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透了。
自知說漏嘴之后,木小石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接下來無論老邵與肖然再怎么問,木小石都只是將頭扭向一邊,眼中帶些厭惡地盯著墻壁上的防撞軟包。
他又犟了起來。
不過審訊室內外眾人心中都有了底,也知道現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既然木小石已經露出了馬腳,等僵持階段過去,便是木小石全盤托出的時間。
“年輕人,別犟了!”
老邱放下手中的核桃,語重心長道:“我參加工作這幾十年,見過太多像你這樣的孩子,知道什么就都說出來吧,你這樣拒不交代,只會面臨重判!”
“我在乎嗎?”木小石負氣說著,仿佛他此時并不是命案嫌疑人,而是一名正被老師批評的學生。
他面露鄙夷:“我不在乎!不就是個死么,如果所謂從寬發落,結果判個無期或者死緩,我寧愿當場死掉,也不愿在囚牢里茍活!”
“那你在乎什么?”肖然反問道。
木小石歪著腦袋,略一思索,看似是在回答肖然,但卻又像是在回答他自己:“我什么都不在乎!”
“那你媽當年受過的屈辱呢?”肖然緩緩說道。
木小石雙眼瞳孔驟然收縮,他緊緊地盯著肖然:“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明白。”
肖然不再看木小石,一邊飛快地敲著手下的鍵盤,一邊說道:“想一想,如果你不說,那么淳俊鑫就會被報道成‘因為買下你家房子讓你利益受損、從而被你報復謀殺的人’。
他所做的事情都會被時間淹沒,再無人知。然后你老家的人,都會罵你是殺人犯,但他卻會成為一名純粹的受害者。提到他,別人就會罵你兩句。
即便你心中有太多想要澄清的事情,也不會再有人知道。你甘心嗎?”
木小石沉默不言。
不過從他游離不定的眼神中,能看的出,此刻木小石的心中很是糾結,他面色不斷變換,顯然是在做著最后的斗爭。
老邱與肖然都沒在開口,現在就是最關鍵的時刻,冒然出言,很可能會再次激發木小石的反抗心理。
“我不甘心!”
木小石握起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最終還是做了決定,抬起頭道:“但你們能保證,我下面講的事,你們能如實公布嗎?”
“如果與案情有關,我們會寫明發布。”
老邱平靜說道,到了這一刻,他們已經站穩了上風,自然不必太過著急:“那你就把這件案子的來龍去脈,一絲不落的講清楚!”
木小石點了點頭,望著肖然:“能再給我支煙嗎?”
肖然抽出一支煙,坐在木小石身邊的警員起身接過,遞給木小石。
木小石深深抽了一口,低頭看著地板,再無審訊初時那般精神抖擻,他面上浮現出些許傷感,整個人竟有些頹廢。
“淳俊鑫那老王八蛋是我弄死的。”
木小石開口便確認了自己就是兇手,但他突然一頓,岔開話題好奇道:“對了,你們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走的時候再三確認了沒有留下什么線索,而且我老家那偏僻地方也沒幾個監控,是我哪里有遺漏嗎?”
老邱用眼角余光瞥了下肖然,輕咳了兩聲道:“這個你就不用知道了,你自認為沒有留下什么,但終究還是做不到完美。繼續講你的事吧!”
“看來,我果然是做什么都免不了失敗,就像我打的游戲,緊要關頭總會一敗涂地。”
木小石自嘲一笑,接著講道:“我弄死那老王八蛋的地方就是我住了十幾年的家,你們應該也都看了,很老舊的房子。
那是我的家,留下我所有幸福時光的家,樓上向陽的那間就是我的臥室,我熟悉那間屋子里的每一塊圖案、每一條裂縫。
我曾用那些痕跡,幻想過無數精彩的故事,山里的海賊、不會飛的翼龍、永遠找不到家的烏龜,呵,我還打算把它們都寫出來。
但他們都被那老王八蛋竊取了!
我的家沒了!老家已沒,新家未有,那種深更半夜突然醒來,惶恐著自己的下一站會是在那里的感覺,你們懂嗎?”
懂嗎?
懂,也不懂!
肖然垂著眼簾,不停的敲著鍵盤,他與父母的家雖然也沒了,但他至少還有親人,還有一個名義上的家,而且他還有朋友、同事,每一個都像是家人。
木下石沒有朋友,他與人相處的很爛,所以他會孤獨,會害怕,會憤恨讓他無家可歸的淳俊鑫。
“其實老家沒了也沒什么,錢給的夠,讓我有套房子安家也就行了。”
木小石面容逐漸扭曲,眼中兇光畢露道:“但那老王八蛋買下我們家房子,居然就給了三萬塊錢!而且是將要拆遷的房子!他拿到的拆遷款零頭都比給我家的錢多!”
“當時,淳俊鑫是知道了你家的什么事情?”老邱隨之問道。
“四年多前,我爸身體越來越差,結果檢查出了肝癌。晚期。”
木小石低著頭略有些哽咽道:“我們家條件本來就差,那個時候我又在讀高中,家里的男人都幫不上忙,一家人的生活都壓在了我媽的肩上。”
“我媽很漂亮的,在嫁給我爸之前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們是自由戀愛,但我外公外婆都反對我媽嫁給我爸,我媽執意不聽,也就和娘家斷了關系。”
木小石說道:“我還記得我媽最美時的模樣,那個時候我上小學,我們家經濟條件有所好轉,我爸給我媽買了很多流行的衣服,那條紅裙子就是我媽最愛的衣服。
我家的房子,也就是那時候蓋得。在當年大多還都是青瓦房的時候,我們家蓋了一棟二層小樓,那可是特別長臉的事。
——但房子蓋好之后,我爸生了場大病,可是當時家里錢全用來建房子了,等到東拼西湊借來錢治病,我爸也沒法痊愈了,從哪落下了病根。”
木小石一提到舊事就停不下來,又說了好一陣,他才繼續道:“在我爸生病的時候,我媽在縣里一家足浴館做了技師,但那個地方并不正規,里面什么人都有,還有很多出臺的女人在里面,給錢就能被帶走。”
“那個足浴館在哪?叫什么名字?”老邱皺眉問道。
“已經沒了,早兩年就被你們掃掉了。”
木小石吐出一口煙圈,繼續道:“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媽在足浴館的事被那老王八蛋撞見了,他就拍了我媽進出上班的視頻,又拍了其他女人跟人上車的視頻。
以此作為我媽跟人做交易的證據,在我爸去世之后,威脅我媽把我家房子賣給他,不然他就把那些視頻放出去,讓我媽在老家名聲掃地。”
“鄉村那種地方,幾個人聚到一塊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捕風捉影的事能被挖上很久,假的能傳成真的。”
木小石咬著牙道:“當時我爸剛去世,我媽正脆弱的時候,被那老王八蛋這么要挾,最終沒辦法,就把我家的房子賣給了那老王八。
但是后來那老王八還是把這事傳了出去,我媽心力憔悴,身體也就越來越差,前不久也走了。
都是那個龜孫王八蛋,害得我無家可歸,讓我媽雪上加霜中年早世,還奪走了原本屬于我的第一筆資本,他不死誰死!”
說完這一切,木小石放聲大哭起來,他殺了淳俊鑫,淳俊鑫因為一時貪念,也間接摧毀了木小石與其母親。
總之,這是一場辨不出誰對誰錯的話題,淳俊鑫趁人之危不對,木小石憤而殺人也不對。
然而世間事就是這樣,每個人心中都有善有惡,誰又能說的清誰好誰壞呢?
“我從現場看,當時淳俊鑫已經關了門睡下了,你是怎么進屋,并將他制服,然后殺害的?”肖然問道。
這個問題,他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