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見,諸公安好?”
滕子敬微笑著對著眾人拱手作揖,他腰身挺直,有著一股儒雅氣質和文人風骨。
“好,好,一切都好……”
眾人怔怔的點頭,有人露出笑容,笑著笑著,眼淚卻不由自主的流淌下來。
二十一年啊!
當年志同道合的朋友,并肩作戰的戰友,如今都已是垂暮之年。
當年,他們主張的變革失敗了,于是被降職的降職,免官的免官,貶謫的貶謫。
他們這些人都有家世支撐,沒了官職還有世襲的爵位,產業頗豐,依舊在京城混得風生水起。
但是滕子敬就慘了,寒門出身,被貶到了巴陵郡那個凄涼之地,就再也無法翻身了……
在他們這些老朋友看來,相當于滕子敬一人扛下了所有。
他們都有退路,而滕子敬沒有,這個一身正氣的讀書人,當年是僅憑著一腔熱血,拿命在陪他們闖啊!
隨著時光流逝,年華老去,他們心中的愧疚越來越濃,也越發意識到,這份情誼的可貴。
一群老友寒暄了一陣,滕子敬便被請進了涼亭之中,落座了。
“子敬兄,這位是……白先生?”
一位老友看向白澤,有些不確定,畢竟這都六十多年了,很少有狗能活這么久。
“正是。”
滕子敬喝了一口茶,微笑著的昂起頭,有一絲淡淡的驕傲之色。
“嘖嘖嘖……如此長壽的狗,當真是罕見啊。”有人咋舌道。
立馬就有人笑道:“這有什么,這可是白先生,早已開了靈智,你當年下棋都下不過它呢。”
“這……”那人老臉瞬間憋紅了,短暫的窘迫之后,瞪著眼說道:“難道你們就能下過它,誰行啊,站出來!”
頓時,幾人面面相覷,紛紛后退。
當年他們便被這只狗殺得潰不成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臉碰圍棋,因為一看到棋盤,腦海中就會出現一道聲音——你連狗都下不過,下個屁。
“讓我來!”
這時候,東道主秦公站了出來,昂首道:“老夫十年前便乞骸骨了,這十年來一直潛心研究棋譜,棋力大漲,放眼大胤國,能勝過老夫的沒有幾個。”
說完,他看向白澤,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對著棋盤說道:“白先生,請。”
白澤自然也不客氣,坐到了棋盤的對面。
“我是東道主,讓你一子,你先來。”秦公豪邁的說道,大家風范盡顯。
“啪!”
白澤也不客氣,他抓起一顆白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拍在棋盤上。
主要是沒有手指,沒辦法輕拿輕放。
“呵呵,這個開局有意思……”
秦公眼睛一瞇,似乎看到了破綻,于是原本如臨大敵的身體變得放松起來,有種運籌帷幄的氣勢。
然而,片刻的功夫。
他嘴巴張大,整個人宛如石化一般盯著棋盤,久久都沒能緩過神來。
“哈哈哈哈!老秦,你不是研究了十年的棋譜嗎,就這?”
“放眼大胤國,能勝過老夫的沒有幾個……哈哈哈,你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旁邊幾個老頭兒轟然大笑,并且還捏著嗓音,模仿秦公之前的聲音取笑他。
秦公反應過來,老臉一紅,叫嚷道:“這局不算,這局不算,是我輕敵了,重來!”
于是白澤給了他一次機會。
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愣住了。
“不行,我剛才讓了你一子,禮尚往來,你也要讓我一子!”
片刻后,他嘴巴再次張大。
“不行,我年紀大了,你得讓我兩子!”
片刻后,他徹底呆住了……
許久之后。
他將手中黑棋一扔,嘆息道:“罷了,罷了……圍棋而已,不下也罷。”
涼亭中再次響起哄笑聲。
其實白澤并不懂什么棋技,但是他道行高深,只要對方走一步,他就能瞬間算出數千種變化!
這并不是說他腦子好使,之前說了,他沒腦子。
事實上,他只是計算力強而已,換句話說,他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計算機器罷了……
……
許久之后,一群老頭兒停止了嬉笑怒罵,開始變得嚴肅起來。
“如今的朝局,似乎有些混亂?”滕子敬凝重的問道。
“哎,是啊……”
一個老者嘆息道:“當年我們變法失敗之后,保守派又采取了一系列苛政,比如增加賦稅,增加徭役,抑制商賈,看似短期內讓大胤更加繁榮,國庫充實,但實則傷到了根本啊。”
“我有一位修道的老友擅長望氣,他說這些年來,大胤的國運正在下降,一日不如一日了……”
另一個老者咬牙切齒道:“最可恨的是,新皇被讒言和表面的繁榮蒙蔽,剛愎自用,為了開疆拓土,竟然準備對東庭國發動戰爭!”
“東庭國早在百年前就完成了變法,如今何等強盛,新皇此舉,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取滅亡啊。”
“只是可憐天下百姓,又要受戰亂之苦了,不知多少將士要戰死沙場……”
滕子敬嘆息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秦公也是頹然一嘆:“世道艱難啊,我們年輕時尚且沒能力挽狂瀾,如今,縱然看著天傾,也無能為力了,這也是老夫憤然辭官的原因。”
說完,他突然拍案怒罵一聲:“豎子,不足與某!!”
眾人聞言神色微變。
他們知道秦公說的是誰,這話要是被有心人聽去,那可是大逆不道啊。
不過他們都沒有說什么,因為他們心中,其實也是這樣想的。他們對朝堂上那個人,失望透頂了。
“好了,不說這些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們只是一群風燭殘年的老頭兒而已,與其在這里憤世嫉俗,不如對酒當歌,暢飲一番!”
“哈哈哈,是極是極,今日老友齊聚,必當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于是,一群老儒生勾肩搭背,毫無形象的走出涼亭,找地方喝酒去了。
白澤默默跟在后面。
他知道,這是這群人今生最后一次相聚了,所有的憂國憂民和憤世嫉俗,都將釋懷在一壺濁酒中……
……
轉眼間,三天過去了。
滕子敬和老友們敘舊之后,又一起游覽了京城,然后便準備離開了。
他故地重游,見了老友們最后一面,今生已經算是沒有遺憾了。
出了京城之后,兩人在京城不遠處的一個集市上,竟然遇到了一個熟人。
多福!
也就是蕭千玉的書童,那位身材高大,長相潦草的漢子。
“范先生,竟然在這里遇到您,好巧啊。”
多福客氣的說道,因為他家公子告訴過他,這個老人不是一般人。
“是啊。你家公子呢?”滕子敬溫和一笑。
“嗯,公子進城趕考去了,讓我在城外的客棧等他。”多福說道。
“為什么不讓你一起去?”滕子敬疑惑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公子沒說。”多福撓撓頭,干笑道。
而白澤,卻是很細心的發現,多福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陰氣。他仔細一看,對方的脖子上有一道紅繩若隱若現,似乎掛著一塊玉佩。
“果然如此。”
白澤心中了然,多半是玉佩中的女鬼無法進城,所以蕭千玉將多福留在城外,并讓他保管玉佩。
“這……該不會朝著那個方向發展吧?”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制的閃過了一個畫面。
織女和老牛。
“算了,這與我何干?跟何況,人鬼殊途,本就是一段孽緣。”白澤心中默默想道。
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后,兩人便告別了多福,繼續上路了。
來時一路風雨,歸時同樣如此。
不過這次,兩人刻意繞了一下遠路,去看了一下以前沒看過的風景。
盤纏方面也不是問題,離開京城的時候,那些老友偷偷往滕子敬的書箱里塞了很多銀兩。
甚至還有銀票,少說有數百兩了,兩人并沒有細數,但都知道很多。
于是,一人一狗游山玩水,去見識不同地方的壯美山河、風土人情,吃了不同地方的美食,甚至偶爾在一個地方停下來,租一間草廬,小住幾日。
那個一生憂國憂民的男人,在垂暮之年,終于放下了所有的包袱,為自己活了一次。
寄情山水,逍遙自在。
“若是能一直這樣,該多好啊……”
白澤心情愉悅,同時又有些悲傷,美好的歲月猶如曇花,盛開之后便將要凋零。
而在這種復雜的情緒籠罩下,他的內心深處似乎又有一種玄之又玄的東西在萌芽,要破土而出。
最終,他不知不覺間又悟出了一種神通——芳華。
剎那芳華,歲月如刀!
芳華一出,帶著歲月之力,能讓人迅速衰老,就算是神通術法也會迅速瓦解,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