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羅平安猛地轉過頭,看到莊嚴有些意外,說:“你怎么還不睡覺,來這里干什么?”
“班長。”莊嚴故作輕松地說:“你不也沒睡覺嗎?”
羅平安沒再說什么,而是低聲答了句:“我睡不著。”
莊嚴走到羅平安身邊,雙手壓在曬衣場的水泥護欄上,順著后者的目光朝遠處望去。
遠方的天上,一輪清冷的月亮懸在半空,和地面黑漆漆一片的寧靜組成了一副頗有些蒼涼意味的畫面。
不知何故,莊嚴忽然沒由來地感到一股悲傷,心里空落落的發虛。
羅平安沒說話,自顧自抽著煙。
忽然,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莊嚴說:“抽煙對身體不好,我以前也抽煙,后來戒了。”
“戒了好。”羅平安說:“在我們老家,都抽煙葉卷的喇叭筒,你抽過嗎?”
莊嚴搖頭,笑道:“沒抽過,不過見過老輩人抽過。”
羅平安又道:“我好多年沒抽煙了,入伍之后沒多久,班長跟我說,羅平安你要戒煙,在咱們特種部隊里是不許抽煙的,這是對你負責。”
說到這里,羅平安轉頭看著莊嚴說:“尤其是你們練狙擊手的,煙很容易讓你暴露,也不利于你長時間潛伏,煙癮犯了很容易影響你的注意力。”
莊嚴說:“既然這樣,那你還抽?”
羅平安沒說話,看著遠處,依舊在吸他的煙,良久才道:“我不需要戒煙了。”
莊嚴有些忍不住了,說:“我聽人說,你要退伍?”
羅平安沒否認,直接點頭:“嗯。”
莊嚴急了,問:“為什么?你不是要轉士官嗎?明年底就可以轉簽了。”
羅平安凄然一笑,他看了看莊嚴,面前這個比自己少一年兵齡的士兵。
他不知道從和說起。
莊嚴見他不說話,又問:“班長,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要退伍?”
羅平安說:“家里有事,缺錢,我得回去掙錢養家。”
“你轉士官不就有工資了?”莊嚴說:“難道缺很多?”
“嗯,很多。”羅平安說:“至少我當士官的工資是不夠的。”
莊嚴想都沒想,直接道:“班長,你要真缺錢,我可以借給你。”
羅平安愣住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說:“莊嚴,我聽說你家庭條件挺好的,為什么來當兵?”
莊嚴撓了撓頭,其實他自己也想不通。
可是時至今日,莊嚴已經不想如從前那樣,別人問他為什么來當兵,他總說是讓自己老爹莊振國給坑來的。
于是搖搖頭說:“我是家里管不住了,送來的。”
羅平安說:“我跟你不同,當兵是我的理想,我從小就想當兵,打我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見到軍人,我就覺得我長大了就應該當個兵,去部隊,然后在里頭建功立業,我喜歡那身軍裝,我喜歡摸槍,我喜歡聞到開槍時候槍管出冒出來的硝煙味,我喜歡這里能砸死狗的饅頭,我喜歡這種每天10公里,每天把自己練得充充實實滿滿當當回到排房倒頭就睡的生活。”
“那你為什么還要退伍?”莊嚴問。
羅平安想了想說:“我想明白了,我當兵那年,我爹走了,本該是我這個當二哥的撐起這個家,可是我選擇了當兵,我大哥二話沒說,辭掉工作,和女朋友也吹了,回到我們老家,回到我們那個村子,撐起了這個家。”
“我記得那天我哥對我說的,弟你走吧!去部隊,當你的兵,家里有我!你干好了,哥臉上有光……”
說到這,羅平安將煙屁股扔在地上,腳踩上去用力地碾了碾,眼眶一下子紅了,說:“我哥對我是真好哇……”
莊嚴沒說話。
這是他第一次聽羅平安講述自家的故事。
“現在我哥病了,丙肝,要花一大筆錢,往后還要用藥物控制,否則就會惡化。我妹妹還在讀高中,明年高考,我媽年紀大了,我作為一個兒子,我不能讓我媽好幾十歲的人還下田勞作,要她去撐起這個家。二十一歲之前,我很少聽家里人的話,我爸不準我當兵,我反抗,我爸走了,本該我留下,我沒留下去了當兵……我任性夠了,也自私夠了,從今往后,我得為家里人去奮斗,為他們做點事。我不能老讓家人為我付出,我總得我為家人付出點什么。我不光是軍人,也是男人,一個男人如果連家里人都沒法照顧好,那就是窩囊,算不上一個男人……”
最后的話音顯然有些顫抖,可見羅平安心底里的情緒正在翻滾洶涌著,只是他在極力克制自己。
莊嚴說:“班長,如果只是錢的問題,我可以幫你。”
羅平安轉頭看著莊嚴,目光好幾秒沒挪開,最后說:“男人還是要靠自己,讓人幫,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莊嚴,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忽然抬頭看了看月亮,說:“回去吧,早點休息,明天你們訓練會排得很慢,后天實跳了,要有充足的休息,別迷迷糊糊把小命交代在空降場上,就不值得了。”
說完,轉身朝排房走去。
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著莊嚴,問:“你和徐興國之間,是不是有矛盾?”
莊嚴沒想到羅平安居然看出來了,臉唰一下有些紅。
“沒有……”
他囁囁嚅嚅,有些尷尬。
羅平安說:“得了,別當我是傻子,何況我也不傻。不過我勸你一句,戰友能在一起待幾年,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個房,也是緣分。等到退伍的時候,你才會知道這份戰友情是多么可貴,離開了,也許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見了。雖然我們不能當一輩子的兵,可咱們卻是一輩子的戰友啊!有啥不能好好說的?”
莊嚴的臉更紅了。
羅平安沒再說什么,再次轉身,很快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莊嚴站在曬衣場上,明晃晃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將他照得渾身雪亮。
看著走廊的盡頭,羅平安消失的方向,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心里空空的,如同一只失去了胳膊的袖子,隨風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