令令靜靜地坐在桌前,對著鏡子出神。她的睫毛很長,眼睛很大,似乎有種淡淡的憂傷。仔細看時,又沒有了。她小的時候,婦人都說這娃的眼睛會說話。男人都說,這娃是個美人胚子啊!
她的眉毛很濃,額頭不甚光潔,上面也有一些細細的絨毛,像是從頭發往下延伸并淡化的,也像是從眉毛往上衍生的。算命先生說,此主婚姻不順。再問怎么個不順法,如何化解,算命先生卻欲言又止了,只是含含糊糊地說了個“平時行善積德,急時逢兇化吉”。
盧校長認為這不過是算命先生賴以謀生的手段罷了,給了幾個錢打發走了。盧令令卻暗中留了心。
盧令令回頭看了看,爸爸已經睡著了,但睡得不太踏實,經常咳嗽。黑邊老花鏡放在炕幾上。她站了起來,替爸爸掖了掖被角。爸爸好像已經老了,臉蠟黃蠟黃的,頭發亂糟糟的,就像枯干的茅草。父女兩個相依為命。以前是爸爸一手拉扯她長大,現在是她精心照顧多病的爸爸了。
民辦教師雖然沒有工資,多少也有點補貼。更重要的是,爸爸把所有的心力都用在她身上了。所以從小沒有媽媽的盧令令,吃的穿的并不差,反而比小朋友們還要好些。
可是,沒有媽媽的感覺,也是別人無法體味的。小時候盧令令經常問爸爸,“為什么別人都有媽媽,就我沒有媽媽?二柱的媽媽怎么不當我的媽媽?”
爸爸蹲下來,兩手扶著她的胳膊,很認真地說,“你有媽媽的,你媽媽很愛你的,很想你的。”
“那媽媽為什么不來看我呀?”盧令令咬了咬嘴唇。
爸爸就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瓜,“你媽媽現在沒空,過些日子就會來了。”
盧令令就數著手指頭期盼了,很多時候,她不肯出去玩。就是擔心如果媽媽突然回來了,第一眼看不見她,那該多著急。
另外的時候,盧令令喜歡呆在石二柱家里。二柱娘會做各種面食,小兔子,小燕子,小刺猬。還會給她扎羊角辮,后來給她扎麻花辮。二柱娘真好,總是笑瞇瞇的,在她身邊,總是感到熱乎乎的。
而在自己家里,盧令令覺得有點冷清,爸爸的話很少。石二柱家更像一個家。石大柱就像是大哥,有他在身邊,誰也不怕。石二柱像是小弟弟,跟在屁股后面,聽話。最重要的是,二柱娘就像媽媽。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娘的孩子長得快。盧令令不再追問爸爸關于媽媽的情況了。媽媽一定是因為什么無法抗拒的原因離開了他們,不是不要他們了,媽媽一定在想著自己。而她自己,也經常夢見媽媽。做夢時她很幸福,可惜夢里也看不清媽媽的模樣。
山里的四季并不分明,夏日午后也不覺得有多熱。盧令令走出了家門,順著小道來到了死河邊。河邊有很多高大的榆樹和柳樹。這些樹,每年都是同一個樣子,默默地站在那里,看著河水流淌。
盧令令坐在樹陰下,聽著蟬鳴,聽著水聲。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照出了各種形狀。風一刮,形狀又變了……
上述種種,就像是我親眼看到的。其實坐在樹陰下聽蟬鳴的那個人是我。我覺得盧令令就在我身邊。我雖然看不清她,感覺卻很分明。她高挑,豐滿,勻稱,她的眼睛略深沉而憂郁。
這也算是我作為詩人的豐富的想象力吧。盧令令的背影輪廓分明。正面的樣子卻已經很模糊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盧令令已經融入這個水潭了,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微風吹拂,絲絲縷縷的水汽飄來,我的眼睛有些潮濕。
她坐著這里時,心里想的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