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墩,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全文字閱讀
方火鳳也不回頭,輕聲問道:“公子喜歡這里嗎?甘心嗎?”
李墩定定地看著她臉頰側影,似要看進她腦海中。
方火鳳心有所覺,靜立不語,動也不動。
好一會,李墩邁步走上前,張開雙臂仰首向天,深吸了一口氣,張口吟道:“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其意態悠然不羈,灑然欣喜,沉醉其中。
陳青黛看見他,一手捧著鮮花、一手提著裙擺飛奔過來。
“公子,這花好不好看?我幫你養在書房里。”
“好看!”李墩接過去,湊近聞了一聞,“真香!”
他漫不經心地掃了方火鳳一眼,低頭賞花。
陳青黛歡喜地說:“以后每天早上我都采一些,放在公子房里。”
李墩含笑點頭,陳青黛見了更喜。
方火鳳看著他們心冷如冰——
“笑而不答”,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嗎?
對于別人來說,這里是沒有紛爭的世外桃源;對于他來說,這里的美景還在其次,重要的是有個“她”在,所以“別有天地非人間”。那桃花流水窅然而去的方向,可不就是山下嗎!陳青黛捧著花蹦蹦跳跳回去插了。
李墩也轉身,走過方火鳳身邊,回頭看著她靜立的背影,眉頭微蹙,很快又恢復平靜,喚道:“天黑了,進來吧。”
方火鳳轉身。隨著他走進院子。
次日,李墩繼續在西廂做煙火。
方火鳳休息一夜后,精力恢復些。便跟著陳青黛操持家務。
盡管她心頭暗無天日,并沒有苦盡甘來的喜悅,卻也發現在此有一樁好處:這里清靜,且常伴在他身邊,她可以慢慢細想未來,慢慢籌劃……于是。她一邊做事。一邊和陳青黛閑話,問她如何跟公子來到這,這里又是怎么個情形等。奈何陳青黛也所知有限。她依然了了。
午后,有禁軍送來許多魚、肉、菜、糕點果子等物,分送給各家,說是明日靖安公主出嫁,特地賞給大家的。
眾人一齊跪地謝恩,然后喜氣洋洋地搬了東西回去了。
那些魚都是活的,李墩教給大家主意:用網兜裝了養在溪水里。繩子系在溪邊的水草上,要吃的時候撈上來,可保新鮮。有人笑道:“各人記好數啊!別弄錯了賴人偷啊!”
眾人哄笑起來。
陳青黛興奮地對李墩道:“晚上煮酸菜魚,下面吃。”
李墩含笑道:“好!還有新鮮牛肉,也煮上。”
陳青黛遲疑道:“咱們就三個人。燒許多菜能吃得下嗎?”
李墩道:“牛肉要多燜些時候。用文火燜一晚上。明天吃。”
陳青黛忙點頭,扯著方火鳳去廚房忙去了。
一會工夫。廚房便飄出誘人的香氣。
這時,院外來了一老一少,正是原壽寧侯祖孫。
“李大人?李大人在家嗎?”
李墩忙從西廂房內出來,拱手迎道:“是鄭老伯。請屋里坐。”
鄭志雄對這稱呼很滿意。他長期身居高位,如今是死罪活囚,自然不能稱以往官銜,但若直呼名諱聽了肯定不好受,李墩以長者身份稱呼他,再合適不過了。
當下他帶著孫子隨李墩進了上房。
“哎呀,這味道真是香啊!”
坐定后,他猛吸了下鼻子,贊嘆道。
他那十來歲的小孫子也鼻翼直動。
李墩不以為意,一面為他斟茶,一面笑道:“是她們在燒魚。想必鄭老伯家也是香氣四溢吧!”
鄭志雄點頭道:“正是。只是她們往常做的少,有些生疏慌張,也就我那小女為了參加蘭桂會常練習,所以手藝還過得去。”
李墩醒悟,這人原先可是郡王,從云端跌落下來滋味怕不好受。
他想了一想,笑著邀請道:“老伯若不嫌棄,晚上就在這里吃,下官陪老伯喝上一杯如何?也嘗嘗我家的手藝。”
鄭志雄眼睛一亮,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又拉他孫子上前拜見,說“李大人可是高才。你若能得他指點一二,那可是想不到的福氣。”
那少年忙躬身施禮道:“小人鄭修見過大人。”
李墩眼神一閃,忙扶住他,叫不必多禮。
又喊青黛拿剛送來的糕點果子給他吃。
他自己則坐下陪鄭志雄說話,聊些當地的氣候土產,以及耕作等打算,就像兩個農家人閑談一般,半點不涉朝堂政事,也沒有涉及火器研制。
鄭修開始靜靜聽著,聽見都是些勞作的事,又見陳青黛和方火鳳在外來來往往地忙碌,少年心性還淺,終忍不住插嘴問道:“大人也跟我們鄭家一樣犯了死罪嗎?怎么皇上不派人來伺候?”
鄭志雄忙叱喝他別胡言亂語,卻沒透露李墩的身份。
李墩看著他心下嘆息,想鄭家敗落不是沒根由的。
他對少年微笑道:“無人伺候,凡事都是自己親自操勞,雖然辛苦,卻十分自由,正顯示了皇恩浩蕩。不然,弄個人在身邊……”——那不是暗中監視嗎!
余話他沒說下去了,其意自明。
鄭修聽明白了,捏著塊點心發怔。
這時陳青黛進來問可否擺飯,這才岔開了話題。
當下李墩陪鄭志雄在廳堂用飯,陳青黛二女自然沒上桌。
三人一團和氣地吃了飯,鄭志雄見外面暮色降臨,便帶著鄭修告辭了,陳青黛和方火鳳這才進來收拾碗筷。
青黛好奇地問李墩:“公子跟鄭家很熟嗎?”
李墩搖頭道:“不熟。如今大家是鄰居,自然要來往的。”
青黛恍然大悟,道:“那我們也能跟鄭姑娘來往了。”
方火鳳輕聲自言自語道:“鄭家還有八、九兩位姑娘。已經過了及笄之年。還有幾位孫女也不小了。”
陳青黛笑道:“往后有伴了。找一天喊她們一塊撿菌子去。”
李墩神情一凝,看向方火鳳。
方火鳳卻端著碗筷裊裊走了出去。
李墩望著她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靜靜不語。
好一會。他才起身去了書房。
一切收拾妥后,陳青黛和方火鳳也來到書房。
李墩,她們坐在一旁做針線。
做一會,方火鳳便起身幫他添茶水、剪燈花;陳青黛則將手上縫的一件衣裳在他身上比量一番,問合適不合適,斯情斯景。正是一幅紅袖添香圖。
方火鳳看著搖曳的燈火。和燈旁翻書的人,陷入幻境。
她,是多慮了吧?
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日子。正是她日夜期盼的。
趁著李墩放下書本喝茶的空兒,陳青黛趕緊問:“公子,明日靖安公主過門,公子不去嗎?”…
李墩轉頭道:“正要告訴你們,明日我要下去。”
方火鳳便呆住了,幻境破滅!
陳青黛疑惑地問道:“那……那公子不怕村里人認出來?”
李墩道:“無妨,我戴上面具便是了。”
說完依舊低頭。
陳青黛“哦”了一聲。不再問,也低頭繼續做針線。
次日是四月初一,展青一早便上來接李墩,順便拿煙花。
李墩戴上面具,交代了二女一番話,才隨展青離開。
銀色的面具閃著清冷的光芒。連眼神也幽深了幾分。再配上一襲天青色長衫,方火鳳覺得他整個人都變了。再無一絲黃元的神韻,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
望著李墩去的方向,陳青黛跺腳撅嘴,羨慕又惆悵地說:“下面肯定好熱鬧。好想下去看。唉,可惜不能去!”
叨咕了幾句,她便撂下這事,興致勃勃地去采花了。
方火鳳卻望著霧氣迷蒙的山野,倚在院門口久久不動。
那銀色的面具一看就不普通,若是他自己定做的,絕不會做的如此華貴。若不是他自己做的,從何而來,不問自明。
她心中九轉,心結在昨日基礎上更多纏了一道。
早飯后,下面山谷中傳來陣陣鼓樂聲,仿佛在腳下震動。
山上人們無論做家務的,還是在田間耕作的,都停下手中活計,豎著耳朵傾聽,無不艷羨心動。
方火鳳無心做事,坐在書房里透過窗戶看遠山,一坐就是半天。
且說李墩,下了鳳尾山來到回雁谷,便進了公主府,侍立在太上皇左右,隨進隨出。眾人不知,當他是太上皇的秘密護衛。
深山里難得有喜事,幾乎一大早山谷就沸騰起來了。
漢子媳婦們都涌去回雁島林家幫忙,老人和小娃兒則只看熱鬧,在回雁湖和公主府之間穿梭不停,哪兒有哄鬧聲便往哪兒趕。無論林家還是公主府,都在露天下擺了流水席,美酒佳肴、果品糕點,任吃任喝。
公主府笙簫齊鳴,輕歌曼舞;回雁島則鼓聲陣陣,喝彩連連;更有淘氣的任遠明,將鳳尾山上的猴子們招了下來,在人叢中竄來竄去,甚至跑進公主府,見人就討果子吃,逗得大家轟然大笑。
如此鬧了大半天,到了下午迎親之時,回雁湖上一片喧騰:
一艘披紅掛彩的精致畫舫從回雁島徐徐駛來。其艙房門窗板壁皆雕鏤飛禽走獸、花鳥蟲魚,天上地下,無所不包;畫舫飛檐懸挑雕刻精致的木質燈座內嵌水晶玻璃燈。林春一身大紅喜服站在船頭。他身后從小到大站著六對童男女,小的才三四歲,大的十來歲,皆身穿大紅團福綢衣裳,涂脂抹粉,裝扮得猶如金童玉女,每人手中都提著一盞木質燈座內鑲玻璃的燈籠,燈座四角豎刻“白首同心”字樣;另有八個少年在旁,簇擁著林家那祖傳的花轎;旁邊更多的少年,將一面大牛皮鼓擂得山響,小腰鼓疾敲碎點配合。
畫舫左右各有兩只船隨行,上面載著舞獅隊和踩高蹺的人。
除此外,湖面上還有四五只小龍舟,每只上面都有五個漢子,一身喜慶服飾,腰系紅綢,一面疾劃,一面“嚯嚯”叫喊助威。
周圍蒼翠青山倒映在水中,藍天白云、青荷紅蓮、荇草菱葉,更兼被喧鬧聲驚起,漫天飛舞、上下盤旋的各色鳥兒,諸般天然圖景與人為喧囂渾然一體,相互映襯,天地同慶!
畫舫在湖岸百姓矚目下徐徐靠岸,林春領頭跳下來,緊跟著是花轎和童男女,再就是舞獅隊和高蹺隊,逶迤向公主府而來。
到公主府門口,里面亦是一片歌舞升平。
皇家的氣度自不同民間,無論樂、舞都編制嚴格,其意高雅,宛如《陽春白雪》,韻味不是下里巴人所能領會的。
幸虧林春有些底子,他聽里面演奏的樂曲乃太上皇后父親、幼年時有“神童”之稱的名儒王窮所作《鸞鳳和鳴》,正合他此時心意,當即解下洞簫,往嘴邊一送,就此相和。
此曲演繹的正是男女成婚以及婚后生活的場景,那言和意順、和睦相親的味道令人沉迷,不禁暢想子孫繁茂、家業興盛的未來,其繁榮昌盛烘出一派廣大祥和、浩然充沛的氣象。
林春一面吹,一面緩緩走進公主府,至東殿前催妝。
他雙目湛然,神情癡迷和悅,眼中看不到莊嚴巍峨的公主府,也看不到周圍形形色色人的歡騰景象,只有里面那個公主!
從前,有個傳說: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能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
有個小男娃為了心愛的女子,潛心修煉了不知多少世輪回,終于在今生等來了他心愛的小女娃降臨……
他又堅持了十幾個春秋,經歷了無數艱難隱忍,感動了她!
京城那場與叛亂血光并行的盛大婚儀是對他的考驗,新婚之夜是對他的考驗,她前世夫君的到來還是對他的考驗,他克服了諸多艱辛、誘惑、嫉妒,一路走到這里,面對那個戴銀色面具的男子,他再次堅定地克服了同情和不忍,走向他的公主!
今日,林家三小子要娶黃家二閨女了!
今日,林春要娶黃杜鵑了!
今日,修煉了萬年的男孩要娶他的公主了!
也不知怎么拜見、寒暄、應對的,繁復的禮儀層出不窮,又恍然很快結束,然后他牽著他的公主走向花轎,出了公主府,從山林中繞行到湖邊坐船——寓意跋山涉水——駛向回雁島。